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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股市風暴


  F將給小W的錢灑了一地。小W大大方方地揀,沐浴著不屑,體會著羞辱,裙袂翩翩,像童年時在山野裡採擷一架一朵勿忘我,那小小的、白白的花

  ……

  她雖沒被批准出院,但醫生同意她每天下午出院放風。她先回YM公寓,然後回YM五十層大廈。

  她隨意地走入了YM最大的分公司之一,想找同公寓的小A,可是卻被一幫子人圍住了。這家隸屬YM公司的大子公司,因為前段時間經營得好,自己也準備上市股票,而這個子公司發行的溢價一元八的內部職工股,U副董事長上任時黑市已升到五元……似乎是一種默契,那些同仁圍住了她,分公司副經理給她遞過來一個帳本。似乎她是來查帳的,又似乎對她的到來寄予了一線希望。

  那是深圳文武會計事務所審計報告,顯示半年時間,該公司帳面虧損七千二百萬,待處理財產損失一千零七十萬,應收款高達一億七千萬(其中目前已被確認為壞賬的有七千萬),三項累計虧損一億五千萬。由於公司經營者越權向金融、非金融機構貸款三億四千萬,使得當年的利息罰息就達六千六百萬元。

  「小A呢?」她問。

  「我們經理另『就』了!發了!光住房都是四五套!」「業務主管一個人就有三輛進口高級轎車!」「YM要垮了,有些人卻發了,會計被抓,被檢察機關拘傳後,要他交四百萬元保釋金就放人,此君只幾天,就交上保金,從鐵門溜出國門,移居美國!」

  這幫人七嘴八舌,所答非所問,似乎他們根本不認識小A,又彷彿她問的不是小A而是經理、業務主管、會計。他們的神態中有幾分怨悵,似乎怪她到了這會了居然不問他們的公司的情況只問她的同公寓的小A。

  「YM公司董事長原常務副總經理U,負案潛逃,現深圳檢察機關已經拘留了YM公司犯罪嫌疑人十名。」

  又是股寒氣,小E呢?怎樣了?

  走上YM五十層大廈最頂一層,竟恍惚是走入荒涼的「大漠」,這是她沒想到的。

  辦公室比F董事長的辦公室還好一些,顯然是U董事長進駐後,風格有一種根本的轉換。最顯著的特點是將一角地球儀上面的金剛石鑄的微型YM的標誌——取自邦選昌的《創造》的拓荒牛,現在被換成了一塊巨大的如同U腳上的反翹式旅遊船的古船形白金錠。那地球儀的中間是空的,原是各大股東的像片F家族祖的像片中間的是國旗,現變成了一朵紅罌粟。

  望了那張原是F現是U的大轉椅老闆桌,她感到陣陣昏暈。她想有一個萬能的key,打開那鎖得嚴嚴實實的老闆桌的抽屈,裡面會是什麼?會不會是女人的乳罩、褲頭?她猜想小E與U的兩性關係能發生在哪裡呢?為了自己的設想她打了一個寒顫。

  自己的月牙兒形小辦公室裡怎麼會蒙上那麼厚那麼厚的一層灰塵?如同走入一個塵封已千年的石窟。難道自己離開這麼久居然從沒有人進過自己的小辦公室?曾想過已有千人、萬人來過那已不屬於自己的小領地,這會了才感到這塵封之地讓任何人都不敢輕舉妄動——任何一點小小的舉動都會留下痕跡。恍惚是一個少女神聖的領地。她的心裡有無限的淒涼,無限的無限的淒涼。

  涼風不知從那裡鑽出來,從沒有哪一日如今日那麼真切地感到「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樣的意境。坐入灰濛濛的月牙兒似辦公室的轉椅中,她一下子感覺自己瘦了幾圈。一抬頭,她就看到了茫茫的雲海、滾滾的白煙。彷彿是坐在飛機的駕駛艙內,又彷彿坐在深圳的海灘上。

  潮來了,漫過自己,潮退了,她坐在潮水中不動,可是卻分明地感到屁股下面的原本瓷實的「沙灘」如無數復活的毒蛇拗動著,一條一條飛掙著離開自己屁股下面的「地基」,那是一種下面被吱吱亂叫著的毒蛇掏空,自己將墜入萬丈深淵前的恐怖。那些毒蛇如同喚醒的另一種性,那是U副給她的那種可怕的性感受。那是怎樣的一種恐怖呀!那恐怖在潮水退落產生的白沫中嚓嚓地爆破,將一種悲觀情緒渲染得漫天漫地。更令她恐怖的是那些毒蛇的下面似是沙漠中的一種噬金蟻。這種惡蟻深藏在沙漠之下,輕易不泛上地面,可是她分明感到那些蟻在下面躁動,在萬丈深淵中等待著她的墜落。這些咬鋼嚼鐵噬金惡蟻,早就張著貪婪的口,等待她的墜落。她又想起電視中那頭墜入蟻窩的大象頃刻之間被蟻食成森森白骨。

  U成為YM公司的董事長也不過半年,這顆果實纍纍的商貿「金塔」卻似已被噬金蟻噬空了。她恍惚看到那些噬金蟻留下的金銷,看到那下面流淌的黑紅色的血。她恍惚聽到了那些噬金蟻加速在裡噬金的嚓嚓聲。

  無論她是怎麼的風花雪月,她也不能不為YM悲劇氛圍所籠罩。她把落地長簾猛地一拉,讓自己與那雲海隔開。感覺吊吊灰在忽長忽短,感到更多的風塵撲敕敕墜落。她咳了一會兒,渾身開始發熱。她人向後一仰,癱坐轉椅中,每一個細胞都沉得如同掛了一個砰蛇。有淚水潮水般從生命最深處湧動出來,鼓漲著她的生命。她想哭,想找一個地方放聲大哭一場。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呢?怎麼說垮就真的垮了呢?一切如同一個轉瞬即逝的夢。一時裡感到一切都如夢幻,她甚至對這世界上是不是真正存在過一個YM股份公司,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她都產生了懷疑。她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一摸口袋,卻摸到小E的調雞尾酒的銀管子,拿出來細看,她怔住了。那是小E留給自己的「遺物」。那一天從深圳兒童福利中心出來,她跑得匆忙把這銀管子失落了,她找呀找,似丟了魂一般地找,都沒有找著。找到最後天都下起了雪——深圳下雪可比不得她的青海下雪,那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呀!那一次在雪中,她動員十幾個女友沿著她那天跑過的路一直找呀找,都沒找到,這個管子怎麼回到自己的口袋中呢?再看自己身上穿得卻是小E被F接走時穿的裙子,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情?小E的裙子怎麼會跑到自己的身上來?自己一回來就再沒見到小E,F董事長也不告訴小E的情況,同仁們神秘的樣子使她懷疑小E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一時恍恍惚惚覺得自己走在五里霧中。

  再看桌子上蒙塵的卷宗,上面的名字全是自己的,她暗吃了一驚。自己是自己還是小E?再看那桌子上放的蒙塵東西中有一件卻是小E要去的自己的項鏈——那是那串在青海古老的補連山岩石中找到的三葉草、珊瑚、腕足海生化石串成的項鏈。那項鏈在灰塵中隱現的卻是三個字:「千千萬」。那是一個定式。她打了一個寒顫。這是潛意識裡最害怕發生又最「渴望」發生的事情。為什麼一切一切的一切如同在一個夢中。又是那種人生的幻滅感,又是那人生的漂泊感。

  她不由地恍恍惚惚:自己到底是人還是鬼?為什麼一切一切都這樣不可思議?是自己在生死輪迴中?還是別人在生死輪迴中?

  再看灰塵中玻璃板下隱現的,居然是小E最喜歡的那首詩《那只雁是我的》:那只雁是我的/是我的靈魂從秋林上飛過……

  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個項鏈形成「千千萬」三個字所成的定式上。這,能是什麼人「寫」出的呢?由不得她不想起U,U恍惚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魔,調動的不是「個體」而是一個可怕的「整體」。可不是?一切都是虛虛幻幻的,唯有U給她的恐怖感與危機感是一種實在的感覺,似是每一個陰暗處都傳遞出U的窺探。

  感覺U在吃完了世界上一切的少女的生命做成的鮮肉之後,還在密林中等著吃她,目光如炬,帶著獰笑。如狼一般歹毒,如狐一般狡猾,如蠍一般陰險,如人一般平靜,並已為她布下了天羅地網。她知道如果吃不上她,可怕的U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預感這個傢伙要做的事情他是一定要做到的,不論採取什麼卑鄙的手段。她感到那個可怕的他因為吃不著自己正在調動全世界最可怕的力量,正在實施世界上最陰險的毒計。

  她低頭,看到面前一張蒙塵的報紙,報上隱現一條新聞:台灣著名藝人的女兒遭綁架……她想起在醫院看到小W被綁架案,還有那具少女的屍體,她不禁打一個冷顫,感到有陰風嗖嗖地從哪個門縫中鑽進來。兩個可怕的案子情節卻是一樣的。只是這一次被剁的不是被綁駕少女腳拇指而是小手拇指。這一次這個少女的屍體還會是替代嗎?這樣想她忽然感到自己在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中顯得是那樣的藐小,那樣的勢單力薄,感到這辦公室被灑上讓人迷幻的春藥。覺得這小辦公室被安上監視裝置。

  這一瞬,她似乎明白了,在深圳,為什麼F那一類人那樣受小姑娘的垂青。除了F身上的正氣,那種檔次,身後的財富,更重要的是深圳的每一個打工招聘的少女都有這種潛在的恐怖感。不是嗎?而F,那實在彷彿是一個巨大的保護場,難怪那些鶯鶯燕燕的小姑娘們進了F的磁場就昏昏欲睡:「就是有了那事我們也不知道!也心甘情願!」她想起M對自己講的F。可是現在那種保護對於她真的正在發生了質變,從這一次住院F對她的精心護理,她真的感覺到了這一點。她是該退出這場身不由己加入的殘酷遊戲的了!她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理由主動回到那一個保護場中去了。一切都是不可以逆轉的。想到這,她突然有了那樣一種空落落的感受。若那還是一種父親的感受該多麼的好!沒有人知道她生命中那潛在的恐怖感。

  這時她驚奇的發現整日陪伴自己的除了L還有U,他們恍惚是天生的一對!

  更可怕的是自己不爭氣的那個「本我」潛意識中卻在幻想,幻想那個沒有愛卻有性被可怕禽獸毀滅撕扯蹂躪慘無人道摧毀的瞬間,渴望那個「醜惡」的人有一個巨大的戰無不勝的赫赫陽物,好在死亡前被碎屍前讓自己死得更痛苦更殘酷更粉身碎骨更鮮血淋漓。一句話說就是更悲壯更愜意。

  一抬頭她更驚住了,那麼多黑色的蝙蝠居然倒掛在自己的頭頂上。那些蝙蝠身子如鼠臉卻如馬,手爪子居然長在翅膀尖尖兒上,那爪子中的一個抓著天花板上的天線,如同一個出擊前的魔爪拳縮著。那些蝙蝠定是從破玻璃洞鑽進來的,這些可怕的馬臉尖爪的傢伙似在向自己示威,帶給自己那樣一種隱痛,湊成那樣一個巨大的黑影。她想退出自己的小辦公室,可是害怕自己一動那些可怕的傢伙會附衝下來,抓去自己的眼睛。

  又是那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她後悔自己冒冒失失地闖回自己的小辦公室。可是,這時她卻那麼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中的那個「本我」卻在這絕路上歡呼起來。

  這會兒,她那樣真切地意識到少女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的「東西」。

  她覺得奇怪,自己生命中的那個「本我」似乎根本不是自己,那個「本我」沒有自己獨立的看法獨立的見解卻有獨立的慾望,以性作為前題做出最快的判斷,根本不考慮會有什麼可怕的後果,距自己的想法有時截然不同。

  那具「本我」在渴望一種醜惡一種卑鄙一種殘酷一種強暴,渴望生的偉大死的慘烈,那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本我」,原來一生裡自己都是在與那個「本我」搏鬥,原來一生裡自己都是在與那個「本我」抗爭。自己的生命中有一個女魔與一個仙女,她們在自己生命中扭打搏鬥糾纏,她們的面孔相互變幻。而這會兒貼近性的是那個女魔。這個女魔主淫,會操縱各種的手淫動作,會臆造各種的意淫境頭。

  而自己的命運有很大一種成份是在那個神秘的「本我」的操縱之中。

  這一瞬,她明白少女生命是怎樣危險的一種「珍寶」,這「珍寶」比鑽石、金銀、珍寶、珍奇動物四周的危險多一千倍一萬倍。因為鑽石等寶物心裡是安逸的本身是寧靜的,不會在內裡渴望著被爭奪被蹂躪被毀滅。少女的生命本身不僅是一種危險的「珍寶」,而且少女的內心裡在渴望一種風暴,一種毀滅自己的風暴。越純潔的少女潛意識裡就潛藏著越骯髒的企盼。越文靜的少女生命中就隱藏著越激烈的渴望。這,怎樣不令瞭解少女生命中這些信息的魔鬼蠢蠢欲動呢?與其說是少女渴望著被珍愛,到不如說是少女渴望著被毀滅。

  少女首先渴望的是從「自己」中解脫出來。

  少女最怕的就是有人從眼睛中窺探出這種不安寧。

  「心靜則涼」,可是最關鍵的問題是少女的心裡野風激盪根本靜不下來。所以少女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一種「珍寶」,最易轉瞬即逝的珍寶,最易變得「一錢不值」的珍寶。

  而少女的天真與好奇更使這種危險達到一種極致。

  她百思不得其解,那麼,這是不是最美麗的鮮花都開在最臭的大糞中?

  只有少女在某一個階段會感到世界上所有人都對自己有那個意思,只有少女不好意思看迎面走來的任何一個青年男人,因為她的心裡上演著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強暴與毀滅。少女對面只要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向她走來那彷彿是一件天大的事情,羞得連正眼都不敢看。更何況她已準確接到了暗示,感到這個男人對自己有野心,這對少女的生命更是電閃雷鳴的事件。

  少女最怕的就是掉入自己生命中那個「黑社會」的泥澤。少女就是在這樣泥澤中嚮往著L那透明的可以拯救自己的愛;嚮往著有F那父親式的愛可以保護自己;嚮往著不是被「丑」惡的U而是被「高尚」的L毀滅。

  少女越加真切地感到生活中那一個可怕的黑社會,就越發地對L那透明的珍愛有一種透明的嚮往;就越發地對F那寬厚的博愛有一種透明的神往。

  面對茁壯成長的YM股份有限公司,YM公司十二家大股東四十八家小股東當然希望它常盛不衰。而U副董事長的能幹著實讓他們興奮了好長一段時間。於是在U的提議下,股東大會一致通過決議搞股東內部招標承包。

  幾番競爭U副董事長所在的香港UU實業公司與深圳UY實業公司以兩個億元的年利潤標值聯合取得承包權。其中UU責任佔百分之七十,UY責任佔百分之三十。(後查實不僅這兩個公司都在AB國際環球股份公司的暗中操縱之下,而且當時所投兩億五千萬等幾個更高的利潤指標也在AB國際環球股份公司暗中操縱之中。這種不切合實際的哄抬,擠走了中國真正有經濟實力的國內公司。而U實為AB國際環球股份公司的幕後策劃人之一)。

  當時YM董事會看好UU與UY公司,認為兩家大公司有雄厚的實力,嚴格的管理,以為選擇了實力就是選擇了信譽。

  她輕手輕腳地脫了鞋,又躡手躡腳地溜出自己的小辦公室,猛一關門,感到蝙蝠在裡面橫衝直撞。半天她才平靜下來。

  她走到原來的F董事長現在的U董事長的桌前又一次坐在那後面有一塊電視屏幕的大轉椅中,看到桌面上擺了一個合同。細看原來是YM股份公司與UU公司、UY公司簽定了《承包經營合同》。其中有如此條款:

  一、確保上繳利潤基數。第一年兩個億,第二年兩億五千萬,第三年三億。合計三年共上繳七億五千萬。

  二、確保四十五個子公司中十家內部股票三年內上市,使子公司也成為公眾公司。

  三、在承包期內新建十個每年創利潤一百至一千萬元的中小子公司。

  可是才半年,多快的速度呀!居然就「落花流水春去也,換了人間」?現在再回過頭來看這份蒙著塵煙的合同,覺得是那樣的荒唐,但是這荒唐卻一點也不滑稽,而是帶有沉沉的悲劇色彩。

  看這合同真的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呀!可不是?不僅看起來嚴謹而且除了這幾條硬指標外,合同還規定了承包者的權與利。那就是把YM股份有限公司的所有權與承包方的經營權分離開,由承包者全權經營YM公司,經營中超過上繳利潤基數的部分,則由UU公司UY公司拿大頭。發包者與承包公司之間,此時已變成一種法人與法人的契約關係,或是企業的托管關係。

  而這一切恍惚是真真實實的,可是為什麼人們美好的夢幻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化為泡影了呢?

  她看這些總是有一種在五里霧中的感覺。她的眼睛永遠是如夢如幻,她的神態總也如煙似霧。

  在經營方面,她永遠是個局外人,她永遠不在情況中。

  無論世態怎麼變化,她還是一個人在那裡做著自己的夢。她實在是搞不清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就如剛開始招聘時,怎麼自己不就是跳了一個自己愛跳的「坎巴舞」然後就被發射到這五十層大廈的最頂層,她又想起那些山呼海嘯式的歡呼聲,而那歡呼與現在淒涼的海潮聲形成多麼鮮明的對比呀!

  就如剛開始她站在樓上不明白公司裡正在發生什麼一般,現在她同樣的不明白YM公司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只是覺得在自己住院這段時間YM發生了很多的事情,可卻不知道是一些什麼樣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這兩個公司:UU公司與UY公司在YM公司股票下跌離宣佈破產還遠就宣佈破產,而宣佈的時候宏大的資金早已轉入並無隸屬關係的AB國際環球股份有限公司?好一個吞食的無聲無息。

  國有企業如一個美麗的少女,浪漫在無數雙慾望的眼睛中。每雙眼睛都貪婪地盯著這塊鮮肉,伺機捏這個美麗的少女一把。更可怕的是這個美麗少女的生命卻在渴望毀滅;少女的生命中有無數個貪婪的窺伺,時刻準備奔突出來,把美麗的少女連同自己一起送入那虎狼之口。這種鮮血淋漓的匾贈全然意識不到自己就是少女生命的一部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那是怎樣的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恍惚是那少女被人空投到一個原始森林中,少女的生命內外都有虎狐豺狼出沒。又恍惚是一個少女被人投入深海,毫不知曉的少女走在生命內外的鯊魚、食人魚之間。

  各種陰謀各種詭計盤根錯節,而國有企業就如一個少女一般天真的微笑著走在這些危險之中。

  合同簽完後,出任承包YM公司的總經理是UU公司新董事長。這位新董事長親率近二十人的承包隊伍全面接管了YM股份有限公司。居然由YM公司副董事長現董事長U兼常務副總經理代總經理全面主持工作。之所以這樣用原YM公司的人,美其名曰:「瞭解情況」。

  剛開始著實燒了幾把火,可是不是在市場上而是在職工的獎勵上。職工們美滋滋了一陣之後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這些掌握全權的總經理們,用的是「運籌於帷幄之中,決策於千里之外」的決策方式。「空中飛人」,當然偶爾這位大人也會親蒞深圳,但是屁股沒坐熱凳子,就被U的「凱迪拉克」接走了,玩一轉飛走了。把一切事務交原YM董事長U手中。這等於使U的權力無形中擴大了無數倍,也就是說這樣一倒騰,U甩開了股東也甩開了董事會,更甩開了各種的約束,所有的監督機制都被這樣兜了一圈子後徹底地甩開了。國有企業一下子失去了各種的保護如脫韁的野馬,再也沒有了章法。如同一個少女辭職後離家出走一下子失去了組織家庭的保護,所有貪婪者便一哄而上。

  更為可怕的是YM內部的許多人與U同流合污,挖自己公司的牆角。只要給一個小錢就可以挖出百個千個大錢,而巳速度越來越快。

  U對UU帶來的人及自己看好的人還有在這次易權中對他有功的原YM的人,不管業績如何,一律封官進爵,普施恩惠,進出口貿易公司原只有一個,現在成立四個,工作交叉重複,相互推倭掣肘之事不絕於縷,甚至有些鋼材買賣就在幾個部門或幾個下屬公司間捉迷藏,根本轉不出YM大廈,更談不上進入市場。而U卻加快了內蝕的速度。

  光處級幹部就如牛毛一般多,大架子搭了那麼多,房子、工資全跟上了可是實在的效益卻沒跟上去。

  她想起有一次閒聊中小E說:「哎!你煮過青蛙嗎?」她睜開了詫異的眼睛:「我在青海時青海湟水河邊的小水灘子裡青蛙多極了!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哪個青海人吃青蛙!青海藏、蒙、土族人連魚都不吃你想能吃青蛙嗎?」小E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用燙水煮青蛙,青蛙燙得受不了,一下子就跳出來了,所以燙水煮青蛙是煮不熟的!可是用溫水煮,青蛙感到十分的舒服,慢慢地醉過去,在愜意中死了。所以煮青蛙要用溫水慢慢地煮!」當時她不明白小E為什麼說完之後眼裡充溢著淚水。這時她才感到U是在用慢火煮YM公司這個「大青蛙」。那些YM同仁拿了些小錢後就陶醉過去了,根本不知道死之將臨。

  這麼一位空中飛人似的老總,這麼一種有計謀的全權代表,這麼散亂的管理結構與隊伍,而且完完全全失去了制約與科學決策,干是蟻蝕蟲柱之災悄悄在人們為得到一點個人利益的陶醉中進行。

  也許是借了YM老本的光,承包第一年,第四季度公司帳面贏利二億四千萬元,承包公司的人們一協調,贏利一下子變成四億四千萬,水漲自然船高,僅提成獎金就三千零四萬!帳面上贏利本來就虛,許多貨積在子公司分公司中而未發出去是實的。就這一下子睹住了YM人的嘴。

  第二年第一季度,YM的頹勢已如大河決堤,屬下四十五個分公司全面虧損,按規定,這時候是絕不允許發獎金與提取公益金的,但是U卻在賬面上做手腳,虛報利潤提取公益金與獎金共計六百三十二萬,用來「鼓勵虧損」。獎勵「虧損英雄」。

  另外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先是為職工購買高額人身保險,然後再撤保提出現金,用於發放獎金。

  後審計,U一人用裝修樓房、維修設備等名義套取的現金就達九千萬。

  ……

  YM之所以孳蟲生蟻,有多少的內幕。

  當十二位大股東四十八小股東用法律與合同的形式把「孩子」托管給某一「托養者」的時候,YM這個嬰兒已長成一個豐滿的少女,關鍵在於承包後,由於失去應有的管教、監護、約束,少女被種種套子套住墮落成一個風塵女子。

  幾個月後,她昏昏乎乎地正式出了院,董事長F扶她上的卻不是F的「奔馳」而是F太太的「雪鐵龍」。

  去深圳婦幼醫院複查,開藥。

  在車上F的大哥大響了。

  「股市上的謠傳您攜巨款帶著姘頭潛逃,傳聞U是AB環球股份有限公司的幕後人之一……YM股票大跌……」

  「知道了!」F說。

  F不動聲色地收起大哥大,命令司機將車開向股市。

  她暗暗吃了一驚。

  F曾對她講:「你現在是一般人但又不是一般人了!要明白你現在是董事長的秘書,一舉一動不代表個人。你的任務是參與決策而不是去炒股。要掌握每日股市上報上來的數據,瞭解股市行情,要注意股市大戶的動向和資金動向,並要做資金動態分析……但要少去股市,那是投資大眾聚集的場所。一個參與決策者去股市難免受投資者的情緒影響。而投資者情緒往往相互影響,原不準備賣的股票受了別人情緒的感染很可能賣出委託……參與決策的人不能被情緒、情感所左右,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要冷靜地看股市!要理智地處理問題!要將各方信息作為決策的最主要依據……必須培養足夠的勇氣和決斷力,要敢於和大眾做不盡相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事……」

  她從這一決斷感到了許多問題的嚴重性。

  與F一同來接她的業務主管S給她侃股市,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

  這種不同尋常的熱情使她感到不習慣,但業務主管卻渾然不覺:

  「……股民們形形色色,魚龍混雜。但我將他們分成幾派。『激情派』的股民買賣多情緒化,股市急升就不分黑白一味死跟。稍一跌落就亂方寸,賤價拋售,十有八九血本無回。『穩健派』的股民多攜帶計算器,買賣時計毫講厘,出入貨時小心翼翼,發達沒份兒,但慘敗也不會沾邊兒。『賭鬥派』的股民活像一夥賭徒,在場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時陰溝翻船血本無回。『盟友派』的股民多斯文禮貌,入貨時有條不紊,出貨時靜靜悄悄,唯恐擾亂軍心。『破塵派』的股民多做出一幅望破紅塵的樣子,手上握有大手大閘舊貨卻捨不得『壯士斷臂』毅然賤賣,只好終日長嗟短歎,自艾自怨……『癡情派』的股民對某種股票情有獨鍾,拚命死捧,死追死跟輸到兩袖清風也在所不計……」

  「雪鐵龍」到達股市,業務主管S下了車一陣吆喝。

  人龍捲起一陣一陣鼓噪,一些女人和老人被驚得嗚嗚哭了起來。

  「YM公司董事長F來了!」

  這聲音像海潮一般一流一浪傳遞開去……

  「你們不是傳YM公司董事長F攜巨款潛逃了嗎?你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業務主管S聲撕力竭地叫喊著。

  「這可是正宗的董事長F!不是假冒偽劣!」

  F想阻止業務主管S蹩腳的「講演」,但已晚了。

  「哄」地一聲,人龍立刻亂了。後面的拚命地往前擠希望瞧個究竟。一些人被壓在兩邊的建築物上,呼天喊地叫痛。人群波浪般湧上來,又扭出無數個「S」然後反湧出去,形成無數個渦流。幾股明流相碰,幾股暗流神出鬼沒。哭喊聲、狂吼聲、慘叫聲、呼喚聲匯成雷一般的轟鳴。這四面八方的轟鳴在上空某一點撞擊後又「嘩」地散開化為吏大面積的嘈雜聲。漸漸地似有更大的浪在醞釀之中,那勢頭似有一個原子彈將在上空爆炸……

  她嚇得一下一下變小。

  一種歇斯底里的情緒像毒霧迅速蔓延頃刻之間將她淹沒了。

  她不由地想起西寧那次踩死十八人的「十五燈會」,想起那次遇到的那位身著裘皮大衣下面光腳丫的摩登女郎「叭嘰叭嘰」走在冰涼的柏油馬路上。路面上到處是鞋、證件、鞭炮屑、破布……真所謂一片狼藉。

  董事長F卻依舊那麼平靜、沉穩。那一米八零的偉岸身材,那考究的西裝和髮型,那高高的額頭、巨大的鼻孔和慈祥的微微上挑的嘴角……

  F就那麼穩穩地站著。幾個碰到F身上的人像觸了電一般反彈回去,立刻不自覺手挽手圈出一個圈,排了命向後靠。

  「不能擠!不能擠!」

  這聲音帶著恐怖一聲一聲傳遞出去,在幾分鐘裡產生一中神奇的效應:股民們竟自覺地用人牆擋出一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通路來。這通路上無數對相抵的腳,通路兩邊向後仰的身子……

  她跟在F身後一步一步向前走。她不敢看那些股民紅紅的眼睛,不敢去探究那些股民眼中的疑惑……

  她聽到路兩邊的人淚水「撲撲」打在腳上、地面上……

  她強忍著才沒讓淚水湧出。

  她們三人一走過去,後路就沒有了,人群像一個巨大的壓縮疙瘩一般壓過來。

  ……

  F輕輕地對急匆匆擠到自己眼前的YM公司職員說:「動用政府支援及我名下的存款收購YM股,特別是幾個血本拋售的大頭的YM股。拋出多少,收購多少,不惜任何代價,把這些拋售大頭的風壓下去!我要在今天下竿收市前見成效!」

  「你會血本無回的!」

  「可是還會跌!」

  「也不知是哪些人拋出來的,居然源源不絕,買多少有多少!」

  「這樣下去YM股會失去底氣!」

  「早些U副董事長捨不得一二十萬,眼下你就是丟幾百萬、幾千萬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復返!」

  ……

  好不容易出了股市,F帶她進了幾家商店。

  她總感覺有一個巨大的「生命」,垂危掙扎,行將嚥氣。

  想像股民們衝進來首先撕扯的就是她——眼睛、鼻子、嘴,見什麼抓什麼,血肉模糊……

  而伴隨這思緒的始終是沉悶的雷聲。那滾滾的雷聲漫過她腳下的土地、身邊的建築,在她的心頭引起滾滾的回聲……

  這回聲一浪一浪交織、重疊,在她的肌體上引起陣陣驚悸……

  她想告訴F自己的感受,可是F的表情使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從商店抱了一大堆東西出來又進了「大潮酒家」。機械地吃「香蕉船」、「果凍」、「奶油果醬冰淇淋」、「巧克力聖代」,一罐一罐地喝「雪碧」,她才慢慢清醒過來。細看F給她買的,卻是一大堆婚紗。那潔白的婚紗邊上格外地鎖著淡雪青色的邊兒,別了一朵淡雪青邊兒的花……預示著這婚紗是訂做的,特屬於她的。

  海浪張開巨口一口一口咬著「大潮酒家」的基石。她似聽見被「吞食」的小生靈在海肚子裡撲騰。放眼望茫茫大海,只見溟溟海霧中,熒熒漁火泛著濛濛光暈,悠悠地遠,悠悠地近……

  她越發迷惑,猶如飄浮在海霧中,沉浮在婚紗般的泡沫中。一團淡雪青的星雲幻化著。她耳畔是夢一般的和聲,一層層,一浪浪,浸沒著自己。

  絲絲縷縷的小雨仍在下,在路兩邊的玻璃上劃出斜長斜長的淚痛,在蝴蝶形的紫荊葉兒、蝴蝶形的紫荊花瓣兒上結成滴滴淚珠,渲染出那麼一種漫天漫地的蒼涼。

  一種頭欲暴裂似的暈眩:「鹿娃離不開森林,雪蓮離不開冰山。除非海干石頭爛(好心腸人喲),我倆的情斷是萬難……」

  她的手無意識地在桌子上劃著,畫出竟是無數個相同的符號。

  她忽然記起這是一個西寧的穆斯林常用的宗教符號,意思是迎接太陽神。

  太陽神?對呀!L不是正是她的太陽神她的阿波羅(希臘神話中太陽神叫阿波羅)嗎?

  自己與L是相互愛著嗎?如果愛著為什麼無法將激情當做羽毛理成一個愛的巢?

  自己是在愛中嗎?為什麼那時時刻刻感覺在身邊的情感如西剖格拉丹東冰塔林形成的迷宮一般可望不可及?

  我翻過一山又一山

  他卻依然在山的那一邊

  多少次夢幻裡,想像自己像土族新嫁娘一般跪在有*花紋的紅氈毯上。請清風將熏沐香爐中聖潔的柏煙輕輕朝自己吹來……任L牽了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蹬上冰雪的台階,走入那神聖的門……

  她多麼想用生命內的每一個細胞、每一種器官去感覺、去撫摸那個獨闖世界者心頭的疲憊與纍纍的傷痕,為心愛的人解下珍藏的荷苞,獻出護身的香草不再做那個手捂裙據手捂臉遮羞的處女。

  ——對的!將那射向藍天的箭鏃留在「山」外!將那送親的舞隊留在山外!

  為什麼沒有將自己早一些給了自己心愛的人呢?若曾經給過,就是駕馭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是心甘情願呢!

  想到這,淚水禁不住一層一層湧流出來。

  她想起剛來深圳時的L的大辦公室桌子玻璃板下看到的不知是誰寫的詩。

  一首是:

  《日》

  背過你的臉/生命的綠/才能豐滿愜意

  一首是:

  《致——》

  儘管歲月多有重複

  但今天這個日子你要記住

  故事既然已經開始

  那就趕緊將它推向高潮

  青春不過是本薄薄的小冊子

  何必加個冗長的序言

  讓我們把酒杯端起

  即使不用飲酒

  今夜的你也當豪爽一回

  深秋的十一月很難有

  無風無雨的天空

  所以選擇這樣的季節

  你當然比別人更懂得

  人生的沼濘

  時間是一把雕花的小刀

  同時給我們美麗與嚴酷」

  堅信你不會膽怯然而憂傷

  情總是難負的

  到那時我便是你的一首長笛

  無論相隔多遙遠

  都會為你吹出整個的天宣

  讀這首詩顫慄一陣一陣從心頭滾過,淚水一次一次從她眼中湧出——是的連她自己都一次一次被她與L的故事感動。

  自己會吹長笛嗎?她又一次浮想聯篇。為了這些聯想,她又一次羞紅了,睫毛上掛滿了細細小小的露珠。

  她想站在L辦公樓下等L回來時的心境。

  如果我來世上一遭/只為與你相聚一次/只為了億萬

  年時光裡的一剎那/一剎那裡所有甜蜜與悲慼/那麼,就

  叫該發生的在一瞬間出現/讓我伏首感謝所有星星的相

  助/讓我們相遇,讓我們別離/完成上帝所作的一首詩/然

  後再緩緩地老去

  一直等到晚上十點,L還沒回來。深圳的夜跟她一般焦躁不安。

  後來,下雨了,那雨絲兒劃在裙子上也是這麼斜長斜長的。

  她給L留了條,L的同事對她說:「今晚有幾種方案:一種是你到我們的男宿舍去讓L睡中廳地上,你睡L的地鋪上;一種是住進旅館……她住進了L的同事為她安排的旅館。

  她進浴室沖涼。

  她心裡有一個隱秘,一個任何人都不肯告知的隱秘——她每在洗澡時都感到害怕。在那「嘩嘩」的水響中她總覺得世界要發生可怕的巨變。

  她不得不承認在這點兒上自己實在是一個青海「阿門了」(土包子)。

  「青海的山上不長草,

  青海的丫頭不洗澡。」

  她在山裡長到十幾歲了還真的沒洗過澡。

  在「湟水」裡打「教席」(游泳)那是孕娃(小伙子)們的事,丫頭們連看也羞得不敢看哩!

  青海的丫頭有一種獨特的洗澡方式,那就是「乾洗」:每到特定的時候,少女的身上就開始發氧出現蛇紋,爆皮。那皮屑,紛紛揚揚,如漫天地透明的雪花一般。每一次「暴風雪」吹過,少女乾乾淨淨的就如新綻開的雪蓮花一般,毛茸茸、鮮淋淋……

  後來爸爸落實政策後重返西寧,母親曾帶她去洗澡。看到公共淋浴中那些「白條條」的女人們毫不羞恥地展示自己女人的三點,她嚇得哭了起來……

  沒辦法,母親只好回家給她燒了一大盆水,放在小屋中讓她洗澡。

  她第一次全部地脫光了自己。她脫衣服就用了四十分鐘時間。真是怪!從沒有洗過的皮膚竟如毛茸茸的雪蓮一般透明,水淋、干,淨、鮮潤。她看呆了。那透明的肌膚浸在透明的水中,顯出那瑩晶晶的一種雪青,使水也變成雪青色的了。漸漸地那水蒸氣也變成雪青色的雲煙。那雲煙在雪白的牆上投下一圈一圈晶瑩剔透著的光圈……她閉著眼睛在水中浮飄了一會兒,滑水就緩緩兒湧出了——那是一種好新奇的感受,似有一個巨大的力量在托浮著自己,使自己可以全放鬆地飄逸成一團輕紗,完成一次神秘的浮出……

  而那兩個似是剛剛發育成熟的花蕾似的乳房,從乳房到乳頭的過渡段有一種夢一般的鼓起,恍惚旋轉中的一個雪青色的柔紗裙圍,似乎是聖氣在裡面索繞,仙氣在裡面縈迴,籠罩一圈朦朧的乳暈。這多麼似青海農牧業區交界日月山口那神聖的俄博,那是進入聖地的標誌呀2而那兩個小小的乳頭似兩個毛茸茸的花蕊,中間還有兩個小小的坑坑兒,如同針尖般密密含合動態的花蕊形成的兩個小小的酒窩兒,裡面盈滿了含蓄的醉意,坳現著迷濛的羞澀。乳房的陽面是粉紅色的虛光,陰面是冥幽的淡青色實光,而根兒是一轉陽紅色的旋轉柔光。

  她的眼中漸漸地湧進晶瑩的水汽,眼前的一切都迷濛了,那乳房再也不似乳房,而似兩個轟轟隆隆高速旋轉的生命機器。裡面翻滾攪動著粉紅嫩白。漸漸地她的整個生命都成了那樣的一個旋轉機器,帶出勃勃的女性荷爾蒙,葳蕤著的蓬勃的生精之氣。

  她睡眼迷離地從騰騰水汽中起浮,看到自己健美的肌膚顫動著,露珠盈盈,少女的嫵媚與嬌柔在裡翻江倒海,如同那月季花粉紅粉白地在裡面一茬茬地開放枯萎,透出那麼一種令人心醉令人旋暈的幻生幻滅的美麗。

  躺下去,輕輕地躺下去,她感到中間的乳溝神秘地消失了,變成了一條大山中的溝壑,而那兩個花蕾那麼真實地向兩邊綻放出去,如同向兩邊的一種神秘的指向。指向哪裡呢?一時間她思悠悠情悠悠。指向世界上不為少女所知道的什麼。

  再向下看,茸毛中間是那個微息湧動的肚臍,收成一個「丫」字,只是「堅」稍稍打了一個彎兒。她心想難怪青海人管姑娘叫「丫頭」,是不是就是由寫在這裡的這個「字」來的?媽媽說青海的「丫頭」是「羌家的」,原以為「丫頭」與羌族是「手銬腳鏈牽著的奴隸有關」。原來「丫頭」的「丫」字寫在這裡!

  再向下看,她就看到了一個倒坐的觀音。

  那透明的茸毛,打著細緻的鬈貼了肉皮向那個隱秘的地方爬去擁去。

  那是女性生命的葦地,那些細細的草根有那樣一種小小的隆起,那些葦草有一種小小的「糾集」,如同一枝一枝小小的荔枝,那樣細緻地怎麼就漫成為一種逢亂之勢,恍有無數個謎,就那樣漫捲上去,就那樣的將那個隱秘的地方覆蓋,如同一個一個糾織在一起的小小的神秘的問號。那個「春夢捧心」的山形,如一個隱約的火山口,吞吐著紫色的煙嵐,如夢如幻。那是一個混沌未開的世界,那騰騰的霧氣中有露珠撲撲朔朔,恍惚有兩條冰雪融化的溪水忽隱忽現。

  她似乎是看到了長江源頭的唐古拉山主峰格拉丹冬籠罩著漫漫白霧,覆蓋那麼一層晶冰瑩雪。這樣看著,她完全地看癡了過去,如同飲花露醇酒般癡醉過去。這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聖山聖水。

  她輕輕地歎出一口氣,那個地方恍惚青海湖、崑崙山、可可西裡無人區一般被聖封了已有幾千幾萬年!那是一個沓無人跡的聖地!「還沒有人去過呢!」這樣想,她感到那一種令人心醉的草香味兒帶著一種顫慄呼喚而來,那是怎樣浸人肺腑的草香呀?帶著淡淡的溫馨,淡淡的清新。她如同被灌了花露飲了仙酒,吾自陶醉在那芳醇之中。

  有一種聖樂從那個隱秘的山形中隱隱傳來,恍惚是從故鄉遙遠的黃教聖地隱隱傳來,又似乎是從西部的崑崙雪山幽谷中裊裊飄來,一陣一陣,一層一層,隨水蕩漾,磁音悠悠,翁音陣陣,帶出一層一層合聲。那是多麼神秘的回聲呀!。那回音又被分成無數層無數縷,恍是一種空谷回音,上升著荒原蜃氣。

  那裡糾結著自己的幾多的情緒幾多的情感。她的執拗、她的自信、她的自尊,她的一切的一切隱秘都在那一個草叢中。

  那是一個少女的處女地!那更是一個感情的聖地!

  這樣想更多的淚水就從她的每一個毛孔中湧動出來,那些透明的淚水如透明的毛毛蟲頂著珍珠在自己的毛孔中鑽出鑽進,占綴在她透明的茸毛上,點點滴滴,與身上的水珍珠兒渾然一體。

  自己何時將走上千里朝拜之旅?走向個那個生命的聖地呢?這樣一想她就感到那合聲以更加的合圍之勢包圍了自己。她又看到了透明的大海,聽到了透明的鋼琴曲,又看到夢幻的白馬王子……

  「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呢?」這樣想少女的羞澀就更加雪青地籠罩了她。天地間是更加朦朧的雪青。

  她忽然產生了一種好奇,想去看看那個地方,在她從水中起身正想劃開那些泡泡看一看那個聖封了二十多年聖地時,忽然啊起了敲門聲。那聲音不大但聽起來卻如雷貫耳。

  她一下子坐起身,驚跳起來,抓起衣服,退到牆角,瑟瑟發抖。這一瞬,她看到無數透明的影子飛貼在牆上,如自己在公共浴池看到的那些不知羞恥地展示自己三點的女人們的定格……

  在西部十幾年不洗澡都沒有事情,可是在深圳不行。根本不行,於是剛來深圳時,她學那些打工妹在裙子裡掏空法洗澡。而現在這麼好的條件怎麼能不洗呢?這麼長時間在熱氣蒸騰中身上會不會不再是草香而是一種酥油味?

  從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她那樣的想洗澡。

  她想起在民院上學時朋友們就說一進民院有一股酥油味兒。

  如果見到L,L說自己身上有一股酥油味兒,那會是多麼難為情的事情!這樣想著,羞澀在她的臉上騰出兩朵雪青色的紅暈。她有些緊張地沖涼,一方面是緣於青海的丫頭不洗澡,一方面緣於她從沒用涼水洗過澡。

  漸漸地,她彷彿是習慣了那「驚天動地」的水聲。她望著腳下浴池中那晶瑩的水,忽然有一種溶進水中的慾望。

  她就那樣完全放鬆地進入那個雪白瓷的浴盆中,把淋浴頭放在一邊。

  看那晶瑩的水先是碰到一起形成各種各樣的雨化石,在身上滾動著,溜躥著,越滾動越大,最後如同幾塊浮游大陸板塊在她的身上碰擊,最後一下子連成一片。

  再看那透明水上的身子透明的茸光發出格外的明光,卻籠住如雪似玉的肌體並沒有讓水真正接觸到自己。水是進不去的,抹去又出一層,再抹去又出一層。

  ——涼水不比熱水,不粘身。涼水中氣體沒蒸發,在她的身上形成一層又一層泡泡。

  是那些透明的茸毛擁住了她還是那些透明的泡泡擁住了她?那些細小的泡泡如深水中的魚吐出一串一串氣泡泡,又如節日那些五彩的氣球。她用纖長的手抹一下,就有水珠子跳出,抹過的地方出現更大片的氣泡泡。

  自己身上毛孔似乎每一個都能呼吸,產生無數細細小小的泡泡幾。那些泡泡越來越多,漸漸地自己如同一個神秘的細緻的大大小小泡泡組成的泡泡人。

  那些小泡泡跳動著分裂著有的還頑皮地跳到她的眼睛中,帶著那麼一種涼沁沁的風。如同小魚兒游動著,跳出來撲在她的臉上;如同雪碧打開,水珠兒賤在她臉上,帶給她那樣一種清涼的愜意。

  她想起小時在西寧湟水河邊看到的那些在水草中隱現的透明』的青蛙卵。有一次那青蛙的卵組成一個人形的透明物。她以為是淹了什麼人,可是澇起來拔一層是透明的卵再拔一層還是。

  而自己這會兒就是這樣的一個透明的人形卵,在水中奇怪地曳動。她恍惚感到那些小泡中也有一種黑色的隱動,自己如同由細小的透明的泡泡組成。

  她甚至能聽到那些細小的泡泡一個輕的爆破聲,感到那賤起的透明的水。生命的短瞬感那麼真切地再現,帶給她那麼一種因留不住這美而有的一種淡淡的傷感。

  把那些泡泡推過去又有新的泡泡產生。那些推過去的泡泡全堆在那個神秘的地方。如同珍珠覆蓋,卻可以看到絲絲縷縷的氣從縫兒中透出,卻可以看到珍珠的湧動。

  她忽然又產生了一種好奇,想去看看那個地方,在她從水中起身正想劃開那些泡泡,看那個聖封了二十多年聖地時,忽然感到一種不可用語言形容的羞澀,她放棄了這個念頭,似乎她只要看一眼那個地方,房子中又會響起驚天動地的敲門聲,就如那一次母親的敲門聲一樣。她感到自己脆弱的神經經受不了那樣大的「打擊」,只好放棄那個想細看那個禁地的「念頭」。

  她沖完涼,只包了一條毛巾被出來,卻怎麼也沒想到L竟在房間裡坐著。

  男性的英氣、慧氣、氣勢似乎都斂聚在L身上。那似乎是團朦朧的誘惑人的氣場,散發著無限的魅力。她似乎從來沒看清過那五官長得到底什麼樣。恍惚她愛的就是那種感覺——從一開始。那種愛是崇教式的又是偶像式的又是……

  L只穿了一件T恤衫,一條牛仔褲頭,碩長健美的男性軀體散發出透明的青春氣息,宛如L身上籠罩著一個巨大的磁場。每在這個磁場中她總感到自己漸漸被磁化……最後整個的她憂惚都飄飄逸逸不能自己……

  驚嚇中,她用來裹身子的毛巾被掉了。她慌忙用手遮住女性的三點,那神志宛如大海的泡沫中誕生的維納斯。她的肌膚太美了:五官陰影部分是淡雪青色的,豐滿而又堅挺的乳房的陰影是紫紅色。小腹的暗影呈嫩玫瑰紅的光,大腿內側的暗影泛著一種青色的光。更奇特的是那彈動人目光的軀體雖然被一頭蓬鬆的微微捲曲的頭髮掩去了半個身子,卻越呈出婀娜,卻越發讓人感到那雪青粉白的生命血質在裡面翻滾。那肌膚上烘烘的熱氣瀰漫成那麼朦朧的淡雪青色光暈。

  L望呆了,目光中充滿了柔情和憐惜。

  L一觸到她,她就開始顫抖,流淚。

  L撫摸她,撫摸那每一細節:從頸部那天鵝般流暢的曲線,到那一條乳溝,到臀部的兩個小窩兒……

  她本能地護緊自己的三點。越發像一枝帶雨滴含紅羞的碧桃。她的目光更加瑩然。

  ——她從來沒有這樣暴露過,哀切的表情暴露無遺,迷濛蒙的目光中那麼一種孤獨、無助甚至一種淒涼。

  她撲入L懷裡,像觸到了什麼又驚慌地掙脫出來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鹿來回頂撞著,掙扎著。本能地猛一推L……

  直到L說出:「還想當深圳處女呀!」轉身把她掛在衣架上的裙子撕成條條,衝出房間。好一會兒,生命的理解力和情感才回到她身上。她似從迷濛中浮出。

  她怔住了;自己在做什麼?自己不是日裡夜裡都想把自己交給L嗎?她扯下床單,裹在身上,扎上裙帶,衝了出去。

  ——好在那床單淡粉碎花,裹出的裙子像日本女人穿的和服,越發顯出她格外的清麗。

  雨停了。L站在那兒,留給她一個背影,一個憂鬱的背影。

  她忍禁不住輕輕戰顫。

  「這次來找我還是鬼使神差?」——L總也記得她講的每一句話,且運用得神出鬼沒。

  「不!這次不是『鬼使神差』,這次是『無路可走』!」

  其實從第一次L求她到現在她一直處在深深的悔恨與苦苦的煎熬之中,夢幻裡她曾多少次幻想不要再讓L請求自己,而要在最最心愛的人面前自己一件一件把衣服脫掉……她知道L臨來深圳時為什麼不要她……那會兒她以為自己不會來深圳是以訣別的形式非常悲壯地想把自己交給L的……

  可是,在L面前,她為什麼駕馭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總覺得有許多「賬」需向L「清算」。在西寧分手時,她特別地告訴L請他「別給別人講她的故事引得一陣轟笑」。沒想到L是哪壺不開提哪壺,L不僅耗費大量時間與她的女友交朋友,還與她的男友交朋友。

  「知道我的女朋友『仙女星座』嗎?都不敢讓我見她的男朋友!」

  「為了什麼?」

  「『仙女星座』是要所有的男人都圍了她轉,怕我吸走了那些男人吧」。

  她像受了傷的小鹿靠在一棵紫荊樹上。她的潛台詞是:那個江南小女子是仙女看你連感情都不知道珍惜,連愛都不曉得深藏,到處去「炫耀」,都抱打不平了,連你這樣的男人都能愛,什麼樣的男人不能愛。

  「『仙女星座』在給我介紹了無數她的男朋友之後,又在男友與我談幾句話後將男友叫走,或是約好了一同去玩又在玩之前或之中將男友拉走。」

  「為了什麼?」L問。

  「怕我勾引他們吧!」她委屈地揚揚眉,又說:

  「為了我吧!」

  淚水禁不住從她眼眶中湧出。

  是的,真的難為L,真的難為那幫女友了!「仙女星座」幫她請氣功師,「仙女星座」給她寫一封封開導信。女友們聯合起來為她每早獻上一束野花。她尤其地注意到:小雪蓮的葉兒上白絨毛上還凝著露;紅景天的葉兒內質多漿還泛著紅;風毛菊的葉兒托著花塔的葉兒上的紋線中那一絲絲水……尤其是「仙女星座」,這位心細的小女子意想出這麼些「辦法」為她「除根」,真可謂煞費苦心。其實不必,這種痛只有埋在心底疼痛才輕,這種關心不僅傷害了那種情感,而且增加了她的痛苦,況且她相信自己軟弱的韌性。其實,斷腸人,人倚樓,為的是自己?還是L?……

  「我說過了,我會堅強!你到是不必給她們找麻煩,讓他們費盡心思來愛護我,更不必以這種方式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愛你!」

  她想幽默的L會這樣調侃:「少了個蹭飯吃的地方!」她想起電話中L取笑自己的女友「仙女星座」:「幾個朋友在一起玩,玩到晚上十二點多了,『仙女星座』忽然大喊:『快給我拿台燈!我要搞創作!」取笑自己的女友「天琴星座」;「到我的朋友那兒,進屋『視察』了一轉,憂心忡忡:『這麼大的房子怎麼沒有書?沒有書怎麼生活?』」她恍惚又聽見L朗朗地笑:「你呢……」「我呀!」她搶過了話題,「早上起來也不穿鞋光腳丫子在屋子裡跳舞呀!」L與她都為她說的這句話愣怔住了。

  ——這句話不僅對她與L情感的產生與發展有所挪揄,而且對她與L的行為、天性也有所挪揄,並且堵住了L的嘴……「說呀!說呀!再說不出口了吧!」她心裡一遍遍對L說。

  她有個心病:L會在眾人面前這樣開玩笑談到自己嗎?那幽默的傢伙每一句話講出都令人發笑。轟笑之後他會像說那些迫他的女孩說「我要走,不能在青海呆」,然後長歎一聲嗎?她知道這是自己在L面前放不開的一個重要的原因。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她覺得委屈。是L先找自己的!躲他都躲不及,她又想起L要約自己時那執拗的口氣。

  真正讓她委屈的是她的愛被這麼多人誤解,心愛的L被自己的男女朋友、L的男女朋友們糟踐的一踢糊塗。

  她想起在西寧,「牧夫星座」那頭髮、鬍子依舊是那麼桀騖不馴地曲捲著。

  「知道「牧夫星座」有多厲害嗎?知道『牧夫星座』是從玉樹草原來的,是藏、漢人的後代嗎?你離開西寧前,我在你辦公樓對面的旅店裡租好房子胡亂給你拔電話,『牧夫星座』就在樓下拚命地喊我,瘋子般來來回回找我。找不到,實在找不到,嗓已喊啞了,就在樓下等我。等了我四個小時,可我見了他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呀。」

  她的心一酸。

  「牧夫星座」那一場大火,不僅傷了她而且傷了他自己。

  「牧夫為什麼要那樣做?」

  「他覺得是一種欺騙!」

  她渾身酸脹:「這種欺騙是由我們情感的相互『欺騙』引起的,都是因為你對這感情一點也不珍視引起的,而你居然一無所知?」

  她想起那一次L突然「出擊」:「牧夫是哪畢業的?」

  L是想試探她愛的是否是「人大」這塊名牌大學的牌子?還是想試探她真正的情感所繫誰人?

  「不知道!」當時她可愛的神態有些兒像刑場上的劉胡蘭。

  這會兒也後悔自己與「牧夫星座」相處那麼久竟從沒問過「牧夫星座」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她慶幸自己第一次L約自己時就問L了:「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還問了L:「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從L問過她:「牧夫是哪畢業的?」回到原單位後,她還真的問過牧夫:「你是哪畢業的?」又是一轉身她又忘了。她有些難為情,實在有些難為情!在一起共事了那麼多年,連「牧夫是哪畢業的」都不知道。可是,她再沒有問過。因為她明白,自己就是問一百遍,也記不住「牧夫是哪畢業的」。

  從L不斷地提及與問及「牧夫星座」的情況,她明白L是在乎自己與「牧夫星座」在一起的,她的心中不由掠過一陣快感,一陣酸楚的快感。她又想起「牧夫星座」那系列「卑鄙」的行徑,想逼自己離家出走的原動力,真是微不足道的……只是這會兒她想把那「微不足道的原動力」擴大,讓L意識到自己的罪過。

  ——她與L「為怕離別」提前離別後,都怕對方痛苦而裝出一副已完全解脫出來的樣子。

  那一次,兩個單位舉行聯誼會,L與她不知是為了瞭解對方情況還是向對方證明自己沒事,都參加了舞會,舞會地點是在他們第一次相識的地方。

  不知為了什麼,舞會上反反覆覆放的只有一首歌;「在這分離的那一瞬間,多想輕輕說聲再見,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不知何時回到你身邊。讓我再看你一眼,看你那流滿淚水的臉,讓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記在心間。」

  舞會上,L彷彿不認識她,一會兒和這個女人跳,一會兒和那個女孩跳,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為了在這種強烈的刺激中堅持下去,她第一次接受了「牧夫星座」的邀請。『牧夫』舞姿瀟灑,氣質超群,是舞會上唯一能和L對峙的人選。舞會後「牧夫星座」不由分說地向她表達了感情。她告訴,她一直在等「天狼星座」。

  ——是的,她很難對「牧夫星座」對L表述自己對「天狼星座」複雜的情感。

  「你是不是想聽牧夫夜夜給你唱冰雪淒涼的『三套車』?」她挪揄。

  想想「牧夫星座」那一系列可怕的報復,她不寒而慄。

  「千里迢迢來深圳找我,就是為了給我講這些?」

  質問中,L彷彿受了深深的傷害。

  是的,L深信他這樣做別人責怪他不理解他,但她能懂。L不想對任何人解釋自己用心良苦。

  「我覺得你自己做的事造成的後果,你自己應該知道!」她的小酒窩中出沒著那麼一種執拗。其實她心裡更清楚是自己造成的後果,可是她心裡有氣就是想撒!她控制不住自己。

  「還不都是為了你!」委屈終於從L胸中噴出一腔深藏不露的情感。他是不愛表白的。

  酸甜苦辣一古腦湧上她心頭:是為了我?還是不為了我?

  不說這一件事對自己情感的「傷害」,就說將一個女子的激情喚起,那是煎熬中的上干個日日夜夜呀!本可以好好珍惜的!知道你為這愛護活得好苦好苦,愛護出的卻是兩個痛苦嗎?

  都是為了對方,結果是兩個都被囹圄在折磨之中,苦不堪言。

  她忽然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沒法把自己交給該死的L了——除了她覺得L給她的朋友們講她的故事褻瀆了那份情感並使她不敢放開表現自己的激情以外還有一種潛在的報復心態。

  她心中的愛情應配的是一種相應的悲壯,而L的這種態度使她的這部分要求一下子轉為虛榮心。這虛榮心不是因為她付出那麼多愛情,而是因為她心中的愛情是需要生命去維護的。

  她似乎已認準了,L是褻瀆這神聖的敵人。她生命中那個執拗的小她不由自己地擺出一付與L決鬥的架式。在她的羞澀隱藏下的那顆火熱的心裡這會兒什麼也沒有,只有仇恨,只有刻骨的仇恨。

  ——在她的心志裡,自己哪怕痛苦死,也會像生命一般珍惜那情感的!

  一想到自己已沒有歸路,而自己與L的激情卻不能相互溶合,並將掀起更大的風浪,她心裡不是對「牧夫星座」、「天狼星座」而是對L存在無限的怨悵,無限無限的怨悵。

  一想到西寧那幫女友、男友居然敢指責、嘲笑、玩笑自己投入全心身愛著的L,她心裡不是對朋友們而是對L有太多的指責,太多太多的指責。

  一想到在西寧時為了讓L別再四處打問自己,她去找L的男友V——那個被朋友們尊敬、擁戴的「大哥」而從自行車上栽下來……

  她當時覺得自己的行為被L的男友V誤解;她總覺得自己蒙受了洗不淨的恥辱

  V有父親一般思考問題的神志,父親一般的目光,父親一般站立的姿態,父親一般的氣質超群、品貌出色。而八十年代的自願支邊比起五十年代的自願支邊的確有更撼動人心的意味。這一切使得她不得不像尊重父親一般地尊重V,愛戴V,仰慕V。而V又有L一樣的身段,L一樣神志,L一樣瀟灑。雖然特別的氣質使V與L區別開,雖然V的大鬍子將V與L區別開,但神韻的相似使她不得不像看重L一般看重V,關注L一般關注V,在乎L一般在乎V。而父親將V當兒子,L將V當大哥,這使得她對V的態度中更加認真。父親的兒子就是自己的親哥,她心愛人的大哥更是自己的大哥!可是V到自己家也好,到L那也好,從不和她講話。她早已習慣這種不講話,她從來沒有深究過為什麼V不同自己講話。她滿腦子都是L。她沒有勇氣與陌生的男人主動講話,但「大哥」是一個例外。於是在她被L到處打問感情上弄得走投無路時她想到了找V。她沒料到V的一身正氣居然衝著她來了——

  V沒等她把話講出,就做出一付知道她與L的故事或是知道更多的深沉模樣……那神志神秘莫測:是V將她當成眾多追求他的女孩中的一個?還是奇怪於這個羞澀的女子野丫頭一般的舉動?還是沒等她說出來就明白了她想說的就以沉默告她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做……

  她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被V的神態怔住了。她不再說話,癡癡地望了一會V沉思的模樣,逃跑開了——那沉思的模樣是那樣撼動人心……

  由不得她不胡思亂想,找V竟成了另一種含義……

  每當想到這另一層含義,而V竟不理會,使她沒有澄清的機會,她便覺得自己蒙受洗不淨的恥辱,而對V的在乎使這恥辱刻骨銘心。

  ——後V來找她才讓自己自尊心得到一種安撫,但是……她沒有想到V對自己那麼深摯的情感……

  這會,她不但不希望將自己壓抑在心底的千般柔情、萬般痛愛傾注在L身上,而且不希望將自己積鬱在心底的千種思念、萬種牽掛灌注在L心裡。

  她希望將自己的熊熊怒火傾注在L身上。她甚至希望看著L在烈火中痛苦地掙扎、呻吟、仟悔……

  她的個性後隱藏的永不滿足的情感漩渦此刻正在吼吼地旋轉。

  她全然忘了在這高節奏的城市L心底的孤苦、寂寥與棲惶。

  她全然忘了L每一次給自己傳話真可謂用心良苦。

  而她身上的錢馬上就要花光了,這更增加了她的緊迫感。

  想想那五元一碗的白水面,二十元一壺的早茶,想想九元一聽的飲料……

  想想每天喝一元錢一瓶的豆奶維持生命的自己那次硬頭皮改善生活:「給我來一個牛肉餾!羊肉餡!」她覺得自己很大度了。她以為這牛肉餾、羊肉餾就是所謂的西部的爆炒牛肉、羊肉。想想自己居然敢點三十元的兩個菜,她心裡又心疼又緊張又自豪。「菜」上來後她怔住了,原來是足有洗臉盆那麼大的兩份內沫湯……她想退掉又不能退,想喝又不能喝下,那份尷尬真夠她受的。

  想想自己轉遍大小商店都沒買到一本日記本,好不容易在昌部大廈看到一本日記標價是每本七十元。

  而自己餓著肚子想的是L,在以前日記本上的白紙加頁上、日記的飛白上記的是L……

  想到這,她不由得怒火中燒。那籠罩她的淡雪青色光暈就加入了縷縷殷紅。

  她怪L使她的生命不聽自己使喚;怪L明知她自尊心強卻偏偏傷她的自尊心;怪L在這樣的緊迫裡不能抓緊時間……

  她甚至覺得自己承受的一切,都應向L討還。

  L來深圳前,她曾準備將自己完完整整交給L的。一個傳統的東方女子做出這決定容易嗎?多少個日夜衝刺那層層包裹的羞澀,衝擊那層層包裹的傳統觀念——感覺L想要她,就像那一次請她晚上別走……這使她在悔恨、自責中渡過好些個不眠之夜,畢竟自己是用全部心身愛著L——她不準備有什麼「虛偽」將他們隔開。她做好了獨自承受一切後果的準備。

  她沒想到……

  不論L是出於怎樣一種好的動機,不論L是怎樣出於一種責任心,她都覺得自己蒙受了終身的恥辱——自己總是被寵著、追著、愛著,居然這個她今生今世唯一請求的男人敢拒絕她。「報應!」她想起了這個詞。唯有這時她理解了那些追求自己的男人們遭拒絕時的痛苦。「不是不報,時候沒到!」那徹心徹骨的痛苦留在她生命中一直延續至今。

  「為了我!為了我!若不是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也不會這麼傷心,也不會怎麼甩也甩不開呀。」她的神態依舊是在西寧與L分手時的神態;你罵我!罵我!你不罵我就是我生出來的!

  她又像孩子一般任性。

  出門的阿哥(哈)孽障大

  家裡的尕妹(哈)苦大

  ……

  兩個如此相愛的人,一個想給時一個不要,一個不想給時另一個又想要。為什麼她與L「遭遇」時總是強烈的愛與恨?而青春苦短,歲月苦多,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而現在為什麼自己還不肯給呢?難道自己與L一樣沉溺在精神境界裡太深又不能把自己的精神完整地交給對方所以才這樣陰差陽錯嗎?在珠海因沒有處級以上單位證明而沒有辦上深圳邊防證的自己是把生命提在手裡讓幾個當地人帶到深圳來的……好不容易見到自己心愛的人,自己身上的錢連回去的路費都不夠了。難道還要錯過?因為自己心裡還壓抑了一腔對L的怨氣,還埋藏許多由L形成的障礙!

  想到這,她忍不住百感交集:

  「怪你怪你都怪你!到處去說!說!說!」

  「『怪你怪你都怪你』呀!那麼嬌嬌氣氣的!」L瓷瓷實實說出「嬌嬌氣氣」四個子,怨悵中,又一次意識到了一種沉重的責任感。L的嘴角兒向上一挑,如鐵的意志又被喚回到L身上使L散發出一種放射冷光的英俊。L印堂噴出的怒火,似頃刻之間就會將她焚燒夷盡。

  「說吧!」L向她逼了一步,「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L的潛台詞是:「我真的不知該怎麼做!」

  「我要你!要你!要你!要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講起我呀!」她的尾音帶出那麼一種幼稚。她的神態是那麼一副為了這份感情可以承受一切的架式,一副為這份情感不被褻瀆而要與決鬥的陣式。

  千里迢迢,千辛萬苦來到深圳,睡不好、吃不飽(她百來塊錢的內地月工資在深圳還不夠一天的花銷),像不屈不撓的裂尻魚一般衝到愛人身邊,就是為了講這句話嗎?為什麼不是L幫助「澄清」?這樣表達出的意思是一個柔弱女子在這與命運抗爭的過程中對這份感情「致命的」珍惜嗎?

  她與L都怔住了,對望著。

  她覺出L的心中迴盪著自己寫過的句子:「請別給別人講她的故事,引得一陣轟笑。若真想讓別人知道,讓我自己來向全世界的人宣佈,不是被人請求,是我自己自願的!」

  L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彷彿被一種靈魂裡的東西深深感動了,又彷彿身子裡面有什麼被摧毀了:「不了!不會了!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講起你了!」

  委屈中,L似乎一下子覺出自己行為的無聊,似乎受了殘酷的打擊——L靈魂裡,一定是以為他這樣做她會感激自己,她能盡快解脫出來。糟踐自己在那麼多人的數落聲中,L一定是以為她知道他這樣做心裡著實大好受。

  望了他的神態,她動了惻隱之心,陷入一種深深的自責。

  自己難道真的甩不掉的女孩兒的柔弱?還能讓L怎麼做呢?

  她的聲音又恢復了平靜:「咱們結伴去走吧!」潛台詞是:「咱們回旅店接著……」心聲是:「讓我們再不分離吧!」

  隨著這句話,她的臉上又籠罩了淡雪青色的羞澀。

  隨了這句話,她的心中忽然掠過一種淒涼:一切一切被自己折斷的似乎再也不能續上,再也不能,就如童年時,總想接著做一個美麗的夢,卻從沒有接上過一般。

  隨了這句話,L頃刻恢復了盛氣凌人,似乎勇氣與能量隨了這句話注入到L體內。

  「那當然是不行的啦!我喜歡的是我們導師的女兒!」

  她的臉一瞬時變得蒼白——自己已在L面前暴露過了,而L愛的卻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導師的女兒。這導師的女兒是他的同學嗎?反正不會是他原來的那個女友(已出國)!

  剎那間四下一片沉默,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他和她都被沉重的空氣壓得不能呼吸。

  一朵花似乎在一瞬間懨懨欲睡。

  她心存僥倖地想起自己曾對L講的話:「我姐與我妹長得像我媽!我和我弟長得像我爸!」

  L的眉間又鎖那麼一種執拗。

  L的一系列行動只是與她一樣身不由己地將感情推向一個一個更高的高度?感受一次一次精神昇華後帶給他那透明的愜意和一種與崇高境界吻合的悲壯?

  「你看我沒穿鞋(空的拖鞋),再說我的自行車沒地方存……」L學她說話的音味。

  望了她眼中又盈滿晶瑩的淚水,望了她的身子又窈窈窕窕、搖搖欲墜,望了她扭過頭去因害羞而顯示出的無地自容。L的嘴角又浮出幾絲近乎嘲弄的微笑:

  「你沒看廣告牌上寫著:深圳是冒險家的樂園!」

  那神態分明在說:你先回西寧!捧你的鐵飯碗吃你的大鍋飯!待我正式調來深圳後再請你這位小小水晶公主野花仙子來深圳「跳舞」!當然是專門為你辦的盛大舞會!

  幾抹揶揄閃動在L的明眸中……

  沒等她徹底反映過來L已退了她的房。這個冷酷的L!

  L將她的旅行包放在她腳前,樓台主管拿一張帳單與她結算:基本包括L的同事請她吃飯的錢的一半(AA制)四十元,L的同事送她過來「打的」的錢二十六元,一天的住店錢九十五元,店員小費二十元……算下來正是她身上所有錢的總數二百一十元。

  她怔怔地看著帳單,感到一種毀滅力正從四面八方向她圍來。她那麼清楚地預感到自己將被這份愛情徹底毀滅,卻在仇恨中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愛L。

  ——這些錢並不是她要花的,她只是順應了L同事們的意見,至於沒去L宿舍「湊熱鬧」純屬是她的害羞心態使然……她當然知道睡在L男宿舍的中廳畢竟比睡在廣場上安全……

  ——原以為L呼喚自己來,就會一切為自己操心的,她還設想了不讓L操心,自己去創世界的種種方式……

  事實,沒有比這更沉重更嚴重的了。

  望她想說許多話,L又露出了譏消的白牙:

  「你想知道什麼?股市行情?要知道從我口中瞭解的股市行情往往是大戶老早吸飽正要趁機吐的當口……」

  L的光華從那聲音的渾厚中綻放出來,L的神態之間似不以為然,所以風度越發瀟灑。力量與智慧在L身上顯示出崢崢鐵骨。

  還是那種感覺:L把身子給她,她沒要,L就把心靈和思想給了她。

  L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這陌生的城池,在這茫茫人海之中。她又舉目無親,無依無靠。

  L!狠心的L!居然斷了她的生路,將她拋在黑夜的「沙漠」裡。這下子,她感覺自己在世界上可真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她在與L賭氣:她發誓死也不會再去找L。

  無數的人影撲撲朔朔,無數的樓影隱隱約約。越來越濃的海霧飄著她淹沒著她,唯剩那一團靈光如迷濛中的月亮……

  悠忽之間,月亮被一團濃雲吞沒了。她猶如走在點點磷火之中,感覺狼豹橫行,嗥聲不絕於耳……

  她哭了,這條路上的飢餓、疲憊、創傷、委屈一古腦湧上心頭。

  ——原本她的目標是找到L,現在她沒了目標,只能是漫無邊際地闖了。

  「哎——清粼的長流水,噹啷啷兒淌兒,熱吐吐兒離開了,淚漣漣兒的想了。」無奈中耳畔又迴盪著「花兒」,她感到陣陣昏暈……

  ——在這份相思的無奈之中,又滲進了少女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同時受傷引起痛苦與痛苦中的恥侮。

  ——她不明白那麼多男人對自己大獻殷情自己都不接受而L對自己這般冷酷、殘酷自己卻……

  仍是禁不住不去想L,無論怎樣禁也禁不住去想L,長這麼大,從沒有一個男人能將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細胞都喚醒,並且讓它們持久地處於亢奮狀態。從沒有一個男人使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個細胞都具有生殖繁衍能力。

  想你地只有想你時/思緒才帶領千軍萬馬濃雲密

  霧/縱橫奔馳沙場,那坐騎那『青海驄」人總在回望時

  放出,如神馬飛揚四蹄,想你也只有想你時/塵飛馬

  嘶/溫柔化為馬鞭/電閃雷鳴……

  自己前世欠了L的!一定是!不然為何自己一千遍一萬遍地想起:「不是冤家不碰頭」這樣的句子?不然為何唯有L拔了自身的傲氣,其它的追求者是永遠做不到!永遠永遠做不到!

  可是為什麼L拔了自己身上的傲氣卻拔不去自己身上的自尊呢?

  而且一切的個性與拗勁因了那拔不去的自尊而滋生漫長。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找見L的蹤影。

  怔了半天,回過身來,她才恍恍惚惚看到一條腿跪著向她求婚的董事長F。

  茶几上放著F與她的出國護照、UAE長期居住簽證、一對水晶手鐲、一個大鑽石戒指。

  又是一陣昏暈,她注意到了董事長F那微微泛白的鬢角上那兩個漩兒——爸爸也有這麼兩個漩兒,盛著苦澀,旋轉著,旋轉著,天地間就充滿了漩渦……

  望著董事長F臉上那凝重的表情,感覺F身上散發出格外的沉靜——以前這沉靜一層一層漾出總也使她變得更加沉靜,而今天這種沉靜中散發出的情緒,緩緩擴散,使她的思緒更加紛亂。

  憑直覺,F不僅能理解自己的種種心境,而且能理解從洛杉磯回國後自己太太M的種種歇斯底里的行為——疑心生暗鬼!F定能理解M只是怕失去他才那樣做的,可結果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她竟然真的開始為M著想了。

  F與自己一樣,一定是有幾月前還沒準備這樣的嗎!他娶自己與其說是被M與那麼多人逼「上你的路」,不如說是冥冥之中的力量驅使吧!與其說是一種責任感使他出來保護自己,不如說是維護「正氣」,以便重新樹立一個堂堂董事長的威信與尊嚴!與其說是為了他自己不如說是為他自己的企業(海內外)……

  她想起這段日子陸陸續續F告訴她U代理董事長兼常務副總理以後發生的幾件事:

  香港UU實業集團有限公司實質上是U的私公司。

  首先,U將財務總監換成從UU公司來的人。

  然後,UU公司違反有關規定,向YM增加股本二百七十萬元,獲得資產評估價後,又將投資款匯回香港。

  YM董事會將占合法資本的百分之六十轉為優先股,損害了國家利益。

  深圳市公信審計師事務所對YM部分資產進行評估,資產評估溢價四千七百多萬元,董事會決定全部轉為UU公司投資,而其中二千四百多萬元資產溢價部分尚未取得使用權或所有的房產所虛增的,後由深圳特區會計師事務所出具虛假上市驗證報告確認,為UU公司所有。

  UU公司將三百萬元YM股票轉讓給其他幾家公司,卻沒有實際轉讓行為,YM公司被UU公司一手控制。這幾家法人股東實為虛擬掛名,以便欺瞞政府,使股票上市。

  YM公司以設立澳大利亞LP有限公司為名向UU公司匯出一百四十萬美元和六十萬港幣,實際只需四十萬美元,餘款去向不明。

  ……

  現在,YM公司財務被監管。深圳人民銀行發出公告,說明YM公司存在投入股本不實,虛擬股東、驗資證明虛假及帳目混亂等問題。行情表上顯示出每股面值十元的YM股票,市場價不斷下跌〔已由每股二百八十元(黑市每股三百二十元)下降到每股二十二元〕,看來握在股民手中的大量股票將成為不能轉讓、無法兌現的「廢紙」……再發展下去YM股票在交易所中可能將被停牌下市。

  而F個人的海內外公司下屬的一些分公司乘機做虧本生意撈取大量回扣,打入個人帳號;用公司錢為自己上巨額保險;購買公寓以辦公用具報批;一位分公司的出納員私自將分公司的三十張印鑒齊全的空白轉帳支票交給他人致使分公司的六千萬美元先後被轉走……

  而接管海外F公司的到底是F的什麼人物?真是F的私生子嗎?為什麼謎一般地出沒在濃雲迷霧中?恍惚那經營海外F公司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幽靈。那個幽靈每一次隱現都給國內F公司——YM公司帶來神秘的變化且帶來一系列震撼。

  這一霎,她那麼深刻地悟到一個成熟的高職位的男人是屬於社會而不是屬於某個女人的。

  F的靈魂裡似在下雨,這雨和她的靈動中淅淅瀝瀝的雨渾然一體……

  他體現的似是一種規律的力量。似乎他已隱遁自我,規律讓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隱現出一個巨神的力量——接天地四方之氣,按經濟規律、社會規律、歷史規律、自然規律等的綜合規律去辦每一件事。她感到迷惑:是他是規律,還是規律是他?

  董事長F緩緩抬頭,用那麼一種目光凝望她。就在這凝望的深處,有一剎那的走神,走神之後是一張凝滯了原始痛苦和恐怖的臉譜。

  她的心微微一動。

  她想起了一個戰士在戰場因一個美麗的走神而犧牲的故事。

  F跟她結婚是否也是戰場上的一幕?而走神才是對故土的思戀?而這片故土是否就是F對自己的太太M的感情世界的呢?

  難道F與自己一樣也是不知歸路?

  她不由地目光轉向窗外。

  窗外水光模糊,整個城市籠罩著層層迷霧,似乎幽幽愛恨在那一叢叢紅桑、紫籐間飄飄乎乎。

  她倏然間感到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孤獨。

  偏偏這會兒,她又聽到一個將出世的孩子在子宮裡哭……

  這個走神,一下子使她意識到社會的複雜,意識到F與M那三十多年夫妻感情的厚度——M彷彿已浸入F的心骨。而F找的到底是自己還是M的寄體?不是人們都說自己和M年輕時很像嗎?而F那種深厚的感情又彷彿是對YM公司的,似乎YM公司是他的故土的莊園。

  一想到莊園她立刻被一種撼動心腑的深摯情感所打動。

  F與她是不是當稱作被形勢擠到同一戰壕裡的「官兵」(戰友反正不合適)。

  望F眼底瀰漫的那種蒼涼,她真的想為F唱那首歌,為她的L唱那首歌,為他們的YM公司唱那首歌:

  再回首,雲遮歸途;再回首,荊棘密佈。今夜不會

  再有難捨的舊夢,曾經與你共有的夢,今後要向方便訴

  說。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

  F與她對望著,彷彿他們的悲涼都長出大翅膀,傷感都長出長羽毛。

  董事長收回那飄渺的神思,用那麼一種懇請的目光望她,似乎想請她理解他的走神,似乎想再捉住她眼裡的棲惶與無助。F顯得心事重重,痛苦不安。

  「知道你遇到了一個多麼殘酷的求婚者!你得在夫婦兩個人手中忍受痛苦!」F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神秘莫測。

  「聽過這樣一個希臘神話故事嗎?

  「天父宙斯在天上看到了居住在勒耳那,過著自由自在生活的姑娘伊俄。那姑娘渾身散發出露珠與野花的清香,閃爍著一種原始的生命之美。宙斯變成一個小伙子向伊俄求婚,伊俄不同意。宙斯的妻子看到了追下來,宙斯把伊俄變成一頭小白牛。赫拉派一個粗暴人看管小白牛,宙斯派使者殺了看牛人。伊俄雖逃脫了看管而頭上仍著長牛角。而赫拉又派一隻牛蛙追逐伊俄。

  「伊俄為了躲避牛蛙的追逐,到處漂泊,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又從另一個地方再逃到另一個地方……有一天,她竟獨自走到懸岸邊,想跳下海去擺脫一切苦難。

  「女神們拉住了她。光明使者普羅米修斯見伊俄被牛虻叮得不能忍受,就先對伊俄講了如何泅過海峽,躲過福耳庫阿斯的女兒與復仇女神,最後到達終點尼羅河三角洲,恢復本形,與宙斯結婚的秘密。

  「因為牛虹的叮咬,伊俄又全身痙攣,她含淚告別了眾神,飛也似地朝著普羅米修斯指引的路跑去……」

  她愣愣地望著董事長F,眼眶中漸漸充盈了淚。這不是自己的漫漫心旅嗎?還有誰能悟自己悟到了心骨裡?還有誰能知自己的漫漫心跡?

  F的話如雨侵入她的心野。

  一想到F感知自己那晚去過海邊,她羞愧萬分……

  一想到F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的「醜陋表演」,決不是為了某種物質利益,而是一種逆反心態,淚水迷離了她的視線。

  這種透心透骨極有悟性的比喻使她一下子感到自己那麼小那麼小,有種無論怎麼跳也跳不出如來佛手板心的感受。

  她感到一個博大的氣場又一次清清爽爽地籠罩了她。

  她甚至感到F身上一種她無法理喻的悲苦,一種她從沒有在其它人身上感受過的深沉的愁苦。她忽然意識到了籠罩F生命的孤獨感,一種可怕的孤獨感。

  在F那可怕的靈魂孤獨之中似乎隱現重重鐵門。那些鐵門重重洞開著,卻莊重威嚴地從沒有人進去過……

  似乎她一個人走在沙漠的人跡罕至之中,感覺自己是走向孤獨的地球之心。

  有種直感告訴她:這不是一個「陷餅」!F剛開始跟她一樣絕沒像他自己講的「歹念」——F若將自己往好的方面講,說不定她反將F往壞的方面想了。這一瞬,她一下子感覺到了F那超乎尋常的成熟——F知道解釋沒用!他是根據結果及希望事態向哪個方面發展來說話,不像自己老想實事求是地重複已發生的,總想證明自己的「潔白」與「高貴」,總想讓人們理解自己——這種思維方式是從自己出發不是從別人出發,這種「自私」使自己不斷地失去公眾的支持而陷入孤軍無援的境地。F的思緒方式就如她講「我根本沒想當董事長太太」!沒有人相信,那就乾脆坦然告訴別人:「對的,我一開始就是這樣想的!想勾引董事長F!對的!」

  原來,自己與F思維方式最本質的區別是自己將「小我」當我,而F將公眾這個「大我」當我。

  人與神本質原來在此。

  F的神態似告訴她:「嫁給我吧!一切都是大勢所趨,小小的你無法抗拒!」F沉默了一會兒:「有一點很重要!這就是我內在的感情!」F誠摯的感情令人落淚。

  F拉過她的手,給她戴上一對水晶手鐲,再戴上大鑽石結婚戒指。

  F的大手將她的手小全部握在掌中,一副可以拯救她,拯救世界的樣子,似在說:「你不需要泅過海峽躲復仇女神……宙斯他自己向你走來!」

  F的神態中似帶有幾分調侃:「我們總不能辜負那麼多人的願望吧!」

  她的一雙眼睛半垂著,用那兩排密密的問號般睫毛感覺F。她覺得展開胸懷包攬了丑、消化了丑,體現了醜的神韻、醜的力量、醜的對抗度的F竟給人那麼一種沉穩、實在的感覺!

  ——若他像自己一般解釋自己被眾人誤解而產生的委屈,絕對不會有這種讓人肅然起敬之感。

  使她驚奇的是激情隱隱地從F的冷靜的血管深處湧動出來,像海嘯、像山洪、像火山將要爆發。那遠遠的、隱隱的轟鳴緩緩地包圍了她,似乎這激情隱藏、壓抑已久,現在終於有機會顯示出來……

  這使她感到一種震動心靈的恐怖,彷彿那是一種毀滅力。

  她感到一直跟在她身後給她以安全感的「獅身人面像」開始發生質變。如同身後分明是岸石的山,白雲纏繞,卻忽而變成無數的岩羊,臥的臥、站的站、動的動,並會在自己不經意弄出的聲響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以前,感覺西部的獅身人面像一步一步地跟蹤自己,她總能獲得巨大的「後勁」,而西部獅身人面像上岩石隨時都會逃躥得無影無蹤感覺卻給她巨大的「前勁」。那片母親一般平靜的土地,父親一般沉穩的山巖忽然讓她感知那是千萬匹雄性野馬的熱血所祭祀,千萬頭雄性野牛的精液所澆灌過的土地、山巖,那土地那山巖讓她的激情為之勃發,熱血為之沸騰,氣脈為之衝動。那土地讓她聽到了雪崩聲、山裂聲,聽到了無數個冰雪的魔方的變幻聲。

  ——她這才明白自己以前從沒有把F本人當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去看,時而是父親,時而是父母合體的崇拜體,時而是L的「寄體」……

  ——似漂泊生涯中臍帶被「母親」割斷之後,幻想的臍帶也被「父親」割斷。沒了島、看不見島的影子『懸浮在煙霧中,雖恐怖慌亂,卻使她感到一種興奮。她覺得L這次不是作為一種精神附著在F的軀體上而是與F同做為一個完整人結合在一起,精神與精神結果,軀體與軀體相溶。

  ——那彷彿L和F的被對方那「玩藝兒」相互吸收,通過菩薩心、應身輪、法身輪、現身輪上升到F的頭頂泥丸綻放出兩朵蓮花匯成的光芒。

  她的腦海裡沒來由地顯現出去泰山參觀時看到石崖上刻的一段話:……是故於彼清淨蓮花之中,而金則杵位於其上,乃

  入彼中,發起金剛真實詩誦.然後金剛及彼蓮花二事,成

  就二種清淨乳相,一謂金剛乳相,二謂蓮花乳相。於二

  相中生一大菩薩妙善之相,復出一大菩薩猛惡之相。菩

  薩所現二種相者,但為調伏利益一切眾生,由此出一切

  賢聖,成就一切殊勝事業。

  那次上泰山,她給F讀這些石刻時她也不懂,只是那夜夢中

  她被L誘至一「幽徽靈秀地」行那雲雨之事。感覺L的一隻手從那「山上」掠過,從她的「葦地」掠過,在她的漩渦裡迴旋……

  無數柔軟的觸角探入自己生命之中,漸漸地充滿了自己、澎脹著

  自己……那些充滿激情的觸角,帶著好奇,帶著摯愛在她的生命

  中探索著,探索著,一種輕微戰顫讓她感受到L靈魂深處的一種渴望深層次溝通的願望。這種無處不在的願望使她的心靈中掠過微微的悸動。一些不可以用語言表達的語言浸漫著她,淹沒著她,一些急於表達又無法表達的情感衝擊著她,觸撫著她……一種完全放鬆的心、神、肉體合二為一的繾緒柔情中,她聽到心愛的人兒如此對自己說:

  「你知你從哪來,又向哪裡去嗎?大凡各種初綻野花,各種初生樹木,各種靈石靈泉,各種仙山仙谷雖不可走動卻均抱有『雲遊四方,上天入地,陰陽交和,生像生卦』的期待,這期待日久形成氣流交合於天地宇宙之間,交合之心氣脈流轉複雜卻有規律,天長日久規律被注入血質長出骨肉,成一女胎『生』出,這便是你出生的理由。而今你我交合,那透明清氣、透明瓊液潤你心骨者乃萬獸、萬人、萬神、萬魔通過我向你傳遞出他們各自心中的各種期待,這期待日久成氣在你體內化干種氣流縱橫交織,終要形成規律,規律之胎心將被獸、人、神、魔注入血質、長出骨肉、脫胎成一新的女嬰,由你自己生出來……」

  自那一日起,她雖是處女,但心已非處女之心。對那事全過程均心領神語並感到那胎心在自己生命中奇異地跳動,感覺在L的深情滋潤之中各種氣流在流轉……

  而此刻,失蹤的L那麼真切的化為P出現在她眼前,且有種精神從慾望的泥澤中掙脫出一個境界。使她一下子頓悟了那段石刻的意思:

  蓮花不就指「女陰」,金剛杵不正指「男陽」,整段意思似乎是指男女「精神」的交合能「成就」一切殊勝事業。

  奇怪的是F身上那潛在的激情又倏忽潛回去——眾多的人從幾個門湧進來,說是為婚禮而來,祝賀之後卻顧不得提及婚事。

  恍惚中她看到無數L離去的背影。

  大家七嘴八舌說的話都跟業務有關:

  這個說:「深圳特區會計師事務所出具虛假上市驗證報告的具體人已查出……」

  那個說:「已派十人去UU公司追查餘款……」

  ……

  又有人電話提供UU公司境外抽調和截留YM公司外匯的情況。

  「三個人!拐角鏡頭照了相片……」

  ……

  人們圍著董事長F報告與YM有關的各種信息,提出各種建議,表達各種情緒。

  感覺那麼多人圍著F,她感到說不出的迷惑。

  「今日收市前,YM股已穩定在二十二元價位。」

  F周圍人的情緒緩和了一些。

  「一共動用多少現金?還有多少可以調?光穩住陣還不成,明天無論如何要托住YM股升上去!」

  「收回的股帳面上達七千多萬啦!」

  「拋風頭暫壓下去,明天能頂住就好辦!明天無論如何要頂拋出多少收購多少!」

  「現金不夠周轉哪!」

  「拿我們幾人名下的YM股去銀行抵押!我看也能再弄出二三個億!」

  「我們大約估摸了一下YM信託銀行,能夠弄的現金不超過六個億,大股東那可弄一些……這樣下去恐怕不是個辦法哪!這麼著把資產全花在托價上,萬一YM公司有個三長兩短,那信託銀行就只剩下空殼子了!」

  ……

  「進一步調查一下YM股步步下跌的原因。得看對方出於什麼目的?幕後人的舉動是不是和收購YM公司行動有關?這一招一招真他媽毒呀!一石兩鳥,乘勝追擊,根本不給我們喘息的機會……」

  ……

  又一拔人衝進來圍住了董事長F。

  「傳說YM股接了一筆兩個億的訂單!傳說美方Mill董事長兼總經理恢復與YM股份有限公司的長期貿易合同……股市將會轟動,YM股將開始急速回升……

  ……

  F穩穩坐著,兩隻大手手心向上似在接氣。一副絕對可以在短時間內挽救殘局的樣子,似乎他的生命就是由上萬條細電線或是光路盤成,又似乎他的生命乾脆就沒有自己而是盤結在一起的別人的通路,且無論多細的電線、光路、道路能光滑地通進去就能通出來。

  F對那些信息的態度,似乎是對天像的崇拜一般,卻給人感覺F是高層次的唯物論者。F他決不會像自己前任太太M那樣迷信那些由易經、八卦算出來的結果,而是把握各方規律之後,接天地血氣的走向,主動推出自己的想法,做那或許是壓抑在心底很久的自己想做的事,這種壓抑的激情表達出來如大海發怒一般氣勢博大。可這事似乎是大家的事,而非他個人的事。看他似被這麼多人駕馭著、牽制著、挾持著,已不是一個小他而有一個有巨大的離子身的大他。這個「大他」的每一個離子就是一個人,每一個器官都是由人組成——有些人組成他的大腦;有些人組成他的呼吸系統;有些人組成消化系統……

  現在這個由人組成的大F又開始動作起來,且比原來的氣勢更好,從這個婚禮氣息就能感到。

  F漸漸地溶化在大夥兒中,已看不見「駕馭」、「牽制」、「夾持」,卻感到F身上擺出的成幹上萬條光線。那些光線連的似乎不僅是這麼多人的利益,而且是那麼多公司的利益,並且還連著政治經濟形勢等。

  她覺得F身上曾讓她感到的激情卻像錨一般掉進大海——似乎大海就是他拋起的,他根本不需動。

  而另一種博大的激情只讓她感到恐怖,讓她「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倏然間,她感到一種沉重得連話也講不出的傷感。

  彷彿面對F不是面對一個生命、面對那萬事萬物的規律,而是面對「天像」。

  晚六點多,全包下來的「海潮酒家」已將顧客全部清走。

  一陣陣嘈雜聲隱隱傳來。張羅婚禮的人進進出出,忙忙碌碌,走馬燈似地換了一撥又一拔。

  四十五個公司及兄弟公司的賀電、賀禮紛紛送到。因不收賀禮,接待員與來賓發生爭執,吵吵嚷嚷。

  上千鮮花花籃被送上一層一層樓一圈一圈地擺在酒家的裡面、外面。上千個只插花瓷瓶被放在一張張的酒桌上。

  上千盆植物:薛荔籐蔓、紫籐、清葛、金登草、紫芸、青芷……被點綴在酒家內。有牽籐的、有引蔓的、有垂吊樓台的、有穿孔爬柵的、有如翠帶飄飄的、有如金蛇盤屈的……

  許多股民拿著賀卡、鮮花湧在酒家門口。

  那天井中幾十米高的細玻璃管製成的巨大雨簾開始變幻:一會兒像細雨濛濛,一會兒如雪花飄飄,一會兒如冰雹隱隱,一會兒水霧迷離……幾十道彩虹在那中間閃現……

  天井上掛字幅:「結婚典禮」。字幅兩邊兩幅對聯的字不大,下面YM股份有限公司的簽名卻寫得很大。

  各種花燈被裝飾在酒家的重要位置上。花燈上閃現各種字:「恭賀新婚」「招『才』進寶」「老夫少妻,地造一對,天配一雙」……

  天井上巨大的吊燈被懸掛各種流彩流光的燈飾……

  她被告知打扮好後從「海潮」酒家後門,接出,前門進來……

  她聽到兩人竊竊私語:「嗨!聽見了嗎?『後門』轉『前門』還要堂皇之!」「看別人走後門;別生氣;自己沒後門,別喪氣;自己有了後門,別客氣。」「只是那門是前門不能稱之為後門!只是藏在陰暗的草叢中而已啦!」

  在這樣一個生活的門坎上,她怔住了,完全怔住了,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

  他們!F!為什麼不徵求自己的意見呢?那結婚證怎麼領出來的呢?她努力回憶逆反中的自己病中都做過些什麼,可是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他們為什麼要相信輿論而不相信事實,他們為什麼要相信自己後面的「勾引」行動而不推想一下那只是那受委屈後的叛逆行為呢?

  這一瞬她想起自己在大庭廣眾而前的醜陋的表演。那不是競爭,那根本不是競爭,若是競爭的結果她真會坦然的多。

  望著自己紗裙上的荷葉邊和褶邊在四周堆得如同波浪起伏,她怎麼也擺不脫夢幻感。

  她想想事情經過,起作用的是G、M、周圍的人、自己叛逆的性格、自己的柔弱與執拗、F的人品、YM公司的局勢……

  難道在這樣的環境下連自己的婚姻大事也由他們安排?就像自己從進YM股份公司。自己的所謂的「才氣、靈氣、慧氣」要由人安排一樣。

  ——如同將默許參加這個婚禮的是她的才氣、靈氣、慧氣,而根本不是她自己。

  她看那些搬來的植物基本都是爬蔓、引蔓植物,這些植物基本都是YM公司主樓內外主樓天井內外的,不好取不好搬,而有許多好搬的如樓前樓道各種菊花為什麼不搬來,難道是有人故意以花喻自己人品低下?

  一幫從美容院請來的美容師在給她卷睫毛。一個美容師說:「這睫毛不卷的好,都是問號?一夾都成『7』了!「7」與『氣』,難道你想讓這女子以後受氣,本來年齡就受『氣』了!再說前七任秘書小姐被……」另一美容師說:「那就夾緊些成『9』,祝新娘整天花天酒地,眾星捧月,大富大貴,吉祥如意!』「不,9在『易』中是極大數,當心物極必反,不如夾成一個鳳回頭——龍鳳成祥嘛!」……

  感覺那又慕又恨又妒的目光,她的心裡沒有絲毫的快感反而滾過陣陣酸楚。

  不時有YM公司的同仁進來看她。他們對望時露出滿意的笑。她知道他們是將自己不再掙扎時表現出的柔媚嬌俏當成一種勝利者的安祥了——他們與她的目光相對好像因知道了她在大街上丟人現眼的事因心照不喧而彼此之間有了一種默契。

  YM公司工會主席將禮品單呈給她(F拒不收禮,當然不看),名單上格外地將「外來部隊——原U副董事長一派人的名字放在前面;把「嫡系部隊」——非U副董事長一派人的名字放在後面。工會主席重點地指了指曾在公眾場合傷害過她的幾個人的名字。那神態似乎是在他的組織下大伙聯合起來默許了她所企盼的一件大事……

  再看那些忙碌的人,其中有在她的窗戶底下唱歌罵她:「光滑滑的身子放著光輝,照得你家祖宗三代露出羞愧」的那些男青年,有說她:「兩種服務!雙保險」的女青年,有董事會上惡毒攻擊她的董事會成員……

  小E依然蕭灑飄逸,半掩著一隻眉眼的短髮隨小E的動作起伏翻飛,一付對過去發生的事滿不在乎或是很現代的樣子。可為什麼小E的目光在躲閃她?問題出在小E身上還是自己身上?

  她想起小E那一片迷霧似的子宮,想小E一定送內地治療前強撐病體來的……

  一時裡她覺得這些人都是和自己一樣是被迫在這裡忙乎婚嫁之事的。

  細看小E卻不是小E而是另一位小姐,那種夢幻感更加真切……

  空調的冷氣開大了,所有的玻璃上都蒙上了一層霧,彷彿那些燈都是一些將會轉瞬即逝的冰燈;又彷彿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演示一種將成為過眼煙雲般的繁華與富貴,一種生命的幻滅感使她心中有種微微的痛。

  偏偏這時她又想起前七任秘書小姐,想董事長副董事長的變幻,想那一撥一撥被「炒」的同仁……想起被自己換下去與董事長F共風雨三十多年的F太太M,想那些鶯鶯燕燕圍著董事長使F像「女兒國」君主的女人們,想那個被稱小W的青樓妓女……一切的一切都是「運動」的,都是可以替換的,竟沒有一個固定的參照系。

  這時她忽然記起上大學時外號「馬拉車」的物理老師講的:「有人向愛因斯坦請教相對論,他說,與老嫗相坐日長如年,與漂亮姑娘相坐時快如梭。」她想笑一笑,心中卻湧出那麼苦澀的淚。

  似乎有一種東西不可以換,可這東西是什麼她分不清、辨不清。

  這可真是:「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紅樓夢》)

  偶爾一轉頭,她看見了總經理G。

  G站在一上樓小中廳向她所在房間開的斜門口,身穿西裝,打著領結……

  G的神志依舊是虎勢騰騰的,只是那野性中又增加了許多內容。

  ——那眉宇之間依舊顯出那麼一種執拗,可那執拗中卻多了一種威嚴;那嘴唇依舊呈現出那麼一種冷酷,可那冷酷中卻多了一種自信;那額頭上依舊閃爍著那麼一種慧光,可那慧光中卻多了一種陰鷙;那軀體上下依舊放射出那麼一種英氣,可那英氣中卻增加了一種質量感……

  幾十個人從小中廳斜門向這邊擠,G呈撲勢躲閃,幾個動作瀟灑利落,使人越發覺得這個渾身肌健比別人繃得緊的人如一隻敏捷的老虎。

  她的目光與G那明亮如警犬的目光相遇的剎那,她飛快地將目光躲開了。

  在這短兵交接中,她依然感到了G壓在心底的迷茫。這個堅強男子漢心底的迷茫使她怦然心動……

  G用大手將頭髮向後一梳……

  她背對大G,卻分明感到大G的目光在自己背上走,帶著熾熱的輕痛劃來劃去。

  她忽有一種預感:G會在今晚婚禮最熱鬧的時候將自己掠走……

  她又想起草原的遊牧民,想那幅名畫《劫持阿米莫內》……

  再望一眼G,G的如玻璃柱的目光裡有一簇火苗一閃,一瞬時就熊熊燃燒起來……

  感覺那麼多人在她身後指指點點,知道他們是注意到了自己身段的窈窕。環顧三面牆壁上鏡中的自己,薄如蟬翼的裙紗著實包裹不住軀體線條的優美,她逃不出這些,擺不脫這些,就像擺脫不了人們的懷疑、猜忌、誤解、羨慕、嫉妒、憐憫。對的,她擺脫不了這些,就像精神的她永遠擺脫不了肉體的她。擺脫不了這些談什麼競爭呢?

  感覺到那些股民們在談論她的才氣。對的!她自己的才氣、靈氣、慧氣她同樣逃不脫。

  而這會兒,她逃不脫的兩方面,被人們格外地誇大,將她真實的生命更嚴地囹圄在裡面,使她更加窒息。

  ——因了她沒有隆起的堅韌的肌肉,一種可以幫助她讓兩者都從屬於自己而不是埋沒自己的武器。

  她不服氣地繃緊全身肌肉,像健美運動員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肌腱,可是那小小的骨骼上厚嘟嘟的肌肉顫動起顯示不出肌鍵,卻顯出那麼一種性感,性感裡面流淌著無數的「詩」與「畫」,「詩」與「畫」中透出那麼一種淡淡的傷感,似在尋找一種保護、愛護與珍愛。

  來賓已紛紛就坐,忽然闖進一對男女拉起YM公司業務主管S與太太就向外走去。還沒走出海潮酒家,四個人就開始相互指責、埋怨……

  聽了半天,她才明白了。原來業務主管S的岳父有八百股YM原始股票。每股十元(五十元一股買入)今天,YM股原始股掛牌上市,開盤價二十二元,是發行價的兩倍多。

  岳父本想將手中股票先放放,等待回升。可業務主管S的岳母沉不住氣,今早YM股剛上市即自作主張地將股票全部拋出。

  岳父從女婿那打聽到YM股份有限公司人事變動情況並聽到一些傳言,並看到中午YM股已有大頭回收,便心急火燎地趕到市證券交易所查詢。答覆是:男方名下的八百股股票已作了交割。

  能拿出岳父身份證的自然是岳母。岳父不甘自認晦氣,他認為營業部在既無他的委託,又沒有他的股票帳戶卡的情況下予以成交,違反了證券交易規定,侵犯了他的合法權益,於是上訴區法院,要求證券公司返還股票。法院認為股票是其妻拋出的,也應追加為被告,與證券公司共同承擔責任……

  岳母收到傳票後發了瘋一般找了來……

  岳父母兩個越爭越厲害,跑來拉的女婿給他們評理。評著評著渾身是筋的業務主管S與渾身是肉的S太太兩個人打了起來。這一瘦一胖來回扭動如同皮影戲中的兩上人物……

  這邊剛把兩口拉開,海潮酒家二樓又炸了鍋。

  去勸架的人回來七嘴八舌地告訴她:

  打架的是小A的父親與哥哥。

  這對爺子都是股市大款。原來兒子是在老子三萬元的資助下先於老子跨入「百萬」行列。老子砍向兒子借錢購股,豈料兒子一毛不拔,全然忘卻當初是靠老子起家。兒子不給老子借錢還算小事,更讓老人傷心的是;兒子竟然算計他。

  YM股將跌末跌時,兒子先老子知道信息。兒子將老子請到海潮酒家喝酒,兒子與幾個哥們沖老子一吹二吹,說股市最近還要「牛」,勸老子趕快再買三千股YM股票,將手中的發展股、原野股、金田股賣掉,老子酒意朦朧中信了這個信息。

  第二日,老子買入三千股YM股,才發現風頭不對。兒子的帳戶在電腦屏幕上顯現,被老子看得一清二楚,老子這才發覺上了親骨肉的當:老子買入的三千股Y骰是兒子賣出的,老子賣出的二千股發展股、二千五百股金田股……兒子後腳收進……

  老子氣得當場休克。

  這還不算,昨晚一幫人去看病倒在床的老子,說YM股票很快就會停牌下市了,勸老子血本賤賣,收一點,總比不收的好……

  老子拖著病體於今晨將三千股YM股以每股二十二元全部賣出(買入時三百二十元)。今天一天YM股跌勢穩住,今天下午傳出YM股將回升的風……,

  晚上兒子跟了妹妹小A與去看老子的一幫人共同來參加F的結婚典禮,老子才發現又一次上了兒子的當……老子一路哽咽著闖入海潮酒家,向眾人痛數兒子、女兒不孝……

  兒子倒無所謂,小A委曲地哭了。

  ……

  忽然,再一陣嘩然從海潮酒家側廳傳出。

  回頭,這一次她驚住了。

  大概是一位小姐到婚禮上來糾纏F,F為了擺脫糾纏,將一疊給那位小姐的錢灑了一地。

  許許多多在空中飛揚的錢被那一瞬猛灌進海潮酒家側廳的風翻動著,有些抽打在位小姐身上、臉上……

  那位小姐就那麼娉娉婷婷地站在海風中任其抽打……

  風停了。錢飛得海潮酒家側廳滿處都是。一幫不知何時鑽出簇擁著F的女人們用那麼一種高貴的目光看著那位小姐似乎那位小姐匍匐身子去揀錢,人格與自尊就全沒了,頃刻間那位小姐就變得低踐了。

  誰也沒想到,那位小姐大大方方地揀,自自然然地揀,一會兒從這個女士腳下抽;一會兒從那個女士腿縫中拿;一會兒從這位小姐的頭髮上取;一會兒從那位小姐的裙據上拿……就那樣沐浴著不屑、感受著鄙夷、享受著咒罵、承受著唾棄、體會著羞辱……使人們感到那位小姐是在感受朦朦的小雨浸潤肺腑這樣一個過程。

  那位小姐的手被青島姑娘踩了一下,頭髮上被雲南姑娘潑上雪碧,身子被湖南姑娘啐的唾沫滑了一下。

  可那位小姐楚楚可憐地把手放在口中哈了幾下;把長髮向上撩,無數的小露珠就在頭髮間閃爍了……

  她看不清那位小姐;卻感到那麼朦朧的一團白光,透出粉紅,就那麼在大廳中瀰漫著,瀰漫著……似乎大廳中的每一個線條都因了那位小姐而婀娜著……她想起在醫院時那個神秘的倏忽即逝的倩影……

  許許多多神秘的線索,帶著幽藍幽藍的光。神奇的接上了。

  ……

  那麼一種淡淡的憂傷緩緩溢滿了側廳。似乎有清亮的泉水在慢慢兒澆灌乾涸的土地……

  那位小姐穿了一條潔白潔白的荷葉雙層裙邊、荷葉雙層泡泡的柔紗長裙,一頭飄柔長髮在揀錢時在肩上來回飄逸,像波浪,輕歌實曼……她感覺自己生命中純純潔潔、晶晶瑩瑩的山泉水就那麼一層一層、一層一層地湧動出來……

  那位個姐睫毛半垂,雙眸半掩,神思沉靜,如裊裊一縷兒輕煙、如娜娜一絲兒水波。

  濃煙濃霧、飛絮游花不知何時已從窗中湧進來。

  那位小姐去捉空中飛動的錢,紗裙旋轉起來,長髮旋轉起來。而那些錢彷彿也被賦予了靈性。那些錢與錢之間有蝴蝶翩飛著,有小鳥兒撲騰著.有紅葉翻飛著……

  F與那幫女人都看呆了。

  ——那神光高潔、秀美天成的神態使人不忍心萌生半點邪念。

  那一瞬那位小姐猶如一個仙女被不知哪裡飄來的陣陣音樂飄浮著……

  錢在那位小姐的眼裡似乎根本不是錢,反到像是山野裡的無數野花。那位小姐似乎根本不是在揀錢而是在山野裡採擷一朵一朵勿忘我。

  看到那位小姐的舉動,F的眼眶濕潤了。F似乎終於把那位小姐從那幫女人中區別出來。

  ——F似乎已為之心動,似乎已對那位小姐另眼相待,不論F心裡有多麼冷酷。

  ——F似乎終於看出那位小姐身上那種甘願忍受任何屈辱的一份溫柔,看出那位小姐身上那種能經受任何委曲的一份純真。

  F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似乎有一種靈魂的撼動。但F卻轉身推開海潮酒家望海門上了望海台。

  那位小姐收齊了錢眼過去,F卻又轉身向自己的新娘——她走來,把那位小姐孤伶伶地留在望海台上。

  漲潮了,一個一個潮頭撲打過來。

  點點漁火在風浪中掙扎、隱現,帶著那麼一種漫天漫地的淒迷。

  撲過來的潮頭像一些在迷霧中隱隱約約著的怪獸,張牙舞……

  那位小姐的渾身都濕透了。

  ——一片芳心,萬千愛意被F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如此冷落,那位小姐的神態依舊是那麼淡淡然然,但骨子裡卻沁透出一種淒涼,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淒涼。

  不知哪幾位女子戲弄般唱鄧麗君的歌:「縷縷青絲垂肩上,相思縷縷比發長;為誰立盡黃昏裡,已然忘記晚風涼。」

  ……

  淚水迷濛了她的視野,待她重新抬頭,那位小姐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

  恍恍惚惚似南柯一夢。

  她在周圍的人臉上覓尋沒覓到一點痕跡。她想問又不好意思問。

  她越發昏昏乎乎,夢的感覺更加真切。

  唯有那一團粉紅隱約著的嫩白依舊在側廳中瀰漫……

  她越發越發迷惑:難道這所有的人都在夢中。

  U在病床邊給她講的那位「做小姐」的叫小W的,如幽靈在她心中掠過……

  倏忽之間,她覺得自己、F、G,眼前這所有的人都在一個海市蜃樓中飄飄乎乎……

  窗戶本就半開著,現被大開了,許許多多的腦袋探進來,一個摞一個,像一方框一方框滾動的西瓜。

  「快看啦!一朵鮮花將插在牛糞上!」

  「應當是牛糞插在鮮花上!鮮花也沒有那玩藝兒!怎麼插!」

  「哈——」人們全笑了,腦瓜搖動得更厲害。

  「給她借個電棍,很生動形象的!那傢伙老了,只能看鮮花自己的了!」

  「咳!多少財產!別說借個電棍借個吹火棍我們都干!」

  「嘩——」大家都笑了,閃出一道白光「不僅是那麼多財產還是個棋王呢!那麼多漂亮女人,那麼多盤棋!車輪大戰!同時下幾十盤!盤盤都贏!情場老魁手!薑還是老的辣啦!對不對啦?你們誰有F那種本事?」

  「對呀!就看這其中一盤就羨慕到這份上!告訴你F的本事多著呢!那次給日本女人背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裡有甜蜜的憂愁——/沙揚娜拉(日語『再見)!」(徐志摩)

  「殺的綿羊往哪拉?快說呀!」

  那一幫年輕人又喊:「殺羊哪拉!」

  另一幫年輕人跟著喊「往這拉——」

  那幫又喊:「往這拉—一」

  口哨聲四起。

  起哄的是YM公司被炒的一些年輕職工。

  她本能地顫慄了一下,這首徐志摩的《沙揚娜拉》自己在醫院時F也給自己背過,難道F的「文化」可以對任何一個女人?那種悟性的感覺從哪來?她覺得自己和F的距離一下子遠了。回望被無數女人圍了「車輪大戰」中的F忽覺得F是在冷靜地操縱一切……想想自己曾被議論的,她努力甩甩頭。那個對F不恭的想法倏忽即逝。轉過身,她聽到又是一陣轟笑:「真是回眸一『望』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呀!」

  「你們看見沒見過F大太M年輕時的照片?瞧這女孩子與M年輕時那個像呀?」

  「不是像M年輕時而是像M的女兒,死了的那個!叫衛紅的那個!不是有照片嗎?上次拿到公司給我們看的!不是嗎?」

  「管她像太太還是像女兒只要叫我一聲『丈夫』不就平等了?叫一聲『丈夫』什麼人都行!」

  「轟——」大家又笑了。

  「不是『丈夫』是『大令』(英語親愛的:daring)!」又是一陣轟笑……

  ……

  一些小小少年竟齊齊地背民謠:「喝白酒一斤二斤不醉,下舞場三步四步都會,打麻將五夜六夜不睡,做生意七年八年不會,收禮物九件十件不退。」「穿著料子,挺著肚子,拖著調子,畫著圈子,出了再大的事兒也不會離開位子。」「批評領導怕丟帽子,批評群眾怕丟票子,批評同級怕丟面子,批評自己怕丟份子」「更喜歡姑娘白如雪,三陪過後盡開顏。」……

  外面的保衛人員與那幫小痞子發生了衝突,人們衝到外面圍觀。她坐在那裡。妝俺不住她臉上青一塊、紫一些。淚水一沖,手一抹,妝又成了一塌糊塗……

  人群一走開,許多紫荊、黃槐花瓣兒從窗中撲進來和著風的淒涼。

  一個影子罩住了她,抬眼一望,是F!只一眼,她便知道了他難言的隱衷與無告的痛苦;明白了他沉穩外面之下有一顆怎樣熱忱、真摯而又飽含酸楚的心。

  這種感染力極強的情緒,使她的眼神被這眼神惹走了神,使她的心靈產生了猛烈的衝擊。

  「別哭!儀式不是馬上就要舉行了嗎?」F說。

  聽F的口氣,似乎將舉行的儀式不是一個婚禮而是那麼多人對她的人格重新認定儀式;而是一個唯一的知情者對一個弱女子舉行的一個盛大的保護儀式;而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驗證其人品人格道德修養的盛大儀式……而是YM公司對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給全公司職工、全體股民及整個社會關注YM公司的人一個答覆。……

  在那些董事長、經理、官員、同人面前,她必須承認自己從頭到尾頗有心機,從始至終目的明確—一如果自己沒有個性沒有主見怎麼能在這麼多人面前站得住呢?她還必須承認對董事長F「一見鍾情」必須是愛情——沒有愛情做出這一切不就太卑鄙了嗎?

  為了這種虛偽,她的臉慢慢地紅了,天地間又瀰漫著雪青色的光,低頭看那團朦朦朧朧的雪青色婚紗,依舊是朦朦隴隴地變幻著,不由想高原石灘上的雪蓮花。那雪蓮花茸茸的毛中依舊透出潤潤的水光水色。她的神態恍恍惚惚的,淚水忍不住又緩緩充溢了她的軀體。

  人們湧進來看她,是一個幸福的新娘的目光,沒有人知道她的心碎了。她勸自己,一千遍一萬遍,不斷例舉F的種種好處,F的種種能力,甚至想到F是一個博大的「巨人」,可是她渴望的不是這些。她靈魂裡渴望的是風、是雨、是閃電、是雷鳴,是那種瞬時掠過卻叫人回味無窮的愛情。

  感覺這些不開竅的人,她忽然覺得這些人笨得出奇,不由得黯然神傷。這時,她更想L!那個將自己琢磨透明的人。

  ……

  她想那次去扶貧。休息時,L拉了她在沼澤湖邊偷看黑頸鶴的婚禮儀式:

  先是雄黑頸鶴在雌黑頸鶴四周翩翩起舞。雌黑頸鶴若無其事地站在中間,頭抑得高高得像一位驕傲的公主,目光卻在偷偷斜視……雄黑頸鶴看跳舞不起作用便開始引頸高歌,那歌聲激情四溢,哀婉動情……雌黑頸鶴終於被打動,應聲為雄黑頸鶴伴唱……雄黑頸鶴、雌黑頸鶴雙雙翩翩起舞,大翅膀刮著草地。天地間翻飛著那麼細那麼細的絲雨……

  看到雄黑頸鶴與雌黑頸鶴儀式完畢之後雙雙返回蘆叢中,共同選擇佳地準備建造新房……L拉著她跑出了芨芨草叢……

  她的耳畔又響起了L的歌聲,恍惚在夢中,那歌中句子亂飛一陣:

  微風吹著浮雲,細雨漫漫飄落大地,連著我連著你,

  連得世界多美麗。

  微風伴著細雨,像我伴著可愛的你,看著我看著你,

  看這世界多美麗。

  漫步青青草地,小草也在靜靜地綠,訴說無盡秘密,

  讓我們同尋覓……

  啊……願我是風你是雨,啊微風輕吹在細雨裡……

  她仰仰頭,感到海潮酒家凜然不可侵犯地昂著頭,將陰影倒扣在她頭上。

  她這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L永遠也不會將自己抱上冰雪的台階了,永遠不會了。

  生命裡一直一直在掙扎的受傷的人格與自尊心不再掙扎了,留下一種雄心的疼痛,那些過去重要的現在也就不重要了,而失去L卻顯得非常非常重要了。這一瞬,她明白了自己對L的愛情,這愛情勝過她的「人格」、「自尊心」、「虛榮心」,勝過她的一切。她愛L!真得愛L!為了L她已失去了很多很多但她覺得還不夠多,為了L她願失去一切的一切。一種從沒有過的憂心忡忡充溢了大廳,她感到一種無用語言形容的淒涼。她覺得自己難以自持。哦!自己將永遠地失去L,她的L,她心心愛愛的L。是什麼拆散了她與L?是自己嗎?她頓感到心如刀絞:

  自己可以拿一切賭氣,可怎麼能拿自己的青春和愛情賭氣呢?

  而L只是為了珍愛自己才那樣做的呀!她心裡明白,都怪自己不好!可自己什麼時候就不好了呢?

  而要「衝上」婚禮她必須仍借助L給自己的力量:「我佩服的是她們的精神!」她想L說的。

  而今日裡這話怎麼沒了底氣呢?

  婚禮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使她恢心喪氣的是:L沒來解救自己。那三寶的詩是L為自己親筆抄寫的嗎?

  你別懼怕,別發愁/我的血將化為暖陽/順著愛/從眼

  裡撫慰你/你醒著,我就在/你睡了,我再走/沒有黑暗/

  沒有孤獨/你別懼怕,別發愁/你醒著,我就在/你睡了,

  我再走……

  倏忽之間,她明白了,L可能在自己遇到各種危難時來解救自己或給自己精神的力量卻不可能在婚禮上來解救自己,絕不可能。

  她似又聽到了黃教聖地塔爾寺大經輪的吱吱聲與鈴聲;她又看到了土房子、小馬駒、土炕桌、銀耳環、牛項圈;她感到自己又走在羊腸小道上,又照著酥油燈,又在揀羊糞蛋,又在土牆上貼象形文字(貼牛糞餅),又穿著芨芨草編的「人字拖」背著柳條編的大背斗……

  她的耳朵一陣陣發麻,似有天籟之聲隱隱傳來,從她的西部,從她的青海湖——那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歌聲:

  一箭射中鵠的

  箭頭鑽進地裡

  遇到我的戀人

  魂兒也跟她飛去是一種中箭的感受,身上麻嗖嗖的,可為什麼不是愛的感受?

  飛到美國?飛到哪裡又真正能逃脫一個塵世?飛到哪裡可以真正尋到自己的愛?而路似乎有一條,那就是溶入那湛藍湛藍的青海湖——連迷失二十三歲的佛也只有溶進湖水去尋找一份真情,何況他們?何況F?何況自己?

  又是那縹縹緲緲的湖光蜃氣,又是那虛虛裊裊的波光魚影,又是那巨大的冰川「U」形槽谷、冰斗、懸谷,又是那冰緣地貌中的石柱、舌狀泥流及石多邊形;又是那達板山區晶瑩雪,又是那北山林場寂寞林。

  西部的父母聽到這消息心裡會怎樣難受——他們會為女兒的墮落而終身恥辱!他們會想到一座鋼筋水泥的青春墳墓!而他們決不會想她得到了金錢與地位!他們會想到女兒走投無路而決不會想到女兒是什麼「競爭勝利者」

  她的耳畔又迴盪起與母親的對話:

  「媽!我要出去能揀一萬元就好了!」

  「哎呀!這個女子啥時墮落到這一步了呀!可是不敢唷!」

  她的眼前又涼過母親臉上的驚恐與慌亂。那一次母親硬是要她保證不去揀那一萬元,才舒出一口氣來。

  媽媽!她在心裡輕輕呼喚,自己那永遠屬於大山的媽媽,自己那永遠屬於山歌的媽媽喲!

  她想起文革時爸爸是怎樣受刑也不肯出賣自己的同志更不肯出賣自己的人格……

  她想起爸爸的三味書屋: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

  想爸爸在自己臨來深圳時給贈的句子:「如煙往事俱不掛,心底無私天地寬。」

  ——若不是爸的才氣達到那一步,若不是政治運動席捲,爸爸怎會受那樣的磨難?

  ——在父母眼裡,惟做人是重要的而其它都是實實在在純純粹粹的身外之物呀!

  她似乎又聽爸爸對自己說:「一『骨』穿世事,一『空』驚天下。」

  她恍惚又聽見媽媽的山歌:「哎——黑馬兒馱的連背鬥,後修了金鑾殿了。好身子沒遇上好對頭,坐下了哭,跪下著把天怨了。」

  她似乎聽到了父母自己打自己耳光的聲音……

  她感覺西方的天宇上有一艘巨輪,輪船底部像一個巨大的犁從父母的心田上緩緩劃過,感覺故鄉土在父母的心野上翻花。

  ——那是一種致命傷/在準備了似已千年的預料中/

  終於劃來/將一切劃成兩半。

  那麼衝刺淚珠滾滾的河/前方是海/那尖底的輪船/

  那穩操的鏵犁/又會怎樣怎樣/衝刺在浩瀚的苦澀之中

  ……

  ……

  已隱隱地感知,那海在疼痛中翻捲,已隱隱地感知海在船形的傷口中呻吟。而那船依舊是那麼泰然地從海上緩緩、緩緩地滑過。

  那船就似從她的胸口上心口上劃過,激起那麼一陣陣、一陣陣那麼疼的浪波……

  以唇為代表的各種感覺,像一個憂鬱打頭的人字型雁陣,帶著從母親湖飛來的斑頭雁、魚鷗、鴻鸚、棕頭鷗緩緩從天邊掠過。

  一條長裙一次又一次,緩緩從海邊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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