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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護花使者


  平生第一次,她有那麼強烈的想被人撫摸的願望。她常常地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嘴,呼喚的嘴。這些嘴像魚鱗一樣多,它們呢喃著、喘息著、呻吟著,整夜整夜,整日整日。似乎只要有一雙手將它們「從頭到尾」

  撫摸一遍,它們就會安靜下來……

  她在霧中沉浮著,隨著霧飄流著。她分不清方向,抬頭望天上的北斗星,天地卻氤氳一片,似乎有星在閃卻根本看不清是哪一顆在閃。天地間雲霧翻滾著、凝聚著竟如一個巨大的佛像。

  這是否就是所謂的天象?」

  不由想起小時隨母下放時那位預報地震的藏族大爹講的話:「天象,是一尊大佛的形態。巨佛像征地球,巨佛的姿式很重要,假如坐著,人間就平安;假如站著就有地震、颶風、瘟疫等災難……」

  不由想起沙漠裡殘剩的那佛形的風蝕殘丘;古海底殘剩的那佛形的熔岩(青海格爾木地區);不由想起來深圳時在四川樂山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江交匯之處看到的那浮躺在青衣江,頭似烏龍山,身似凌雲山,足似龜城山,樂山大佛正坐丹田的隱形大佛。一時裡覺得天地充滿了「佛」,佛形的雲,佛形的霧,佛形的雨點……

  「佛」形的暗示無所不在且飽含著永恆的光芒與水分。

  那一切恍惚在提示「佛形」那是一種最為合理的形狀,那是在歲月流逝中唯一能存留下來物體的形狀。

  那一天,昏昏乎乎中,她感到有人掐著她的「和谷」「人中」等穴位,感覺有人將她抱入小車,將她送進一所醫院。

  冷!冷!好冷呀!彷彿自己又在冰塔林中爬著、爬著,一下子滑下去了,迷霧從冰谷騰起飄浮著她,她聽見身下冰水嘩嘩地啊著……有無數水蛇在四肢間曳動。

  「四十一度二!她在發高燒!難怪喊冷!」

  她恍惚聽到有人的聲音從那霧中飄浮出。有一雙手在她的眼前一晃,她想去抓,一陣水響玻璃響。

  「當心點滴瓶子!」

  她迷惑:冰山立刻化為無數點滴瓶子從海中升起著,升起著;那些迷霧化為泡沫,崩潰著;那些光彩化為小點滴瓶子旋轉著……

  她感到自己「身下」發熱,「身上」發涼。

  那熱蒸騰著,蒸騰著……

  她感覺自己一下子躍上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雪線。

  L從蹬山服中拿出地圖說:「我們現在位於崑崙山脈和唐古拉山脈之間,屬於長江源頭地區。有五條大河呈扇形,它們是楚爾瑪河、沱沱河、尕爾曲、布曲、當曲(曲是藏語河)。這幾條河匯成通天河,其中有二條是長江正源。

  她又笑了,正源只有一條哪來兩條?望著L的眼睛閃著那麼一種明亮,她轉過頭去。

  羌塘高原上無數大頭盤羊、藏羚、麝、高原狐、雪豹、鼠鬼、白唇鹿出沒……生命的湧動無處不在。

  他們到達了唐古拉山北麓的布曲裂盆地西緣高山下的溫泉華台(海拔四千九百米,世界最高溫泉之一)。那冒著白色氣體的溫泉,就像滾滾的沸水,從五六十個泉眼裡往外翻花,那無數的水珠就像明亮的珍珠,水溫約有七十多度,並有股濃濃的硫磺味。這座泉華台有五十多米高,三十多米長,十幾米寬。

  L命令她轉過身去。

  她不知L是什麼意思機械般地轉過身去。

  「我可要洗澡了,用你們青海話說就是打『教席』(游泳)!你可千萬不能轉身!你轉了身我可沒臉見你老爹了!我與你爸可都是『吳老』(人大老校長吳玉璋)的學子……」

  她站在那裡,感覺身後熱氣蒸騰。漸漸理智退去,她不由自己地想像L出生那個赤條條的樣子……

  「巧帶帽銀那?」L用結結巴巴的藏語喊。

  「阿帶帽銀!」她想回答又忽地害羞起來……睫毛粘住了,使勁兒睜開冰嚓嚓地響著……

  忍不住,實在忍不住,她側過身來細細望那面冰鏡子中朦朦朧朧的身影。她的眼睛似睜非睜,眼珠兒似游非游……她那無數問號般長睫毛的細小露珠間又凝煙鎖霧,充滿好奇與心機,似要掀開一切秘密的蓋子,似乎在探索中說:「想知道想知道還想知道……」

  那冰雪的睫毛顫抖著、撲閃著,不時有睫毛被冰粘在一起又叭地打開……

  由於她戴著口罩(青海的姑娘冬天有戴口罩的習慣),這使得她一雙眼睛像泉眼眼兒一般更加生動。而那眉毛向上絲絲的走勢與頭髮上梳的走勢成一致,凝著冰雪,顯得越發毛絨絨的。這一切使得她更加生動,顯現出一種處女的聖潔。當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L的泉眼也噴出一咕嘟山泉水時,那些溫泉水咕咕嘟嘟的聲音似一下子大了。她的臉頰一下子又因羞澀而成玫瑰紅了,天地間又籠罩了淡雪青色的煙雲;那些冰凌也透出淡雪青色的冰光水色……

  她的身子禁不住輕輕、輕輕顫抖……

  「哦!」她歎息:背後好熱、好熱,前面好冷好冷呀!熱氣還在蒸騰,冰山還在溶水……

  「體溫還降不下來!四十一度三!」

  「再加幾個冰袋!注意!她在打擺子……」

  ……

  體溫計在她的眼前一晃,一個化為百個,百個化為千個,千個化為萬個……

  感覺熱氣從指尖兒向後退,退下來又湧上去,湧上去又退下來……

  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想看看自己的手指,可是看不清,只看見滿山遍野都是巨大的溫度計,巨大巨大巨大的溫度計。

  恍恍惚惚她跟著去青海互助土族自治縣哈啦之溝公村的那個小小山村考察,扶貧的那隊人馬走呀走呀走呀。

  手上的皮手套,腳上的馬靴子為什麼不管用,指尖、腳尖好冷呀!好冷好麻呀!

  她想將手拿出來搓一下,想將腳在路邊的石頭上踢幾下,可指尖兒、腳尖兒麻麻兒的「搓來(真是)凍死了!」她用青海話喃喃自語。她聽見L用阿拉巴拉(剛學會)的青海話罵她:「你在黑著火食,迷著拉拉(你啥也不懂)!」L朗朗地笑:「把手給我!」她把手給L,L用手一捏,一根一根手指像溫度計滾得滿山遍野……

  L拉著她的手掌拚命地追,追到一根巨大的手指跟前,兩個人都怔住了,原來是一根巨大的電線桿,電線桿上光禿禿的沒有電線。

  再往裡走無數東倒西歪沒有電線光禿禿的電線桿,可就是找不到她的十個手指頭……

  L將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淚光迷濛中她看到自己新長出的手指比以前短一截……

  進了村,他們更吃驚:全村六十多戶人家,竟沒有一家有廣播、收音機、電視機……

  恍恍惚惚有無數種聲音從四面八方浮出,浮出……

  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聲音,穿過時光隧道向她撲來:

  「由於我們村地處偏遠,縣裡花費了極大的成本給我們安裝了電線、電燈、廣播喇叭。可是每度電的費用高達五元線,國家每度電給我們補貼四元九角後,每度電只收一角錢。可就這,我們也用不起!我們一個工才五分錢(去年),一年勞動下來,一個壯勞力分紅時才能分到十五元錢,連口糧錢都不夠需國家倒貼……唉!年年雹災……

  「用不起電,電線、喇叭都被村裡的人偷去賣錢了!不光這,那些國家配製的水利設施等也都被村裡人偷去賣錢了……」

  似乎她又走在那山路的昏溟之中,老村長的背影撲撲朔朔。

  她看到路兩邊干打壘的土牆根兒上坐了一排一排曬陽娃、抓虱子的干小伙。

  他們上前與干小伙們打招呼,干小伙們瞇縫著眼望天,額上多有幾道深深的皺紋,有的口邊還流著長長的哈拉子。

  依稀這是她被凍掉的一個一個腳指頭——

  昨晚她好不容易脫下靴子,從長長的筒靴中看到的就是一排靠著靴幫兒「坐」著的半個圓乎乎的腳指頭……

  她感到自己的腳尖兒刺疼,感到被L強迫按在冰冷的山泉水中泡過的腳正在長出新的腳指頭……

  一張張臉在歲月的煙雲中忽隱忽現。

  一些說話聲忽大忽小。

  國家扶貧小組組長問村長可不可以將村裡的勞力輸出一部分,扶貧小組又與省政府協調撥下五十個合同制招工指標,並申請二十五個長期合同招工指標。

  「干蛋(沒用)!」村長說:「我們的村窮出了名,省政府責成省裡幾家大企業有一次聯合起來派了兩輛豪化大轎車來我們村招工。別的村的干小伙步行百里趕來說死說話招工組不要,招工組的人員磨破嘴皮可我們村的干小伙一個不去。最後兩個大轎車空空地走了。村裡的老年人們像送魔鬼驅瘟神一般又敲盆子又敲鍋流著眼淚抹著鼻涕『歡送』走了招工組。」

  國家計委一位負責人說:「我們可以給你們引進幾個項目……」

  「還是干蛋!你在差來不清楚(根本不瞭解這的情況)!」

  村長揉揉紅紅的眼睛說:

  「去年,互助回族土族自治縣的五位領導來視察工作,看到貧困戶的生活狀況,他們哭了,連聲說我們工作沒做好,讓你們受苦了。晚上這幾位領導,夜不能寐。趕回縣城後,這五位領導上下奔波,以自己個人的名義擔保從銀行貸出二十萬元錢,給我們村辦了集體赴可可西裡無人區采金的手續,親自赴省城給我們村買了采金工具,親自來我們村組織了采金隊……並把他們私人的棉衣、錢分發給采金隊員……這五位好領導無論怎樣也沒想到采金隊還沒進入到可可西裡采金地點,隊員們就把采金工具、運輸車輛扔在黃金之路上扒青藏線上的汽車、火車逃了回來。一回村,小伙子們就撲入故鄉黃土地的懷抱嚎啕大哭,像受了天大的委曲,又像死了親媽親阿大(爸爸)。二十萬元錢就這麼白白扔掉了。這二十萬元錢的賬現在還背在那五位領導的身上——他們都拖家帶口,五人中沒有一個人的工資過二百元,就是讓他們傾家蕩產也還不上這筆錢呀!從那以後,我們村成了貧困老大難!沒人敢管我們了……」

  一團熱向內收縮著,她感覺自己的嘴上被戴了一個豬八戒的面罩……

  當他們走進最貧困戶時都驚住了,干打壘的黃土莊廓中,半床破被,半條燒黃的破羊毛氈,半日破鍋;火炕塌半個、灶塌半個、桌子塌半個、房子塌半個。一個女人連穿的褲子都沒有坐在被子中,一個男人用尿素袋子裹身子,一個女娃用麻袋裹身子,房內一個似豬圈的坑裡爬著四個侏儒,如同四個小豬娃……

  「不是沒救濟過」,村長歎氣說:「發給這一對夫妻救濟金,這對夫妻都能在幾天裡吃完喝完!家還是這麼破爛,女人還是沒褲子穿,尕娃們還是精尻子(光屁股)。那丫頭才十四歲肚子就懷著野種,阿大是誰?球慫知道(狗日的知道)!」

  無數的黑影向她湧來。

  她感到她心愛的L「忽」地一下從聚在一起分配扶貧資金的工作組人員中站起來:

  「我不但不主張給這個村發放扶貧資金,而且還主張將國家倒貼資金全部撤掉!扶貧資金應發給那些真正需要救濟的人!」

  大伙吃了一驚。

  ——以前青海政府方面的陪同考察人員都是喊窮叫苦想方設法讓國家扶貧小組多發放一些扶貧資金,L倒好!反其道而行之。

  L接著說:「你們聽到過完成達虧指標這種新鮮事嗎?每年共同努力,達到多少項虧損指標就能拿到國家補助……等,靠,要,不是培養出一幫勤勞致富者而是養出一幫蛀蟲!

  「物質貧困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精神貧困!精神貧困是無法用物質的形式解決的。『貧困者』自己不拯救自己誰能拯救的了自己!」

  「如果他們不能自救呢?這種做法太不人道!」

  「那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是幹什麼用的?跟不上社會發展步伐的人只能讓他們被瘟疫等自然災害淘汰!」

  L的身上放出崢崢鐵光:

  「這個交通不便的山村已形成一個不太流通的隔離群體,在此群體內,男女婚配的結果是其子女素質明顯低下,智力低下綜合症患病率增長。六十多戶人家,近親結婚竟達五十例,其子女智力低下者占子女總數的百分之三十八點九四……這樣下去會形成惡性循環……就算是逼他們乞討著爬出去背井離鄉也是進步的開始,也是他們自己拯救自己的起點。」

  小小山村沸騰了。那些「癱瘓」在床的老人,那坐牆根兒的干小伙,煨熱炕的大姑娘,那些捻線的中年男人,扯閒話的中年媳婦不知哪來激情手拿著鐵銑、連架、木鎯頭、鐵板掘(尖子)從四面八方湧向工作組……

  工作組護著L瘋也似地逃跑……

  ……L被憤怒的人們「五馬分屍」;胳膊腿扔得滿山遍野都是……

  她瘋了似地冒死去揀那些胳膊、腿,去取那些纏在樹上的腸子、掛在岩石上的心臟……

  可是每一條路上都有無數陰影擋在她,那些陰影似是一些鬼魂,有她死去的爺奶,有後漢河那七橫八豎自殺的少女……

  她驀然回首,看見L的塵根兒在山尖兒上豎立,似乎還活著,一收一縮,顯出一種悲涼的壯美……

  她開始向山尖兒爬,口中呼喚L名字,汗淚交加。

  塵根兒越變越大,宛如一個巨大的華表,上面龍鳳纏繞,有一隻靈龜緩緩向上爬著,爬著,走著S型的線路……

  靈龜的身上隱現一個神奇的八卦圖……

  太陽,即將落山的太陽風火輪一般旋轉著,極似一個陰陽圖騰——陰陽魚將旋轉的水撥得「嘩嘩」響……

  她爬著爬著,從半山腰滑下來……

  她又爬著爬著,又從半山腰滑下來……

  墜落聲中,她感覺四面八方響著嘲笑、起哄聲……

  淚水飛速了她的眼眶,一種血紅在天地之間湮散,湮散……

  ……

  她爬著,嬌喘咻咻地爬著,爬上來又滑下去,爬上來又滑下去……

  忽然聽到身後傳來L朗朗的笑聲。

  隨著L那讓太陽和月亮都黯然失色的笑,另一個冰雪的世界向她洞開——

  那是一個冰雪常年堆積的地方。那冰川似綿延無盡頭。冰川表面的積雪由於晝融夜凍,受結晶排列的影響,如凝固的雨絲兒,又細又白,豎直挺立。冰川的底部由於受地溫的影響,不均勻融蝕,底部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冰洞;冰洞裡像水晶宮一般,無數的冰天鵝、冰企鵝、冰野耗牛、冰雪豹、冰藏羚栩栩如生,晶瑩剔透。溶水順冰叮叮咚咚流下,網狀注入沼澤地帶,在陽光的照射下五顏六色撲撲朔朔如無數透明光譜。大小不一的冰洞,繼續擴大,形成一個一個弓形冰橋,冰橋上水霧迷濛中一道彩虹,美麗得使人熱淚盈眶。

  L遞給她一個望遠鏡:「前方是唐古拉山脈主峰:海拔六千多米的『格拉丹冬』大雪山!在『格拉丹冬』的西南側就是你所崇拜的長江源頭——沱沱河!」

  她從望遠鏡中望出去:一排排雪峰擠入眼簾,冰光閃爍,其中有一座好似白玉雕制的塔……

  她撲閃著靈氣的大眼睛對L說:

  「知道『格拉丹冬』與『沱沱』是什麼意思嗎?」

  不等L回答,她便搶著說:

  「『格拉丹冬』是藏語『高高興興』;『沱沱』是蒙語『紅』,沱沱河即『紅河』。那河在早霞中看真的紅如鮮血呢!」

  她又聽見L朗朗地笑:「要是你是一個可隨意變小變大的變形金剛就好了!當我去旅行時我就把你變小變小變小裝在口袋裡或是打在旅行包裡,到了目的地我再把你拿出來放在手心,口裡念:變大變大變大,你就變成像現在一樣大……當環境惡劣時,我就找個冰箱把你冰起來,當春暖花開時,我再把你從冰箱取出放在胸口上暖化過來……」

  L又一陣朗朗的笑,冰山在笑聲中崩潰了,化為一個波濤洶湧的大海,一個一個浪頭向自己打來,透出凜凜的冰光。她怕,真的好怕,想撲入L的胸懷裡,可是L的身影卻湮散著,湮散著,帶著淒迷、帶著漫無邊際的淒迷……

  她拚命地向L幻影消失的地方追趕著,追趕著……天地一片空濛……

  一下子,她摔倒在L的那個跨度之間,冰冰涼涼的海水浸漫了她……

  「L!冷!冷!冷!冷呀!冷呀!」她呢呢喃喃。

  她昏暈過去,又聽見L朗朗的笑,她在海邊尋來尋去卻發現那笑聲從大海中嘩嘩啦啦地傳出。她感覺自己生命的激情不僅帶著原始的慾望還有鋼琴曲與朦朧詩。她縱身跳入那透明的海。感覺L用波浪的手那麼細膩地撫摸自己,感覺L想用一個釘海何將頑皮的自己釘住,自己機靈地躲閃著。

  她在水中飄浮著,越來越多的硬嘴魚在襲擊自己。「吻」的拍擊之中,她柔嫩的皮膚上隱隱傳來唇形的疼痛,如身上長滿了急欲抒發情感的厚嘟嘟的嘴唇。而許許多多的感受凝聚在那唇上,火辣辣的……

  她感到L的什麼順了她的曲線滑動、蠕動。

  L終於將自己釘住了,漂泊的自己終於有了一個穩定的軸心,並將自己推向溫馨柔軟、令人暈眩、籠罩一切的黑暗,生命裡生命外,越來越多的硬嘴魚機靈靈地拍擊自己……

  一種神聖的心境昇華著、昇華著……她不再掙扎由海浪擺佈……

  她的生命昇華著,昇華成一片孟達山林,……那些雲杉、樺樹、雪松、杜鵑灌叢不斷地茂密著,那些荷花蘑菇、雲傘蘑菇、鹿茸蘑菇……五顏六色地長大著……

  她的生命昇華成一片羌塘草原……那些白唇鹿、魔、雪豹、盤羊、雪雞、血雉、西藏羚羊、藏狐、石貂被一些神秘的力量追得東躲西藏……

  她的生命昇華著,昇華成青藏高原,昇華成海拔六千米的崑崙山脈……

  她的生命昇華著,昇華著,貼太陽越來越近……她看到L張開大口袋,從她生命裡裝她,裝她……

  她感到自己馬上要爆炸了,馬上要在一種徹心徹骨的愜意中煙消雲散,天地瀰漫著如詩如畫的傷感,有珍珠雨將要噴洩……

  「熱!熱!熱!好熱好熱呀!」她在病床上蠕動掙扎,嘴上起了一個一個淡雪青色的泡泡,像無數雪青色的小汽球……

  感到一種「大愛」如天降雨露緩緩兒浸透下來,浸透下來,……每一粒雨滴兒都有透透明明的「心光」,折射出那麼靈光……

  她微揚著頭感覺那天降雨露,腦海裡顯現長江源頭格拉丹冬冰川融出的涓涓細流通過沱沈河、當曲河、楚爾瑪河、布曲……數條河流最後通到「珠曲」(奶牛的水通天河)。

  她跪在山坡上,在石塊的隕落之中孤獨地承受「錯愛」……

  再次仰望那在天地突凸的「華表」,感覺L似盤坐在靈龜上那輪血紅的太陽之中……

  「你們幾個護士將她的胳膊、腿按住!別讓她動彈!別讓她再打點滴瓶……」

  「氧氣開得太大,嗆著她了!沒看見她嗆得直流淚!」

  「你們幾個人把她抬起來,我把這點滴管拿出來,再把這血漿瓶子的碎片揀出來。」「看看這手整個兒都扎青,還動!」「這女孩子大腿跟兒上粘精精的是什麼?」「哎呀!下面溫了一大片!還有許多露珠滾動!」「完了!這女孩子射精了!射出陰精滴了!」「完了!這可不是一般的射精!」「快!快!快!再組織搶救!那精滴中帶血帶髓!快!快!」

  「別放下來!這玻璃碴子還沒揀完!」

  「再抬起來,壓著便攜式測試儀了!」

  ……

  「這女孩心力衰竭,是不是有心臟病?如二間瓣狹窄什麼的!你看她臉上呈淡雪青色。」

  她感到大夫用聽診器聽自己的心臟。

  「不是心房小!是受了激刺造成的!心臟好好的!可能是心眼小!」

  許多人都笑了。

  「心眼小早就沒了,她一星期前失蹤,幾個女孩子明白過來都哭了……」

  她聽到YM公司的年輕人嘰嘰喳喳,腦袋清醒眼睛卻不睜開。她覺得羞死了!女孩子怎麼還射陰精?她知道了!可是希望除了大夫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也怪!我接觸了這麼多病人這種膚色呈雪青的人我真還沒見過!」

  「你看她臉色漸漸緩過來了!這臉像才出的鹿茸?還是像雪蓮?真像什麼靈物化成的麗人兒!」說話者是一位才去西藏收過藥材的同人。

  「看她那水淋淋的樣兒,彷彿一碰就破呢。鬧不好真是寂寞林中一仙株……」

  「我真懷疑這小女子是西部一咕嘟山泉成精後開的一朵雪蓮,雪蓮成精後而成的小鹿,小鹿成精後而成的一少女。這女孩子似乎還要成次精!她實在太有靈性悟性。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也真是怪……」這聲音是她的女友小A。

  「你說她一生要生四次?那你從你媽肚裡出來生了幾次?」

  「嘩——」一聲大家全笑了。

  「高原缺氧!聽說內地人有的到了青海就不停流鼻血;有的感到頭暈跌倒在地就再也沒有起來;有的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卻很快轉成肺水腫,死了;有的道班戰士帶孩子去探親沒想翻過海拔五千多米的崑崙山孩子早死得硬硬的……所以內地人去了一個星期需吸一次氧!這種臉色可能是缺氧造成的!」

  「我想她的血一定是雪青色的!絕對!有種雪青雞很珍貴的!也就是烏雞!這女子是不是一個『烏人』?若是,當然很珍貴的啦!」

  「嘩——」大家又笑了。

  這是病房!請你們不要在這吵!回去吧!這女子沒大事了!留一個人陪床!」

  她聽到那幫子人全出去了,仍不睜眼。門外隱隱傳來大夫與F的對話。

  一位護士拿著四瓶血漿進來,叮叮噹噹換上。

  「你是她父親?對吧!我慎重告訴你,這女孩這幾日本是例假之中,因受了強刺激將例假給『悶』回去了。現子宮充血,子宮膜增厚。她現在肚子一陣陣痛,有下墜脹痛感。我也奇怪!跟生孩子前的陣痛極相似,當心她會再次大出血!也怪她處女膜完好……這可能導致血流不出,腹脹陣痛會加劇,是十分危險的!這些日子你務必日夜守護她,注意觀察,若有症狀立刻找我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這維生素K是凝血的隨時給她補服一下……」

  她恍恍惚惚聽得門外有女孩哭,恍惚是小A的哭聲,她的腦海中閃過那一雙含煙鎖霧的眼睛。怎麼剛才在床邊時大家又說又笑,背了自己小A卻哭哭啼啼,莫不是自己的生命垂危?自己還要和M競爭呢!決不能在這時倒下!偏這時腹部又隱隱兒陣痛,莫不是真像他們講的還要完成一次自生?再生出的自己是怎樣一個怪物呢?大出血是不是已開始了,只是血流不出來呢?

  一緊張,身上的毛細血管一脹,她休克過去。

  在床的憾動聲中她清醒過來,接著她聽到一陣陣隱隱的、顫慄的、遏抑的啜泣聲。她不明白這個哭的人為何要拚命克制自己,她想轉一下身,身上的毛細血管又一脹,她又一次休克過去。

  有一日,剛打完點滴,她睡得迷迷濛濛。感覺身邊坐了一個男人。似是總經理G又不似。似與不似之間使她感到陣陣昏暈。

  「我是大G!」總經理似看懂了她的迷惑,伸手捏住了她的一隻手。

  G的身上綻放出一種活力,令她感到自己越發渺小、柔弱。

  她努力地想,在哪兒見過G。

  ……漸漸地,她的整個心身都飄浮在那磁音裊裊、餘音陣陣的男中音之中她感覺自己正被一個強大的磁場慢慢地磁化,心頭又是一片迷濛的雨。

  「有一日,我看到一隻美麗的小鹿,真是怪!那小鹿身上的花不是常見的梅花而像一朵一朵雪蓮。真是一隻珍貴的小鹿!可是我的獵槍中的子彈用光了。我順手摘了一顆櫻桃裝進槍膛,開槍打鹿。中彈的小鹿頭頂紅著似血又不像,一下子幻化成一個可愛小鹿姑娘,那姑娘身上帶著泥土的清新與野花的芳香,眸子中寫滿靈悟與聰慧……

  「從此,我便悄悄地隔了玻璃看小鹿姑娘。」

  「隔了玻璃,小鹿姑娘的某些部位發著光,顯出那麼一種格外的動人。我與小鹿只是隔了玻璃講話。我衝不破玻璃。我想隔了玻璃佔有她……我終於衝破了玻璃,那玻璃渣子扎得我好痛,可那個叫小鹿的姑娘總也離我很遠很遠,仍有些玻璃似的東西把我們隔開。」

  ……

  「到了五十歲,他們才感到了什麼。」

  她不明白G為什麼要不動聲色地將「我們」換成「他們」。

  「他們決心找回他們失去的愛情。於是那個叫G的老頭子與那叫小鹿的老太太就舉杯。那酒是燃燒的火。杯子碎了,濺起酒好苦澀……」

  ……

  她聽著,只覺得唇間冷風瑟瑟,淚水又滿滿湧出。

  她汗津津的手中緊緊攥的是與L在青海古老的祁連山岩石中找的被磨得晶亮的三葉草、珊瑚、腕足海生化石串成的項鏈。

  是的!她與L用生命守護的不就是這麼一屋玻璃嗎?兩個真心本是一個心卻都想了對方為維護這情感的美好而成了兩個假心,從而陷入深深的痛苦。

  本是求近之心,反成了疏遠之意,兩下裡都是費了多少苦心在打聽對方的消息,兩下裡都在苦苦地相思卻又為了什麼不肯相見?在激情的煎熬中自己怎麼也不肯屈服的心又是怎樣被弄得傷痕纍纍。

  什麼叫快樂?快樂就是幸福來得快痛苦去得快!什麼叫不快樂?不快樂就是不死不活不敢爆發不能爆發就是在壓抑中慢慢地抑殺自己。

  難道到了五十歲時,真的有這麼苦澀的一杯酒讓L與自己去飲,仍有那麼苦的一個果非要L與自己去摘?

  她的頭慢慢轉過去,不願讓G看到她心中不斷湧出的淚。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微妙的心態逃不出G敏銳的眼睛,而唯有這一瞬,她不敢看輕這個男子,這個能捉住她飄忽靈魂的男子,這個和她思路想法完全不一樣的男子。

  G不再看她,望著前方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我不是在夢中嗎?為什麼G居然知道L……」

  她想起那次去扶貧的路上遭遇青海高原熊,別的人向高原熊仍石頭、儀器,L卻向高原熊扔旱獺。高原熊接住一隻旱獺夾在腋下,再接一隻又夾在腋下……腋下始終只有一隻旱獺……

  事後,她驚歎道:「L!我只是隨意給你講過高原熊吃旱獺,沒想到你竟然運用的這麼出神入化!」

  「別忘了!」L扭過頭來衝她一笑,又露出一口白白的牙:「我告訴過你我上學時喜歡學化學!」

  在L的感染下她由衷的笑了,又如一朵鮮花綻開著。

  她想起那次幫L洗衣眼。L的衣服泡在洗衣粉水裡。她搓洗了幾下,發現衣領處比較髒,就拿起一塊肥皂搓在領子處洗……一回頭,她觸到了L的目光,那麼一種特別的目光。她這才明白在L的眼裡自己哪裡是幫他往乾淨裡洗衣眼而是故意搗蛋往髒裡洗衣服——洗衣粉是「酸性」,肥皂是「鹼性」,化學裡,酸鹼中和生成鹽和水……而她有種感覺,L喜歡她搗蛋,甚至喜歡她搞破壞……

  那麼這個自稱G的男人是不是L「變化」出來的呢?

  幾日後,還是剛掛完點滴,還是她睡得迷迷濛濛的時候。感覺大G帶著一股清涼來到她身邊。

  大G在她的耳邊放了一個袖珍錄音機,放了一盒磁帶,放小音量打開,磁帶中是歌曲:《大約在冬季》: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漫漫長夜

  裡,未來日子裡,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前方的路雖然

  太淒迷,請在笑容裡為我祝福,雖然迎著風,雖然下著

  雨,我在風雨之中念著你。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會更加

  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裡你要保重你自己。你問我何

  時歸故里,我也輕聲的問自己,不是有此時,不知在何

  時……

  感覺那麼熟悉的聲音在病房中瀰漫,淚水緩緩衝濕了她的眼眶——這是L與她在西寧分別時L為她唱的歌。在這孤獨飄零的日子裡她獨自成千次成萬次唱著這支歌。唱給L還是自己?她不知道,只是不由自己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G望她動情的樣子似乎感悟到什麼。G「拍、拍」兩下打開磁帶盒將磁帶翻過來。

  「你唱的應該是這個——」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在很久很久

  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邀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

  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在這

  裡衷心地祝福你。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我總是在這裡

  盼望你。天空中雖然飄著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當

  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還在這裡耐心地等著你

  ……

  那歌聲不知是齊秦的還是L的。這是怎樣一種貼心貼肺的聲音,這是L臨走時自己為L唱過的歌!可是G怎麼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幾乎成了她與L的「暗語」。

  她給L寄毛衣時第一句話是:「很久很久以前給你織了一件毛衣……」

  她給L寄「稿」:「很久很久以前寫了一篇文章……」

  每在想L時她都會不由自己地唱出這首歌。她感覺生命中千萬根情弦被「吉它手」L彈響,那是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刻骨思念呀!感覺自己生命的每一個纖管中都流淌著淚水,感覺自己就浸泡在淚水的海中。

  G用神秘兮兮危險兮兮的目光看她,從懷裡掏出一張PY日報,翻到第四版副刊遞給她。

  她看到了L寫的一組詩:

  ……走出西部卻難以走出那一抹淡雪青色的思緒/

  難以走出那一抹淡雪青色的憂鬱……

  ……站上去我是一個巨人/跳下去我是一個矮子/不

  站不跳我是什麼……

  ……我走在淡紫色的崑崙山脈/感知西部出現了陣痛……

  她陣陣昏暈,感覺G像一個可怕的心理病醫生,用針一次一次擢向自己致命的地方。

  ——那是她深藏心底對任何人都不肯講的秘密,那是她心中最怕見人的一個最豐茂的一隅。

  一時裡又彷彿是去西部黃教聖地時迷了路晴朗的天氣遽然狂飛捲起流沙,形成高達幾百米的「沙塵壁」迎面撲來。沙塵暴壁呈三層,每層有一球狀塵團滾動,壁下呈黑色,中上部為紅黃相間,壁中發出沉悶的轟鳴。粗沙、石礫在地表滾動,細沙、中沙在地表約十米內形成風沙流短距離運行。粉塵在空中懸浮、飄移,旋轉,呈撲朔迷離的色彩,倏忽開始降塵,一時裡煙塵迷濛……

  似乎受到另一種強刺激,她的臉呈玫瑰紅,處於一種半昏迷狀態。

  ……漸漸地,她覺得自己似飄浮在一個夢中。

  煙塵中沉浮著G的心聲:

  「很久了,我們對弈,之所以選擇L,是因為我們相識後總難分難捨還因為L的棋也很野,水平也與我差不多。我應棋時軟弱,而L大將棋風不減,但粗漏之處頻出。光輝被濃雲遮住時,青年時的惆悵便出現了。不知不覺,我覺得鬍子變得粗硬起來,我甚至能隔著雲看到綠色的草場,那完美的眼形象征著臥室,邊緣突起的棋勢是此刻我情慾之火的寫照。自我陶醉之餘,我與L目光偶然相遇,他眼神火熱,帶著仇恨,我的秘密似乎被他看了,我很羞惱。

  「L堅持要打開窗子。L的著數極狠。L皺起眉,鬍子有半寸長,抬頭紋加深,目光深褐,彷彿歷經了滄桑的大漠,跋涉在絕望中。我憐愛的注視被他察覺,他一笑,表情像是照鏡子看到了自己一樣,這樣時間過得很快。

  「我們現在在海邊停住了,我們在對弈時已換了白色長袍,像晉朝的士人。年輕的我們鬍鬚銀白髮亮。除了手以外。其餘的肢體均動彈不得。我們懸在雲中。我思路清晰,審視著棋盤,那些用心血澆鑄的領地像萬花筒裡的夢時大時小。

  「我想我兒子會在此刻幻想那綠色的草庫侖……」

  G身上綻放出的光芒針一般刺得她渾身痛。

  側面感覺G的線條越發感覺到一種粗獷。

  G冷峻地用大手將頭髮向後一梳。

  她恍惚看到西部草原在蒼涼中展開,成千上萬匹青海驄從圈中放出,在草原上奔騰著,嘶鳴著……

  那些青海驄的皮毛在陽光下如「土地」高貴地閃動著;鬃髦在黃風中如「長城」驕傲地曳動;馬尾如「河流」深情地飄逸著;四蹄如「眾山」滄海桑田地變幻著……

  ……

  她飄浮在煙塵中,感到G的渾身顫慄。G說的什麼她很本聽不太清,聽不太懂,只是奇怪於G怎麼會談到L?這最後一句話使她心中一怔:「我兒子」是什麼意思?是把L稱作「我兒子」……

  幾天後她清醒過來越發覺得曾發生過的一切像夢。夢的結尾是有人吻了她。那吻很長很長帶著那麼一種灼人的熱情,如同她曾幻想的那一個海邊的長吻。

  是L夢中出現?她陣陣恍惚。唯有枕邊放了一本傑克·倫敦寫的《海狼》,證明她的身邊真的發生了什麼。

  董事長F每次來守護她都默默地一言不發。感覺F為小小的她跑上跑下,她心裡說不出的感動。

  YM公司的年輕人輪流來看她,只是好像有什麼事瞞著她。

  好幾次她從迷糊中清醒過來,都感到落地門窗外有一個倩影神秘地倏忽即逝。那輕輕的腳步聲,熙攘的裙動聲,像微微的風又似細細的雨,想捕捉時捕捉不住,只是感覺迷迷濛朦中恍惚有一個光彩婀婀娜娜、飄飄逸逸地掠過……

  她不知不覺地跌入了那令人銷魂的浪漫意境之中。

  有一次,又有了那種感覺,她不睜眼睛地坐起來,站起來。緩緩地睜開眼睛,她看到一團輕紗在眼前曳動,一些淺栗色長髮在空氣中瀰漫……她追到一個荷池邊,那影子卻夢一般裊裊湮散了……她努力地揉著眼睛卻只看見睡蓮的水紅忽隱忽現,睡蓮的水綠搖搖擺擺,湛藍的池水晃晃悠悠……「難道那輕盈的女子踏著睡蓮的葉兒走了?」她迷迷惑惑,腦海中又浮現了剛來深圳找「做小姐」的女人時留在腦海中那一團粉紅……

  ——依稀那團粉紅還在她的記憶裡忽聚忽散。

  又有一次,那感覺又來了,她閉著眼從病床上爬起來跟上去——她真怕一睜眼那倩影又像以前那樣飄散了。在她瞇著眼睛追蹤那倩影時,那個縹縹緲緲的麗人兒來回曳動,身子將纖腰隱現出來,真是美不勝收。那麗人兒似乎轉過身來衝她空空朦朦地一笑,長睫毛上不時湧動一圈亮晶晶的眼淚,半個臉明半個臉暗,半個臉如仙女幻生半個臉似魔鬼隱現,半個臉露珠瑩瑩半個臉陰風紊繞……

  她迷迷惑惑地想對那麗人兒笑笑,卻見那麗人兒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天地依舊是霧朦朦的,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只留下陣陣幽香……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好久好久……

  一陣風過,幾片蓮花瓣兒打在她臉上。她拾起一片兒,只見花瓣上隱現的是李白的《古意》:

  君為女蘿草,妄為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發斜。百

  丈托運松,纏綿成一家,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女

  蘿發馨香,菟絲斷人腸,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再望那荷池的盡頭,真的有縷縷亮光從柔柔的水面上升騰,如無數攀援而上的菟絲花在那舞動……

  那是怎樣輕盈的舞姿,如風如雨,如溪水如流雲。她想起從爸爸的書架中看到的趙飛燕。那個漢武帝時初封為捷好後立為皇后的女子。她想起《趙飛燕別傳》中的句子:「趙後腰骨尤纖細,善蹈步引,若人手執花枝顫顫然,它人莫可學也。」想這一個一個大盤子似的睡蓮葉兒是否就是漢武帝在漢宮太液池的唳洲島上為飛燕建的舞檄,抑或是水晶盤。想這小女子就是趙飛燕的鬼魂現形,在盤上翩翩起舞。

  那個身輕若燕,能作掌上舞的小女子謎一般在她的身邊神山鬼沒。

  那個倩影又一次消失了。恍若只有光滑的裙袂拂過她的臉。摸時,冷涼的淚水滿臉都是。

  真的「心似雙重網,心似千千結」,她如醉如癡地沉浸在這個神秘女子的生命意境中。那一切的一切真像一首朦朦朧朧的詩。

  使她驚奇的是有一日董事長太太M也來看她,送她一個大西瓜與一包梨。

  M語無倫次地說著:「地球這麼博大!當然可以同時容納黃河、長江兩條河……」等讓她費解的話。

  等M走後,她支撐著虛弱的身子想把M送的禮品扔出去,卻發現:梨是真的、大西瓜是假的!是個地球儀(她看錯了)。

  ……

  當她將裝梨的包扔下樓時,似看見有幾條長長的什麼婉蜒著奔躥到草叢中……

  是自己眼花?拚命揉眼睛。莫不是杯弓蛇影。她努力甩頭。

  M第二次來看她是一個星期日,她仍是處於半昏半迷狀態。

  M輕輕地說:「你長得多麼像我死去的女兒!女兒名叫衛紅。」

  她又打了一個寒戰。

  「衛紅要是活著,跟你大不了多少。衛紅長得也像你,一笑一對酒渦兒。走在路上陌生的男人衝她笑笑,她立刻回報人家一個明媚的微笑。清純得沒有人忍心去傷害她。文革時她去武漢搞串聯,火車上人多,沒地方撒尿,衛紅真傻!硬是憋了一路!下了車人就不行了,送到醫院說是尿中毒,沒救過來,衛紅死了。」

  她眼睛望著M,可M說的什麼卻沒聽進去。只聽見亂倫的喪鐘聲又響起。「女兒」、「競爭對手」,「競爭對手」、「母親」,她的頭似一個鐘,被這些句子象鐘錘般敲打著,嗡嗡地回聲蕩得軀體隱隱地痛。

  M從隨身帶的小包中拿出一張衛紅的照片給她看:衛紅身著男式軍裝,腰扎皮帶,頭戴軍帽,手拿一本毛主席語錄。一個小辮子頑皮地從軍帽中掉出來,兩個酒窩盛滿幼稚的執著……」

  她望著衛紅的照片,眼光迷迷濛濛、濛濛迷迷,像有無數神秘的飛蝶在裡面盤旋著,轉瞬即逝。

  「閨女呀!我真的很喜歡你!不知可否認你做我的乾女兒。我以為不論你答應不答應,我都把你當我的親生女兒對待!」

  M的臉上冒出那麼一種慈祥又閃顯出那麼一種陰鬱。她連著打了幾個哆嗦。

  「別以為深圳有比較寬鬆氛圍就可以按人的天性去活!剛來深圳時我曾這樣認為。也的確是!剛來深圳後我們有了第一個強烈的相互需求期,第一個真正的密月。的確,『幹壞事』時你F叔叔那閃出亮光的身體,那喘息,那抑制不住的喊叫聲,那瘋狂的勁兒都叫我愛得不得了。他在我生命中探進,我感覺彷彿被通了麻電,且那麻電樹根兒一般在生命深處傳遞,漸漸地我像無數絞紐在一起的樹根蔓延出去……」

  她奇怪M這麼一個母親式的人物竟然這麼下著狠心談著性,而每觸到性這個似乎很可怕的字眼,縷縷凶光就從M那慈善的長相中發射出來。

  「F小時被F公司送到法國學習過幾年。每次那事後,F就給我唱《莉莉瑪蓮》。他說唱這支歌的瑪琳·黛德麗不僅是好萊塢的出色演員還是一位出色的反法西斯戰士——他是希望我幹壞事時勇敢得像個戰士。他說,老了的我跟瑪琳一樣有高高的顴骨,沙啞的嗓子,他說我的舉止有些男性化這些都是傳奇性感的象徵——你可能還不大瞭解我們這一代人在濃厚的政治氛圍中生命便失去了正常的規則,我們結婚時沒有密月。

  「可沒想到一段時間下來雙方都似失去了元氣。畢竟我們都老了。我這才明白那個時代對我們的影響不是短時間能恢復的,尤其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是會影響終身的……彷彿在渴望一種戰鬥力喚醒他的激情,F時不時唱《莉莉瑪蓮》……當然你很年輕,看得出你很性感,你能不能說說煎熬的滋味是種什麼滋味?……」

  望她臉色發白,M的嘴角浮出幾絲微笑,似在說:「閨女呀!別怪我對性不肯諱莫如深,只有性才是愛情與婚姻的實質,你現在不是已經介入到裡面來了嗎?

  「你以為F是一個大傘,是一個安全的港灣,躲在這個大傘底下你就可以躲避風雨,你就可以得到保護尋到一份安靜,對嗎?那你錯了!

  「知道嗎?晚上睡在他身邊,感覺他的軀體有汽車隆隆開過,有火車轟轟滾過,有汽船嗚嗚駛過,感覺他正在決策更加宏偉的工程……還安靜呢!真有一種臥軌自殺前的感受!那種將被歷史車輪輾成碎片的感受真的令人毛骨悚然。

  「你叔叔給人的感覺是有點像個港灣!可是那麼多人都想往這個港灣中擠,你試想一下還會有那種安全感嗎?並且這個港灣中只能停泊一艘船。

  「有一次我陪F去一個大酒家吃飯。F的BP機響了手機沒了電去電話亭接電話,那些伶俐漂亮的服務小姐竟每一位都上來向我打問F的情況。姑娘們還問我是F的什麼人,我只好冒充報社記者。姑娘們爭著說:『我們看你也不像董事長太太!』(姑娘們問我:『編輯、記者哪個大?』我說:『編輯有發稿權。』姑娘們就說:『那就叫你編輯吧!』我問姑娘們,哪點吸引她們?姑娘們說F身上似有一個巨大的磁場一進入這個磁場就似中了迷藥,禁不住癡癡地往F身邊湊,坐在F身邊禁不住呼呼地睡過去……『就是有了那事我們也不知道!也心甘情願!……』姑娘們咯咯地笑。姑娘們還問我見沒過見F太太,我說:『見過!是個陰鬼!青面獠牙!』她們笑。這些姑娘們還是一些單純的追求者,那些姑娘小鳥依人,楚楚可憐,不會給我直接的威脅。

  「還有一大幫頗富心機的女人們,她們糾纏F的方式是從物質利益上下手的,是以各種陰謀做後盾的。如她們可以變著法子向F借錢,然後用借的錢造小別墅到處說是F給她們建的,就彷彿F帶把兒的地方被她們緊緊攥在手裡。

  「我唯一的方式就是在物質利益上與她們去爭去鬥,計較利益得失……在這樣的淨斗』『保衛』中你還有那種安全感嗎?

  「你會接到沒聲的電話;你會被告知去火車站接親人,結果人沒接上,回家卻發現女人來過……」

  她有些兒明白董事會給她獎房子後M歇斯底里的原因了。

  「你以為在像你F叔叔那種很有深度的男人那兒可以尋到真正的愛嗎?

  「愛是自私的!愛往往使女人想瞭解對方更多一些,尤其是當意識到有無數競爭對手時。可是你為了保住愛而說了無數癡話做了無數事情之後,偶爾偷偷看了他的信件,偷偷翻了他的抽屜,偷偷跟蹤了他之後,他會說你是:疑心生暗鬼!他會大發雷霆。他說我的愛對他是無數看不見的魔爪,像大海中的海藻一般無處不到、無處不在。他說他的四肢被這海藻纏住了,以致失去性功能。

  「他說他沒了勃起都是我的壓抑造成的結果……唉他的思緒是『波瀾壯闊』的似乎根本不願停在一般女人的思想空間上……」

  M往她的目光深處看進去,似乎想看到她的肚腸子裡,她又打了一個寒顫。是什麼事情能使女人的眼中放出那種陰冷之光?是什麼?

  「你以為你佔有你F叔叔,你的才氣就可以得到進一步的發揮嗎?你又錯了!

  「F當右派時我下放,就是因為我管理財務上的才能,最後成為全公社的副總財務會計,之所以是副,就是因我是右派家屬找一個人把『政治業務』關,若不返京,省裡都要調我提拔我。

  「原以為到深圳YM公司我可好好施展一下才能。

  「開始我是董事長秘書。由於我搞了多年財務工作,總公司、分公司會計喜歡和我一起聊聊天,有的還請教我一些業務上的問題。

  「不想許多人竟說我有野心,插手財務管理,後來又有人說我插手董事會決策。

  「我看這些人是看歷史看多了神經過敏!我除了想永遠得到F的愛,除了想幫助F把事情辦好能有什麼野心呢?不就是一個女人嗎?我被莫名其妙地從董事長秘書的職務上撤下來……

  「你會跟我一樣,長年沒有性生活,事業也沒了,整日在昏昏噩噩中生活,在猜測提防中生活……

  「你會和我一樣在漫長的歲月裡忍受孤獨吞噬寂寞,以理智與生命本能抗爭,最終你會受不了,你每個月都會抽一天時間開了車去深圳郊區苦苦地尋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哭喊一陣,像狼一般長嘯一陣……你會和我一樣像人們詛咒的那樣真的長出無數透明」的魔爪……」

  M像個魔鬼,以折磨人為樂,幹這種邪惡的事M似乎並不開心?別看M總微笑著……

  她這才發現M雖說是個女人卻恍惚只剩一個女人性感的符號。長久沒注入生命的血質和靈肉,似乎M的身上有無數暗洞。陰風吼吼地被吸入暗洞,在暗洞裡風旋,在暗洞底部像蛇一般神山鬼沒……

  這些話彷彿是一種詛咒。

  一種浸骨的涼浸入她的骨髓裡,一時裡她更加覺得房子裡陰風嗖嗖,涼風陣陣。

  漸漸地她感到自己也將被吸入那些陰森森的暗洞。

  「你以為你做了那麼多財產的主人,你的生命就有了一種穩定感嗎?那你又錯了。

  「您要有耐心忍受那麼多的女人,上到博士研究生下到打工妹在你的財產與情感中神出鬼沒,有那麼多的『商人』在你的世界裡上躥下跳。

  「隨著這兩種類型人的增加,作為這麼多財產真正主人的F對你會像對他的財產一般一絲不苟,會對你因感覺內疚而說話、做事變得小心翼翼;會怕傷害了你每天晚上按時與你干『壞事』不論幹成幹不成——但是你會覺得這對你更是一種傷害、一種褻瀆。

  「你要他,要的是那時而熾熱,時而冷峻,卻能感到內心深處對你有愛的激情的男人!」

  M拚命搖頭,淚水溢滿臉頰。那表情、神情似在說:我越來越痛苦。愛使我瘋狂,使我精疲力盡,使我喪失理智,也使我越來越得不到愛的滿足。

  她明白了M的神態所表達的內容:

  我啜吸過生命的芳醇——/付出多少告訴你吧/不多不

  少/整整的一生/他們說這是市價

  (狄金生)

  「你若跟他結婚,F開始『幹壞事』,可能是行的!因為他服了不少牛鞭、鹿茸、進口犀牛角……但那一切都是假裝的。漸漸地F那玩意兒需靠器械『夫妻樂』吹出來——就像我們後來F吹出的那玩意兒已進入我的生命了卻仍在問我:『進去了嗎?進去了嗎?』彷彿F的那玩意兒不是長在他身上而是長在我身上,而是我們兩人中間夾的一個虛偽的袋子,F對這一切沒有知覺。

  「世界上的一切因此都變得虛偽了!那滋味兒真是不好受。

  「……那感覺與放一個紮住口的香腸有什麼區別?可你還不敢表達出來……一解皮管子那玩節兒就像洩了氣的皮球……這時候你會和我一樣不敢望入他的眼底——

  「你不明白這種能力在深圳對他這種要魄力、自尊的男人意味什麼!你會感到他骨子裡透出的冷,你會感到他眼中死亡的恐怖如山呼海嘯從四面八方潛伏而來!你會看到他的絕望如毒蛇準備吞噬一切瞭解內情的人!

  「哎!那種沒有血的傷口真是令人慘不忍睹!」

  她記起了L的話:「西部的夏天太短,這兒的夏季太長。」

  是的,深圳怎麼會有這麼長的夏季?長到彷彿通向世界的末日,長到將一個短短的時間間隔扯成一個光年。

  且不論怎樣的長,裡面都充滿了焦灼感、危機感。

  這實在是一個長長的夏季。

  長到彷彿沒有夜只剩白天,長到彷彿沒有了沉思的時間與空間只有機械地隨潮流高速的運轉。

  怎麼會有這麼長的夏季,似乎這裡的四季只有一個夏季。宛如逃不出那些聲音匯成的煉獄,宛如逃不出自己生命的激情,且逼著她一個動不動就羞著滿臉通紅的東方女子,於白天走在太陽的刺與刺之間遇到本當是屬於月亮下發生的事情。

  M從骨子裡透出的陰氣再一次使她不寒而慄。這才明白M身上籠罩的不僅是陰氣而且籠罩著一種死氣。彷彿M的骨頭上吸咐著無數條蛇、佈滿無數墳丘,磷火隱隱現現。地獄的陰影似拖著彗星一般的大尾巴從她身上掃過。

  「不行就不行了,所有的思緒還都圍了『壞事』轉,像兩個幽靈。比如說吧,你順口說一句:『咱家藍水晶長頸古瓷瓶打碎了!』F會說:『打碎了就打碎了,省得每晚焦心!』今年春節我不想坐小車就讓F像剛來深圳時那樣騎自行車帶我去香蜜湖玩,你猜他咋說?『帶不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自行車已沒了大梁!』……」

  「哎你看看他說話說得多絕!你看看一切事是不是都繞在『壞事』兒上!」M的面部抽搐起來,像被蜇了似的。

  她似被一個教唆犯誘惑到一個妖霧繚繞、瘴氣縈迴的鬼地方,跌跌撞撞地走在並與華表之間,一會兒怕撞在華表上,一會怕跌入古井中。那些石柱、石井一會兒幻形成毒蛇扭出的巨大陽物,一會兒幻形妖怪絞出的可怕陰物。

  可憐的她在驚恐無助之中將目光投向窗外,她想尋找她真正的西部!冰雪的西部!

  那一幢幢明晃晃的摩天大樓可是青海的格拉丹冬冰塔林?那重重疊疊的樓影霓彩可是格爾木鹽灘上的荒原蜃氣?那重重疊疊的窗戶可是互助紅崖子溝中紅崖上那一雙雙沒有瞳仁的「眼睛」?那一輛輛飛馳而過的車可是紅崖間低低掠過的藏鷹的影子?那匆匆的人流可是干溝河那些隨風滾動的大石頭?那出沒於樓與樓之間、人與人之間的恐怖可是北山林場中出沒的四不像、狼、野牛……

  M仍在那裡口若懸河,一會兒冒出一個「閨女」,一會冒出一個「你叔叔」,將她幻想出的西部世界擊得粉碎……

  她的頭越來越昏乎,既然叫「閨女」、「叔叔」,話題為何又終是圍了那玩藝兒轉?有「母親」在女兒面前講父親「那玩藝兒」勃起不勃起的嗎?是故意刺激自己還是在像一個商人一般炫耀自己的勝利——就像是M推銷出一個標價連城的假貨之後,才在賣主面前揭露貨是假的……

  她感到渾身一下子麻嗖嗖的,像身上吸附有千萬隻螞蟥,它們一下子將她身上的血吸乾了,又一下子將血吐回她的血管,那血中立刻有萬蟲鑽動,一種溫熱熱的慾火從血液的顫悠悠與肌肉的麻嗖嗖中升騰起來。她的眼前一下子出現無數對在一起繾綣綢纓的魔鬼……彷彿陷入昏睡的毒蛇形成的沼澤中不能自拔,自己女性的三點被三股透明的力量拉扯著……一時天昏地暗,淫雨綿綿……性感再也不是過去那溶進了創造力、想像力的透明的海。

  一會兒她的眼前展現一片黑色的海,只聽見裡面水響如雷,只看見無數妖怪的手臂在水面上搖曳。嚇得她汗如雨下,下面溫津津的。

  她的耳畔迴盪著一個聲音:「此即迷津!深無底,遙無邊,無有舟楫到達彼岸……」拼了命想離去卻聽到四面八方鼓聲喊聲風聲雨聲……

  那一雙空洞的眼睛仍散發無限迷障……

  虛汗濕津津地從她的每一個毛孔溢出,她像墜入沼澤,三點有水蛇在爛泥曳動,咕咕地冒泡泡,一股一股痛將她的心扭成麻花,被子被汗水浸得溫濕的如塌下的天沉沉地壓著她……

  她拚力推開濕被子,大口地喘著氣,猛一翻身卻見床單上留下一個可怕的溫濕的人影,如一個幽靈顯現,更如一個魔鬼現形。又如同看到重慶渣子洞中的屍痕。又驚又嚇她又一次昏厥過去。

  可憐這小小的西部少女:「花魂一縷飄飄曳曳,草魄一絲游遊蕩蕩。」

  她被轉了院,然後又悄悄轉回來,悄悄換了病房。

  有一日剛輸完血,YM公司的同人來看她。

  年輕人一湧進病房,氣氛立刻活躍起來。

  他們談笑風生地帶給她許多信息。

  YM公司股票開始下跌之後,YM公司內部實行新的聘任制後沒有一個部門聘董事長太太M。M去找U副董事長,U說他需要一個打掃私人WC(廁所)的,氣得M給了U一耳光……M拖著千斤重的步子往回走(司機也不知把車開到哪去了),一幫年輕人截住了M。他們七嘴八舌質問M:

  「若董事長F與那位小姐真心相愛,你有什麼權力干擾他們?知道嗎?愛情就是道德!你覺得愛已不在你身邊了你就應該退出來!」

  「既然她是條美女蛇,那你的意思是YM公司是個蛇窩?」

  「嫉妒時可不能發狂,我們都喜歡她稱她是我奶奶——鞏俐第二!你也嫉妒嗎?」

  「一個女孩子的名譽補償費是無價的,你老人家能補起嗎?生意沒做成時為何不鬧?成功了!看人家分房子又鬧!這可真是得便宜賣乖呀!」

  ……那一夜他們使M受了很大的刺激。回去M發了高燒。

  這件事使M真正明白了深圳的年輕人。他們百分之五是從學校直接到深圳的學士、碩士、博士,百分之三十是一些工齡短、思想活的社會活潑離子……他們的思想是現代的是先進的,社會還沒有得及在他們身上打上太深的烙印……

  她聽這幫入議論M,忽然有些兒同情董事長太太M,忽然感受到了M的淒涼心境。她有點兒明白M那對自己說的。

  又有一日,分公司的一大幫人來看她。朦朧睡意中她聽到他們在議論小E,似乎是在說小E與副董事長U……

  「小E與U的關係早就不明不白!」

  「我看他們是狼狽為奸!這女子玩火也玩得邪乎,竟玩到U頭上了!」

  「小女子怪可憐的。」

  「可憐?那種女人可憐?活該!」

  「唉!都怪她太隨便了!」

  ……

  她聽到人們的議論感到莫名其妙。

  她想起小E給自己透露的內情:那一次,她跟了F董事長一家人到美國洛杉磯去做生意,深圳股市這邊許多人在聽美國方面傳來的YM公司的消息,U成了最受人關注的「中介人」,當生意做成,U卻暗中派人拋YM股。交易所最具影響力的大鱷支使人拋YM股,毫不留情拋YM股,無疑是向股民暗示生意失敗。於是所有的不明真像的人都拋YM股。轉眼之間YM股大跌。估計生意做成的消息就要傳到,U又操縱人用大量資金收進YM股,又在股市引起一陣混亂。生意成功的消息傳到,YM大漲,股民又搶購YM股,交易所亂糟糟的。可是,一些股民卻永遠地失去了YM股。而U與幾個大鱷裡應外合一下子集中收進了約百分之二十五的YM股。YM股大大集中在與U有暗線聯繫的股市大鱷手中,這是後來U能暗中操縱得動YM股並致使YM股大跌的重要原因之一。

  「哎!你知道U最欣賞啥?」「最欣賞錢?權?」「還有!U似乎最欣賞的就是股民臉上希望與絕望交織的複雜情緒!那是他最恰然自得的時候!」「還有!」「還有?」她一臉不解地望小E,只見小E的臉上掠過一道神秘的陰影。

  她又想起小E和總經理G之間微妙的關係。

  她想小E那次請G跳舞被G弄得下不來台;想那次在酒巴G甩出的四萬元人民幣及三個人往小車走時的情景……

  那次大G和小E幹那事了嗎?

  是大G與小E單獨干了,還是三個人……

  她心中有無數無數關於G和小E的謎。

  那天!那天!那天!

  她忽覺出那天G甩出四萬並去追小E時自己心裡充滿了似是嫉妒似是怨恨似是茫然似是迷惑等等複雜的情緒。

  「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複雜的情緒?」

  ——那天晚上,一個小時後,E回到酒巴,眼睛紅紅的。G開加長「凱迪拉克」牌小車送她回公寓。G一句話也沒對她說。

  那夜,她倆整夜沒睡。

  好在第二天是星期天。

  理智上她覺得自己應該疏遠小E,感情上她卻無論怎樣也離不開小E——小E身上的女性溫馨總使她有種家的感覺。還有她壓抑不下自己的好奇心——她是多麼想知道這個迷人的城市小姐倒底是怎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星期天晚上,她鑽進小E的被窩,摟著小E的脖子,撒著嬌,眨動著靈氣的眼睛向小E提出了許多問題。

  小E坐起身點燃一支綠沙龍牌女式煙,悠悠地吐著一個一個「半球」:

  「我看男人們甩錢,並在那個男人甩『蓋』了那幫男人時才跟他走,是因為錢的價碼往往可以把人的素質展示出來。性也有好多檔次:『飢渴』型、『溫飽』型、『小康』型,上面才是高層次的精神享受型。我想遇到像我一類人,又沒那麼多時間,錢往往幫我過濾,這樣我就有可能在短時間內找到我所需要的精神享受而不是像吃飯、喝水一樣解決性問題。另外這種簡單的形式可避免感情投入的太深、陷入的太深!我不願意背叛美國的男友,可我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所以喜歡這種既簡單而又重感覺的方式。

  「我不收錢!是因為那是無價的,是無法用錢去衡量的。但在物質社會我們總有種種的無奈,所以必須有剛開始那個價碼,它的無價才能顯示出來,男人才會去珍惜它——否則他們會發出種種疑問,甚至懷疑你是否『患』有『原則問題』。

  「就算是某一天我收了錢,那也是物質社會逼的或是為了調動對方的激情,或是為了表示我的無情……」

  小E的目光向上看,似在與遙遠的天外接通信息。

  「你看好了!昨晚酒巴裡幾位小姐是『真雞』,男的卻不然,有許多是寂寞的客商,其中不少開拓者、奮鬥者、創業者。他們可不是『雞』。他們參與競爭需要足夠的時間、需要輕鬆的心境、需要感情上的慰藉。他們渴望在異鄉陌上有一雙溫柔的手幫自己撫去心的孤寂……

  「——其實男人們很可憐、感情脆弱得像孩子一樣。男人太剛,極易被折斷,不像女人折彎了再彈回來。

  「——女人為愛情活著,男人們為事業而活著,社會太複雜了!男人們面前是一個一個漩渦。在複雜的社會環境中男人們不敢輕舉妄動,可又不得不面對自己的生命。所以在生理的需求面前他們有時寧願用錢去解決生命問題,尋找一種簡單的解脫……而淪為妓女的多是農村女或是內地女,她們之所以淪落,大多是經濟圍困,在深圳沒有複雜的社會關係……」

  聽小W講她想起了自己的生命。

  ——那透明的一波一波,一浪一浪彷彿要吞噬一切地起伏著,喧囂著,撕扯著……

  ……

  「那……昨天……G……四萬……」她語無倫次。

  小E望了她欲問又不好意思問的樣子微微地笑了。依舊是湖水裡細細的波紋緩緩漾開。

  「至於我收G的錢那是因為G不是沖那種享受來的……」

  她急於想知道:「是尋找刺激?是尋求新鮮?是想挽救拯救……一句話是不是想……」

  小E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賣關子,臉上縈繞著更加神秘的微笑。

  她越想知道,小E就越賣關子。她努力地想做出一個不想知道的樣子,可睫毛卻忍不住輕輕戰慄,小露珠禁不住在睫毛上來回滾動。

  ……

  依稀小E仍曳動著眉間的小雁子向她賣關子,怎麼就……

  她想起小E最喜愛的抒雁的詩:

  《那只雁是我的》

  那只雁是我/是我的靈魂從秋林上飛過,我依然追求

  著理想/唱著熱情的和憂傷的歌//那只雁是我/是美的靈

  魂逃脫醜的軀殼/躲過獵人和狐狸的追捕/我唱著熱情的

  和憂傷的歌,飛過三月暮雨,是我!飛過五更曉月,是

  我!一片片撕下帶血的羽毛/我唱著熱情的和憂傷的

  歌。

  她感覺一道陰影從小E臉上掠過像一行雁陣。

  來看她的人走馬燈似的,一撥又一撥。

  似乎深圳的人與她一樣,無論白天、黑夜都醒著。似乎深圳的花一年四季總開著,層層疊疊地精力充沛地盛開著,讓你一直一直地欣賞下去,直欣賞到你在大汗淋漓、疲憊萬分。似乎深圳樹上的花沒有落,花中又長出樹,樹中又開無數的花。她想起那天兩個似採購人員的對話:「那些『花』盛開著,那些樹茂盛著,並炫耀它的鮮艷與嫵媚,刺激你永遠處於亢奮狀態,吸收你生命的活力,使你體不能支,使你惱火得想撕了那些花,毀了那些樹,使你不耐煩地想摧毀整個世界。」「真他媽希望懷裡揣的不是公款!」……

  她的身體漸漸恢復,渾身又開始散發出一種明媚的春光。

  ——那種純屬大自然的春光似乎可以將全世界的冰都靜靜溶化。

  她被轉到大病房。

  G到大病房來看她,聽到人們正在議論她。G的第一句問候竟是:

  「名聲好了嗎?」

  惹的同病房的病友與看護家屬忍俊不禁。

  她轉過頭去望著牆,不理G。

  G調侃:「怎麼?壞了!打這麼多點滴都打不好?」

  大家又笑。

  G一點也不笑,壓低嗓子,幽幽地說;

  一名聲既然已經好不了就要利用起來!當然最好的利用是在商戰上,加之你也已出了『好名』,『好名』『臭名』一起用,在這信息就是企業生命的時期可真是令我求之不得,人們宣傳你誹謗你就像為我企業做廣告一樣!由於你名聲在外,商業夥伴接觸你後又會為你的才華而傾倒,原來疑疑惑惑試試看的想法就變成了願意出錢、甘心合作。這種名聲效應一過,隨著事業的拓展和深入,精明的生意人轉向實際,這會兒正好調動全部你的智慧發掘你的潛力——知道你具有縝密的商業頭腦,這是我的發現,別看你表面粗心,那是因為你對錢不在乎,一旦在乎起來,就是把掙錢當成一項業務時就知道你!要知道『不容忍敗筆』成了我闖蕩人生的信條,而這個信條正是你人生的信條……」

  G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惹得同病房的人又咯咯地笑。

  說到「人生信條」時,G把手向空中猛一揮,露出一束露珠瑩瑩著的白色「虞美人」。

  「『敗筆』不要緊,只要『信條』真!」G的聲音格外渾厚。

  「我們都成敗筆了!」同病房相互調侃。

  「轟」一聲大家笑得「一塌糊塗」。

  G將鮮花插在玻璃瓶中,這才換一種聲調說:

  「現在病好些了吧!」

  見她臉上半含愁半含怨,G又挪揄道:

  「怎麼?感覺又有人將你當商品了?」

  G轉過身去,留給她又是那憂鬱的一個背影。G似乎是個兩面人。

  她揀起那張包虞美人的宣紙,看到已濡染了的字體。如一片蒼茫茫正下著的雨。那是抄寫的一首古詞: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

  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

  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南唐·李煜)

  G發現她在看那張宣紙上的字跡,搶過來幾把就把宣紙撕了。

  G抬頭望她。

  這會兒G的眼中沒有嘲意,而是赤裸的惱怒及某種近乎茫然的表情。

  G弓在她的床邊半晌一聲不吭,那神態又如羅丹的思想者。

  那「石塑」似乎不含半點感情色彩,卻帶那麼一種撼動人心的力感與動感。

  U副董事長來看她,這絕出她的意外。

  「你的醫療費由我來負擔!行嗎?當然有好幾位大股東願意為你出醫療費但對我總當有點特別吧!這點面子,知道你還是肯給的!」

  U給她遞剝好的荔枝時,別有深意地凝望她:

  「董事會討論也通過,你的醫療費由YM公司負擔,算做公傷吧!但……」

  她想起前不久YM公司生日慶典之前U副董事長的秘書小E給她送來一套「白領麗人服」,說是YM公司的工作服。她穿上後,全YM公司的「白領麗人」鬧事,結果每一位「白領麗人」都領到兩千元的服裝費——她的服裝檔次比其它人高得多。那次事後,F拍拍桌子對她無可奈何地說:「你呀你!被人摸了頭轉了一圈還不知道!」

  這次在醫療費上U又要搗什麼鬼呢?她忽記起YM的一位同人來看她時講的話:「安心養病!雖沒正式調到YM公司來,但還是『公費醫療』……」難道自己「享受」「公費醫療」的閒話已傳開?難道為了自己,聘用人員為爭取「公費醫療」又要鬧事?

  她對U說:「謝謝您的好心幫助!情我領了!但您的錢我不能接受!等我出了院自己掙了錢還!」

  U說:「你怕還不起我?醫療費不就一萬!整個兒你一生的費用不就是千千萬嗎?把你還給我!」U幽幽地笑。

  她怔住了:

  上次她去蛇口辦業務,那位總裁死纏活纏要她嫁給他,說自己有一千萬資產。問她:「一千萬娶你夠嗎?」她回答:「不夠!需千千萬!」千千萬是個什麼數?她只是想擺脫糾纏。沒想U居然知道了……

  偏偏這時一陣影動簾動,一些枯葉殘花和涼嗖嗖的風吹進來。

  一個裊娜的身影倏忽即逝,飄飄逸逸,盈盈然然,如夢如幻。

  U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

  「那位『做小姐』的是一個孤兒,名叫小W。父母是著名的電影演員,父親死在牛棚,母親懷著小W被一個武鬥中的頭頭強姦導致早產,生小W時母親的子宮爆炸了,母親死於產後大出血。小W被人送到一遠房親戚家,後親戚又將小W送到廣州。」

  U遞過來一張發黃的報,只見上面有一條八十年代中期的新聞:

  廣州三十年代著名影星的女兒小W遭綁架一案終告偵破。

  新華社訊:轟動羊城的綁架案,五月十三日晚七時四十五分終告偵破。最後一名主犯在抓捕時被擊斃。

  今年四月十三日,我國著名影星的女兒小w遭歹徒綁架。惡魔似的歹徒剁下小w的小腳指拇指向托養她的人勒索贖金五百萬。廣州警方在二十五日抓住四名涉案嫌犯,但三名主犯脫逃。四月二十八警方在沙頭角度發現了小w被毀得慘不忍睹的屍體……

  她看了照片,生前那照片是一個秀氣得如同一叢竹葉的小姑娘。又是怎樣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死後,細看那屍體已成為一段人形紅炭,那個失去腳指的腳卻清晰可見……

  她感到身上一下子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一股股寒氣如般蛇順了脊樑爬上來。

  「為了愛而不被愛人信任,小W被拋入『大海』。那些日子,小w不可以有自己,只是被社會上的男人們爭來搶去,誰力量強大誰就可以擁有小W。小W先是在廣州被偷偷轉來轉去,後來被帶到香港。先被賣到一家從事『馬殺雞』(英語uassage按摩的意思),又被賣到香港一家很有名氣的妓院。可憐的小W客接得越多欠鴇母的錢越多……

  「先是香港黑社會十四K(港九最有勢力的黑道組織)中的一個大阿哥將小W從妓院贖出,後被這個大阿哥獻給一位十四K的頂爺。這個頂爺又把小W與二十四Z的一位頂爺手中的一個妓女交換。

  「二十四Z的這位頂爺是一個黑道梟雄,性虐待狂。這老傢伙每次都要把小W捆上,用皮鞭抽得小W半死不活——他一邊抽一邊看小W的身體在痛苦中扭曲和起伏,從這裡找足刺激之後才撲上去糟蹋小W,直到她發出半是痛苦半是舒服的呻吟為上。這種折磨有時一次長達三四個鐘頭,每一次對小W來說都如經歷一次煉獄。

  「有一天,四個黑社會的頂爺賭錢,誰贏了誰就可以在賭案上當眾佔有小W。那次小W來了例假,他們就在案桌上鋪一塊白綢子,說要做一幅畫,名叫《白雪紅梅》……」

  聽著U的述說,那種不祥的預兆帶著涼氣從她的腳心沿著骨髓向上爬。

  「那一次,小W一望到那幾雙眼睛瞪瞪地色迷迷地望她,一下子變得期期艾艾話都說不連貫了。

  「等小W醒過來,四個頂爺一個個全身肌肉痙攣,牙關緊閉,角弓反張三橫一豎死在小W面前——這四個頂爺注射了勾魂毒品『海洛因』。

  「小W又一次被嚇死過去。

  「那次事後小W大病了一場,竟啞了一年。

  「唉!小W真像小船漂泊在海中,一天是暴雨,一天是晴天,也實在太可憐了!你相信鬼魂這一說嗎?小W常說自己是鬼魂,來無影去無蹤……」

  她回憶著總在自己窗前倏忽即逝的神秘倩影,不由得毛骨悚然。

  偏偏這會又刮起了颱風,無數的樹枝被刮斷,似鬼魂在嗚嗚的風中淒厲地怪叫……

  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

  聽著那玻璃的破碎聲,門的翕合聲,U的臉依舊平平靜靜。

  「哎!社會太複雜!一個孤苦伶什的小女子是不好生存的!

  「過了一段時間,小W聽說頂爺要把她送給另一個有經濟利益衝突的黑社會組織的舵爺,小W毀了容。可那頂爺又把小W整容後還是獻給了那位舵爺……

  「海潮幫『新安義』資歷最老,視後來居上的十四K為眼中釘,在一次火並事件中小W逃了出來,結果又被『新安義』的一個頭兒抓住獻到頂爺那領了賞。

  「那頂爺正在修練房中術,小W成了武功道具……頂爺到是潛心於秘密大嘉樂境界之中,可苦了小W。那頂爺一會讓小W扮演三聖奴,一會妙樂奴,一會文殊奴……小W被頂爺稱之為『供養』。

  「一次頂爺『閉關』,小W就在那事中動彈不了,一釘就是幾天幾夜……

  「那一次『十四K』、『新安義』、『二十四Z』三方人並,小W又乘機逃了出來,潛入一貨輪逃回廣東,從珠海九洲碼頭偷跑出來。

  「在海灘上小W遇到了一位自殺少女的屍體,小W換上少女的衣服拿了身份證及深圳邊防通行證、臨時暫住證、廣東戶口等來到深圳。

  「小W開始由被動到主動,主動出擊老闆,開展各種社交活動。小W用情用肉體,使自己在深圳有了一個關係網,然後選老闆與之同居,不斷跳槽……小W很快地有了錢,很多的錢!可沒想到在股市上栽了跟頭。」

  窗簾又一陣風動,帶著浸骨的寒意。那個隱隱約約少女的身影,又閃現在一片水霧之中,那個少女依然是長髮披肩,紗裙飄逸迎風而立,似近還遠。

  「你也上路了,只是要選准人,要有眼光。難道對你非要特殊配方?怎麼樣?你是需要我給你配冰毒?快樂克?還是安琪兒粉?」

  U用餘光窺著她的胸部。

  她又感到那種三點向內抽搐的痛疼。她用手指著門,示意U出去。可U卻不動聲色地去抓她那只示意的手。她忙把手從那冰冷的魔爪中抽回放回被子中,嚇得差點尖叫起來;汗像無數小蛇曳動著身子從她的毛孔爬出來,並在她的軀體上爬來爬去。

  她拚命地抱住雙肩,顯得越發弱小。

  「U是在暗示自己將遭遇劫難?還是暗示自己應主動出擊老闆?」

  U像接琴鍵般按了一會大哥大,鼻子裡哼哼,將嘴裡叨卻著一直沒有點燃的「中華」煙點燃,吐出一個個「8」字型的煙圈。這使得她覺得U在與人聯繫要將自己拐賣掉。

  偏偏這時颱風來了,許多的玻璃破碎著,許多的門窗翕合著;許多的樹枝斷裂著,發出各種各樣如同魔鬼的尖嘯聲。

  「目光要看遠一些!要透過表面看本質!『識實務者為俊傑』嘛!知道你是個極聰明的女孩!」

  一種屬於肌體的厭惡,從她的內心的深處向外發散,給她的肉體一種不堪負荷的痛,這痛在裡面氾濫著、膨脹著,漸漸地把她的意識擠滿了,並開始旋轉。這是純粹的深旋的肉慾之漩渦,彷彿下面有毒蛇。那漩渦在她的意識裡愈轉愈深以至於她成了感覺疼痛的三個支點。一些無聲的呻吟,從身體的某些部位發出彷彿她被一種癲狂吞噬著,從裡到外。

  「知道董事長太太M是怎樣摔下去的嗎?」U別有深意地用一隻手摀住半個臉,斜著眼睛看她。

  「跟叔叔走吧!叔叔不會虧待你的!」U說這話時用手掩住嘴,上唇一動不動,那麼陰森森的一種意味,並不帶一點兒感情色彩。副董事長U不知何時變成了「叔叔」。

  「股市上無論『多頭』還是『空頭』,竟能如願以償的非我莫屬!別說千千萬,這筆生意千千萬萬叔叔也願豁了本去做。」

  U的眼中暴露無遺的是從沒有過的目空一切的狂態。

  「你同意叔叔做這筆大生意嗎?」

  U故意把話說得假心假意,但那目光中驀然射出的佔有慾使人打顫。

  「『牛市』拋出,『熊市』買進,你說呢?」

  她的自尊心似乎只是供U消遣用的。

  看到她的臉紅到耳根子,U的瞼上呈現出一種深邃的神態,目光裡有什麼在閃爍,似是無數個樂不可支的惡魔。

  U竟敢這樣對她肆意侮辱,氣得她七竅生煙卻爆發不出來。

  「有智慧眼光的AB環球股份有限公司決定收購YM公司眼下是恰到時機,對嗎?」

  她不由地吃了一驚。

  U不緊不慢地說:「兵貴神速!YM股票這幾日跌勢加劇,仔細估摸一下,眼下出價最合算!」

  U舉起大哥大遮住半個臉,用那麼一種神態乜斜著她。

  「AB環球股份公司打算以股換股的方式收購YM公司,即不需動用絲毫現金,環球公司各大股東不過減少不到百分之五的股權就可換回資產總值許多個億的YM公司。以一股AB環球公司股換五股YM股就可以換YM公司外面股東持有的所有YM股票(百分之四十九)。如果AB環球公司將發行YM股票總額五分之一的AB環球公司新股票,那就不光可以換回YM公司外面股東持有的YM股票,而且……只可惜獲得YM公司實際控制股權的是一個集體……」

  U狡黠地眨動著眼睛。

  「怎麼樣?叔叔我算得對嗎?你出個主意!這筆生意可是由千千萬那筆生意牽頭的!做還是不做?」

  「怎麼還不肯壯士斷臂,加入拋售行列?」

  U給她遞削好的蘋果:「吃吧!吃了還有!」

  U的神態神秘莫測:「有人慫恿你叔叔做這筆千千萬的生意!貨是好貨,只可惜最近我被一位『做小姐』的纏住了……唉!誰讓你叔叔有一顆易動感情的心呢!……」

  她打了一個寒戰:「U是暗示自己是『做小姐』的?抑或是想方設法侮辱自己的人格、甚至是『YM格』……」

  這麼說U與那總裁沆瀣一氣?這麼說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U的窺視之中、監視之中。

  U藉故給她遞水,胳膊準確地在她豐滿的乳房上蹭了一下。

  U在玩味甚至在欣賞她受到輕蔑、侮辱、折磨時的痛苦與仇恨。

  她想爆發,渾身一冷一熱,汗水無聲無息地溢出。可U做得實在像無意的。

  U看出她的心態後顯得更加殷殷叩問,彬彬有禮。

  U是提示她:無論你走到哪兒,都走不出我的手心。

  這在她憤恨與羞悔的心中又添一層寂寥,似乎被剝奪了自由。

  「好好養病!藥我都給你準備好了!叔叔我已為你預交了醫藥費!別生氣!是預交……」

  她想起了同宿舍的小A談起的U。

  U原來是YM股的一條大鱷(UU實業公司還沒有與YM公司合併時)。

  人們稱U為大鱷而不是大鯨這裡面有很多原因。

  每逢大鱷浮頭,股市就波濤洶湧。

  那陣子,全國眾多的投股者已湧入深圳。YM股一直徘徊在一百元左右,U一拍胸口一百二十元奪標。職員一驚:「先生您是否神經有毛病!一百零二元也買定了,何必要出這麼高的價?」U卻平靜地說:「現款暫寄存一下!」望著幾位湧過來急眼的股民,U用更加平靜的口氣說:「我買!一百二十五元奪標,你們還勸嗎?」

  消息傳出,大魚、小魚、蝦米紛紛入市,YM股扶搖直上,很快就從一百元上升到一百五十元。

  U第二次浮頭是在四個月之後。U不動聲色地走到交易所櫃台前,慢吞吞地對職員說:「請給我每股一百九十五元掛牌賣出!」說完U把三張共計四萬五千YM股的合同遞上。交易所許多正在辦買入YM股手續的股民又吃了一驚。當時的YM股價已升到二百一十五元。「先生,您掛二百元也不愁賣出去,您考慮清楚了嗎?」U還是平靜地說:「我一百九十元掛牌賣出,你們還勸嗎?」

  一百九十元終於掛牌,當日股市大跌。很多短線投資的搶帽子高手措手不及,紛紛拋售,一下子被打得落花流水,頭破血流。

  U對找上門來的幾位大魚說:「請諸位原諒!我的股票數額巨大,加上我馬上要付貨款,不這樣大進大出能行嗎?有幾句話贈諸位:一位合格的炒家不是看你能賺多少,而是看你能承受失去多少!要不要我給你們辦個培訓班?」U的精明使大魚們不勝驚駭。「讓我們進一步瞭解自己是怎麼被吞吃的,學費可不能嫌貴!」U的語調又摻雜著不懷好意的柔情。U說完「叭」地一聲點燃了叨著的「中華」煙,狠命地吸了一口吐出無數個「8」字型的煙圈……

  這一進一出,除必要的稅費U淨賺約H百七十萬人民幣。

  感覺U的目光,她很想罵U,忽又想起小E對自己講的一件事:

  前年初,YM公司招聘了一位從清華大學畢業來闖深圳的博士研究生。

  這位博士通過與U的接觸後得出結論:「U是一個奸臣!」博士怎麼也沒有想到他說這話不到一小時就傳到U那兒。U不動聲色地笑笑。

  一個月後,負責企劃的博士分得一個女助手。女助手就是美麗的碩士研究生小A。幾個月後,博士與碩士已成為一對熱戀的情人。U這時卻派人將女碩士小A介紹給了YM公司一位大股東的兒子。小A不願意,U就把女碩士小A戀著博士的消息透露給大股東。那位大股東發怒以工作時間談戀愛造成極壞影響為名,上下活動解聘了博士。博士到與戀人痛苦離別之時還不知「禍由口出。」

  為博士送行的晚會是U一手操辦的。由於痛苦喝得酪配大醉的博士醒酒後發現YM公司的人都走光了,他抬著尚不清醒的醉眼迷濛中尋找戀人小A,卻見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張三萬元人民幣的帳單……

  在YM公司,U可以說別人,別人卻不能說U。U以金錢、利害關係等買通、打通各種關節,他設制的耳目到處都是。

  U接著對她講話,不知為何身上散發出一種撼動人心的感情色彩,似乎是一種沉沉的鄉愁。

  U起身離去,走到門口又回頭望她,眼射出一種溫柔的光,可使她更加感到裡面深不可測的寒意。

  U轉過身的神態看似漫不經心,但她立刻感到U心懷更加的惡意,溫文爾雅中含著殘忍,簡直可以說包藏著禍心。

  她感到自己又是一個四外逃跑以尋找一份保護,乞求一份憐憫的小小鹿了。淚水,無論怎樣抑,也抑制不注地從她心中噴湧而出。

  「唉!我這顆心一向脆弱!是叔叔我關心不夠?」

  U這麼一說,淚水以更猛的陣式從她眼中噴出……

  從進到YM公司,她是感到U對自己一舉一動的格外的關注,這關注使她莫名其妙地打冷戰。使她感到自己無處可逃,無處可藏。但關注中她實在有種女人的感覺,這對在特定政治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她的確很重要。

  U是很性感,是一種與醜惡有關的性感。那是一種異性的關注!但她覺得那絕不是愛!她總覺得有一日被逼走投無路的自己會被U殺氣騰騰地逼到無人的牆角,強暴之後,然後將被碎屍荒野。她常常想起南京大屠殺時被日本鬼子強姦後殘殺的女人們……

  她覺得U給自己的仇恨很複雜,似乎和權力有點關係,但不明白自己一個風花雪月的小女子為什麼和權力有關。

  這潛藏的恐怖她不敢對任何人講。

  似乎U的智慧與陰謀是一些樹、一些樹林,無論她走到哪兒都走不出。可是一旦她心中冒出想去依賴U的想法時,自己在高壓電板上被電死的淒慘鏡頭就閃現在她眼前……

  「你知道叔叔我一直默默地渴念著你,遠遠地崇拜著你,不在乎你是老子F的太太還是兒子G的太太,在乎的是誰將成為那位幸運的丈夫。你知道叔叔是個不講情面的人……」

  U眼裡的潮弄的光倏忽即逝,陰沉的臉上呈現一種平靜,從骨子裡透出一種屬於尊嚴與人格的光芒。U又叨一支「中華」煙,謙卑和謹慎中透出一種驕傲與自負。

  「叔叔我要走了,呆久了,恐怕有那西部發情的野犛牛從半山腰俯衝下來——上次去西藏遇上一隻。孤單的野公犛牛往往是在牛群中為爭雌鬥敗後離群,它雖已敗北,但並不服輸,『牛脾氣』大著呢,總想找機會出出氣,顯示一下自己,所以一定要比個高低才肯罷休。更何況這次還是一個老的帶一個小的。

  「萬一野犛牛用叉角戳進叔叔肚子,把叔叔的腸子擠出來仍不肯罷休會嚇壞了小姐……」

  一陣暈眩向她襲來,她的胸罩,那高彈尼龍的胸罩像鐵夾子似的將她越夾越緊。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漸漸地迷霧越來越濃,她感覺自己神志恍惚,四肢無力,疲憊不堪,昏昏沉沉……

  她模糊地聽到U對搶救自己的大夫說:「我告訴她醫藥費十萬元,她就休克過去了!也真難為一個為嫁大款什麼都肯幹的小女子!所以除了剛才預交的醫藥費,我再留二十萬元轉賬支票……

  又是一種對她的褻瀆!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最致命的打擊之後像無數沉沉的鉛塊墜著她。感知U正在欣賞自己人格全面崩潰之後的神態,她想跳起來跟U拚命,幾個護士小姐卻將她死死地按在床上。她感到自己的千萬根毛細血管一收一脹全部崩潰裂了。她的腹部先是隱隱作痛,接著一陣陣痛,最後她感到無數魔鬼要將自己五馬分屍一般。撕裂的劇痛裡死神變幻著面孔出現在她面前,恐怖電閃雷鳴如鞭子抽打著她……

  她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時間、理念、記憶似乎一下消失了,她的世界昏沉沉的一片混沌……

  她想發洩要發洩,發洩出這自己承受不了的痛苦,可U操縱那些白色魔鬼們殘酷地不讓這痛苦發洩出來,直到她面無人色的軀體青紫……

  第二天,董事長F來醫院看她。大病房沒找到便直奔搶救室。

  她躺在病床上插滿了管子。她眼圈青黑,兩頰塌陷,一雙秀眼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口中呢呢喃喃:「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淚水儒濕了面孔、胸襟和杭巾……整個地她似乎嚴重脫水而失去了元氣。那萎靡不振的樣兒使人感到她被重霜打了。

  看著一朵鮮花就這樣枯萎下去,YM公司同人圍著她痛苦不堪,心疼不已。感歎者有,惋惜者有,埋怨者有……女同人們這個給她擦淚,那個給她餵水……

  尤其是小E像個小女子在她身邊哭成個淚人……

  小E在哭自己還哭她沒人能分清……這女子最近不知為何迅速憔悴下來,似乎有無數難言的隱衷。有幾次上班時間小E忽然就昏乎過去,派車送小E去醫院。小E清醒過來後堅持不坐救護車非要坐副董事長U的加長「凱迪拉克」牌小車。

  有一次送小E去醫院的路途上小E從昏迷中清醒了,抓住方向盤硬是要「自己開車送自己上醫院」。人們拿小E沒辦法,不得已,只好掉轉了車頭。

  ……

  G來看她,小E在她的枕下塞了一封信、「沒有時看!」小E在信封上寫道。

  小E沖G仰仰下頜,甩甩大波浪走了。

  看到她一夜之間竟判若二人,F的心一陣抽搐。而她口裡呢喃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又是那樣的慼慼慘慘……

  F顧不得那麼多YM公司同人在場衝過去拉著她的手,用充滿憐憫、痛苦的聲調一遍一遍地說;「這就帶你回家!這就帶你回家!一定帶你!可要記住身體好了才能回家!你不是說過很想坐飛機回趟家嗎?我一定帶你坐飛機回家!西寧附近的平安機場已經落成,幾個小時你就到家了……你說過你父母曾在平安下放過的……」

  淚水迷湖了所有在場人的眼睛……

  她感覺到拉自己手的是F時,她心裡一千遍、一萬遍地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淚水一層層地從她的眼中湧出……

  她又想起了故鄉的紅崖子溝的山崖,那是隱現爸爸臉孔的山崖。在農村時想爸爸了她就會偷偷地跑到山崖下面,把臉貼在山崖上……

  撫摸那山崖上的巖土、土得她感覺自己彷彿在撫摸爸爸的臉孔。

  ……

  她想起每見U,F就不動聲色地解釋,忽覺得「正直」見了「醜惡」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她更動情地叫:「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一個月後,她的美麗才漸漸恢復。

  大G來看她,給她帶來了一盒磁帶。

  她放進小錄音機中一聽怔住了,播出的竟是自己寫給L的一封信。原來信寫好了由於不知L的地址.她就將信寄給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439播音室。播音員是一位年輕女子。信被製成了配樂散文:

  《衝浪》

  還記得嗎?第一次去那小小蝸居,那屬於你也曾片

  刻屬於我的平靜一隅,你的書架上有一隻海螺,一隻好

  大的海螺。

  「聽說,把海螺放在耳畔就可以聽到大海的濤聲?」你

  不回答,只是拿起海螺,用手拭了幾下,輕輕遞給我,然

  後用那麼一種目光凝視著我。

  那是一種遙遠的聲音,從海螺的心中傳出。先是朦

  朦朧朧的,慢慢地能分辨了:那是風的呼嘯、浪的衝擊

  ……大海的味兒緩緩向我圍來,最後我彷彿置身於一片

  藍色之中,我分明看到了一葉小舟,出沒在風浪之中……

  那會兒我沒見過海,那海的濤聲是夢見的。那是我

  自己心中的海。

  這回,我從海邊回來了,帶著海的鹹腥味兒,還有

  一隻海螺,一隻被大海的白浪推到我腳前的海螺。那一

  刻,雙手捧起它,竟像捧著自己的生命。卻何曾想已不

  能再去你的身邊,不能再聽你講大海的空闊、大海的寂

  寞、大海的憂慮、大海的憤怒、大海的欣喜……

  還有那麼多那麼多大海的故事……

  是我光腳在沙灘上跑得太遠了誤了歸期,留下一份

  化不開的離愁?是我在海邊覓尋太久誤了歸期,留下一

  份理不順的怨悵?

  記起了,你曾說你嚮往著一個藍色的世界。你說藍

  色是雷電風雨,藍色是驚濤駭浪,藍色是深邃莫測……

  哦!那是一抹相思的色彩。把海螺輕放耳畔,這回是一片真正的海向我走來。「嘩——」「嘩——」呵!就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那連綿幾百公里長白色浪潮的湧動,一排接一排;那浩浩幾千公里長蒼茫畫卷的變幻,一幅接一幅;那縱深幾萬公里的恢宏氣勢的傾瀉,一梯接一梯……那海的呼吸連著天,連著地,連著宇宙。而自己站在海的面前顯得那麼小,那麼小……那一瞬,方懂了,自己二十多年風風雨雨所尋求的是什麼!還懂得了,為何只望了你一眼,還沒講便有淚水緩緩兒一次一次湧出……終於懂了,你是屬於大海的。你注定會像大海般深深地戀著,卻要把細浪拋向沙灘,把多情的貝殼留在岸邊。

  六年前,為怕離別,你獨自踏上了西進的旅途。這回,可是為了難忍別苦,你又獨自踏上了遠去的列車?你把自己摔在光禿的黃土山下,你仍覺得這風不夠刺,雨不夠苦。歎息吧!你終將屬於時代,這個不安分的弄潮兒!你注定要去闖世界,在黃與黑織出的浪中做一葉衝浪的小舟。

  對了,是你說的:「我就是那一葉衝浪的小舟。」

  ……

  海螺、大海、夢般的呼喚。

  夜,悄悄降臨了,那海螺竟然玉石般通體透亮。呵!這是只「夜光螺」!我把它輕輕放在耳畔,大海又向我湧來,蒼茫雄闊;那一葉小舟出沒於風谷浪尖,衝破遠方那透明小舟,飛過那透明的帆影,繞過一輪透明月兒,推去那透明的小島,衝出一條天與地的界線……

  啟明星升起了,又當啟程了,我對著海螺輕輕呼喚。我那遙在天邊的人兒,可否在夢中,命起放在書架上的那只海螺,聽到我輕輕地、輕輕地把你呼喚……

  鋼琴聲配出的海潮聲、鳥嗚聲,那份詩的意境真是令人如醉如癡……

  G用那麼一種目光看著她:「你這是寫給我的,對吧!若不是我現在就打電話給439播音室重申一下!當我與風浪拚搏時,那個助風助浪助閃電助雷鳴但決不助我的小姑娘到是非你莫屬!你知道風大了、浪大了我沖得才夠味;雷劈電擊我活得才充實。你喜歡看我執拗的眉間鎖著只屬於我的愜意,對嗎?當我寂寞時,你會對著海螺給我唱一支憂傷的情歌,再給我講樹影下少男少女的故事,讓我落下幾滴淚來,讓我好好品品相思的味兒,讓我在生活的跌打中蛻幾次皮換幾次骨,對嗎?你會那樣做的,是嗎?不然,我會覺得青春沒味道,不然我還夠不上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男子漢,不然我會覺得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孩子是為我而生……」

  G的語調依舊是那麼磁音陣陣,像波浪飄浮著她……

  她想到了L,那譏諷模樣的白牙……

  G逼了過來,抓住她的雙肩,用那麼一種蠻不講道理的聲音說:「跟我走吧!一條路是我們聯合起來一起去闖世界!一條路是等我與我爸復職,你先委曲一下……」望著她受了傷害的表情,幾抹嘲諷又閃爍在G那明亮如警犬的目光中:潛台詞是你以為在深圳你還能有別的去處?就算換一個董事長知道YM公司發生的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炒了。雖然知你有才為你可惜,可誰願意使自己陷入尷尬,尤其這方面……唯有我有真正要你的膽量……

  G表達的內容使她吃驚:「然後我們一起協助父親將YM公司重新樹起來,若F還攪在人事爭鬥的泥澤中不能自拔,快刀斬亂麻!我想……我想……我們聯合起來……知道幾位大的股東都願意幫你的……哎!事情難辦就難辦在掌握YM公司股票控制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集體(股票控制額占YM公司全部股票的百分之五十一)……然後我們推翻我父親——最好是以公平競爭的方式。但是現實是殘酷的!這我們都看到了。還是那句話考慮大局的利益,我們適當可採取一些手段……

  「還有一條路是我們一同脫離YM公司去一個新的地方開闢一個新的天地:一種方案是去中國的北海。北海現在發展很快,現在正在建中國紡織城和中國鄉鎮企業城,那裡的地現在炒得很熱。另外環渤海地區已成為繼珠江三角洲和長江三角洲後最具活力的經濟發達區。

  「目前,這一地區平均國民生產總值約為全國的四倍多,平均社會總產值為全國的五倍,社會勞動生產率為全國的一倍半,主要港口吞吐量佔全國的百分之三十八。工業資金總額佔全國的百分之二十七,鋼產量佔全國的百分之三十七,原油產量佔全國的百分之十八,但農村社會總產值卻佔全國的百分之二十四,工業機械總動力佔全國的百分之二十六。環渤海地區可譽為世界未來經濟開發中最有價值的『聚寶盆』。這裡礦產資源豐富,已發現的礦種有一百一十個,其中鐵礦、石油和天然氣儲量分別佔全國的百分之四十五、百分之三十七和百分之二十四,黃金和金剛石儲量佔全國的百分之二十和百分之九十七。這裡擁有全國一流的海陸空交通網,是我國連接東北亞地區的黃金地帶。這裡共聚集科技人員四百二十多萬,是全國科技人才最密集的地區……還有一種方案就是去國外。」

  她被大G的記憶力驚得睜著好奇的眼睛。

  「我們還是採取霍英東五十年代創造的預售樓花方法——建房前從部分買方手中收取資金充作建設資金,自投資金百分之二十,『借雞下蛋』……

  「這次我想好了,以預售樓花、簽訂『技術開發合同』等形式,向社會廣泛集資。利息比銀行活期年利率百分之一點八高出十倍,並規定投資款隨存隨取,給拉來投資者百分之二的好處費……我就不相信集不到錢。」

  她說:「國家早有規定,未經國家金融管理部門批准,單位和個人不得集資,對儲蓄利息也有嚴格規定……」

  「這些年我不都是走在合法與違法這條鋼絲繩上。只要能創造財富。我想就它媽可以做!……當然我們可以和國家聯合來幹,走一條穩妥點的路!但步子要快!快!你明白嗎……」

  她怔怔地望著G,實在搞不清眼前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還是幻想的。

  感覺喧嘩自四面八方的摩天大樓間擠進來,感覺燥熱從每一個毛孔擠出來,以一種博大的氣勢襯出她的渺小,以一種雄偉的陣勢映出她的孤獨。一股股強大的氣流一會兒將她推下一個深淵,一會兒將她吸入一個雲洞。總有數不清的鳴笛聲自遠方響起,使她陣陣恍惚;總有一股股陰森森的氣流在熱浪中神出鬼沒,使她陣陣發虛,汗水禁不住一身又一身。

  最讓她可伯的是自己心底被那些小動物們攪起的不安,這不安一刻比一刻增大著、繁殖著,牽動她的四肢,撕扯她的頭髮,衝擊她的五腑,在她的子宮裡游泳、跳躍,在她的每一個細胞裡碰撞。她感覺自己不在地獄裡就在天堂中。

  G忽然意識到什麼,緩和了一下口氣說:

  「你以為我留在YM公司將採取的做法會傷害我父親是不是?你以為我希望有父親,是不是?其實我心裡壓根就沒有父親!正因為如此,我做事才這樣的無所顧忌,才這樣一往無前!這跟我爺是我爸『克』死的無關!

  「知道嗎?我還沒生下時父親就被打成右派送到勞改農場,我母親懷著我被下放到鄂爾多斯高原。

  「曾為古海曾為桑田被譽為地球史上最原始大陸之一的鄂爾多斯高原千溝萬壑密密麻麻地分佈在二萬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溝壑間袒露出曾為古海湮沒的基石——紅、白、灰三色,如同被風沙切割過的砒砂崖——我母親就將我生在一大塊砒砂崖上。母親說那一瞬天降大雨,溝壑間黃土像鮮血從溝壑衝下百川,淌向黃河……」

  G打開窗子,用五指將發向後一梳,那些頭髮又以狂野的奔勢奔騰起來,他身上沉著、穩重的「形」也在一瞬間蕩然無存在了「神」。

  她這才發現G的肌健真是三色交織在一起,如一隻三色虎。

  「我生下後看看世界,看到的只有母親,感到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要父親,我感到這世上沒男人配給自己當父親!父親是兒子生長的絆腳石,是兒子成熟的障礙。我真的感謝生下後身邊沒有父親。

  「自己剛剛懂事,家中的一切事都由我做主,母親完全聽我的!這使得小小的我就有機會面對複雜的社會。有條件經受各種風風雨雨……上小學一年級我就當了班長,上到中學我是校學生會主席、地區足球隊隊長……知道在狂風暴雨中,我好痛快好愜意呀!當然學校的競爭往往比較單純!……」

  聽渲洩激情,她不知不覺被那種激情所感染。而自己不爭氣的肉體中無數的芽蠕動著,裡面流動著女性的荷爾蒙。那是西部山裡活動的泉水,那是西部森林活的血脈,那是西部河流中活的河床,那是大自然的精液在她身體中噴湧,那是樹一般的經絡與血管像噴泉一般蓬勃。那「樹」上血紅的葉兒遮掩著血紅的花蕾,像無數正在孕育中的卵了。那「森林」一般的生命原野上,壓抑了二十多年的生靈復活著,枝葉間雪豹、雪雞隱現,紅狐、小鹿閃閃,藏羚、長尾葉猴凝眸……

  在觸到G那軍犬般明亮的眼睛,她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

  她想起小E給她講的「大G」的故事。

  1979年初F右派平反回滬,M很快接受了F,G卻接受不了——原來G覺得自己成長的路上只有愛沒有障礙,而父親回來後G感到自己前進的路沒了愛卻多了得障——不知是不是長久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形成一種潛在的變態?雖然G與母親在行為上極正常,在情感上G總覺得應該由自己來保護母親……

  G硬著頭皮忍受了一段時間實在忍受不了,G準備找一個最惡毒的方式氣氣自己的父親。「父親當犯人時曾被一個少數民族姑娘騎馬掠過,那女子說不要她就死在父親面前。結果父親有了一個私生兒子。這私生兒子現在國外管理F家庭的一大筆天文數字遺產……,,

  「對呀!」G的心裡氣呼呼的:「一個在高原被女人搶了去強迫幹那事的男人配給自己當父親嗎?」

  G打聽了一下,知道中國男人最忌諱被人罵烏龜,最怕當王八。

  G專程去常熟虞山破山寺、白蓮寺等處覓尋。在山溪瀑流水中覓得一個綠毛龜,找一個理髮師將綠毛龜的綠毛吹成他父親的髮型,然後在父親生日的時候送給他。

  生日宴席上來賓一陣哄笑,父親不動聲色的說在日本烏龜像征長壽。G說按中國的風俗送他,父親依然不動聲色,但脖子氣得鼓鼓的。

  幾個月後G出差回來,在葉紅別墅客廳裡看到那只綠毛龜被放在一個玻璃池中養得好極了,那長長的綠毛被父親用軟刷按原髮型梳理得光滑飄逸,靜臥時恍如翡翠玉噗,晶瑩剔透;蠕動時宛若風拂柳絲,輕柔怡然……

  G驚呆了。G被一種力量震懾了,認輸了。那一天,G第一次叫他爸爸。

  「但並不意味著我不去戰勝他。我就希望我兒子戰勝我!」

  「你有兒子嗎?」她眨動著好奇的眼睛問。

  「哪裡!兒子是結婚以後的事!」

  「結婚不結婚有什麼區別。」

  「區別就是結婚前不要孩子結婚以後要孩子!」

  G與她都笑了。她的心微微一動,想起她以前與L的對話。忽感到G與L不知哪些地方有些兒像。

  G又給她介紹了自己的父親。

  「我父親有十分淵博的歷史知識、自然科學知識、經商能力,只是政治把他耽擱了。」

  事業的成功使我父親完全恢復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但當父親意識到權力強大的魅力之後是不肯見好就收的!因為他沒了青春,所以在一種扭曲的心態下他忘記了祖訓加入了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加入了爾虞我詐……他要掌住權!哪怕他老到動彈不了!……

  父親不會忘記自己平反回滬後,一下子陷入一個仿往境地。在勞改農場,父親接受了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思想,整天不讀書、不看報,甘願吃苦耐勞,成為一個純粹的勞動力。回到城市,很快地父親從這種混沌狀態中清醒過來。由於無所事事,加上無權無勢被人看不起,父親的頭髮一下子焦黃了。那焦黃絕對不正常,彷彿世上所有的黃風都從這頭髮中吹起,似乎世上所有的淒涼都從這頭髮中瀰漫出去,又恍惚這世上所有的人的滄桑都凝在那頭髮之中……許多人看到父親的頭髮,淚水就禁不住湧出……父親染頭,把臉都染黑了。一家人抱頭痛哭。母親用醋給父親洗,洗了半天才左邊臉上洗出一塊右邊臉上洗出一塊……

  大G一氣之下把二老房子賣了。二老望著被搬到院中間的一堆破傢具在暴雨中大哭一場,然後跟了大G來到深圳,F心中有種格外的失落感。一次,父親喝醉了酒對大G說他要把政治運動中失落的青春生命奪回來,他要自己的智慧與大自然的規律對著幹!他只要活著,就要讓YM公司的歷史圍著他轉!這一點其實大G早從自己的電話空曠的磁音中查出父親竊聽自己的電話及置換總經理部總會計與人事部長等一系列事中看出。後來,應當說掌握一切實權的總經理大G可以決策一切,卻不一定能指揮自己的決策……

  「F家族的海外遺產由父親繼承之後,父親的胃口更大了……」G的潛台詞是:我父親的這些做法提示了我權力競爭中殘酷的一面——不論我們願意不願意,經濟規律都會以歷史規律中最本質的規律展示出。這提示我應該時刻按父親的意圖辦事;提示我的才氣應服務於父親……不然父親就會革了我這親兒子的職……

  她聽G介紹,忽然沒來由地想起天父宙斯是毀滅神,宇斯的兒子太陽神阿波羅是創造神……

  G走後,她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

  喧嘩之中常有的靈魂中的孤獨又將她撰住。而G似乎不知不覺間給這孤獨賦予了一種生命。

  細細地體味,她竟覺得那孤獨是一種轟轟烈烈的孤獨、嘈嘈雜雜的孤獨;而那憂愁與傷感,也是一種轟轟烈烈的憂愁與傷感,嘈嘈雜雜的憂愁與傷感。

  一些性感的小傢伙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孤獨、憂愁與傷感中爬出來,它們在她的軀體上爭執著、擁擠著,許多小傢伙被擠下來跌下來,又落入她的恐怖與憂苦中。它們不甘心地在她的恐怖與憂苦中搖撼著她、剝脫著她、粉碎著她,讓她感到火燒火燎。這些原始的小生命把她的靈魂展開蒸煮著,把骨骼取出灌注著,把她生命中最秘密的地方標上甲骨文,把她身體裡根深蒂固的羞恥心當破爛古董摧毀著,把她生命中的虛偽當掛市胡亂塗抹著。它們把她生命中的恐怖與憂苦當拳擊對手拚命擊打著,把她生命中那些使精神由崇高變得卑鄙的情感像草一般剷除著,把她生命中的道德與人格當犯人鞭答著、把她身體中的雜質攪動,在裡面尋找那個終極赤裸的她。這些小傢伙把霧當幕布放映那種查禁的錄像帶,把她想看的書的內容都換成各種桃色案件……

  依稀她的生命不僅被G激動過、鼓動過……

  有一次,睡意朦朧中,她感到又一陣風動簾動。

  微微睜開眼睛,她呆住了。

  她的病床對面的白牆籠罩著粉紅粉白流動的光暈。

  一個窈窕無比、空靈無比、飄逸無比的倩影在牆壁上舞動著,宛如故事書中描寫的深宮大院中「影壁」上的鬼影。天地之間,有一個神秘的音樂隱現。

  她想喊,可是喊不出來。她恍惚是被一股沉沉的魔力魘住了;又似乎是被狐媚子仙氣迷惑了。

  漸漸地,影壁上隱現出一個巨大的荷池,荷池後是一個荷花形小別墅。那個倩影在睡蓮葉兒上蝙蜓起舞。那個倩影留連那大大小小的睡蓮葉兒。而那些睡蓮葉兒連動著,如同那個旋動的麗人紗裙的萍蹤。

  由不得她不想起這樣的詩句:

  三鄉驛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

  仙山從此在瑤池,三清八景相追隨。

  天上忽乘白雲去,民間空有秋風

  詞。(劉禹錫)

  散序六奏未動衣,陽台宿雲慵不飛。

  中序擘騎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

  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

  (白居易)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清醒了過來,若不是病房中飄動著大大小小的荷葉兒,她真懷疑是南柯一夢。

  一陣風過,滿病房的荷葉兒飄動,帶著嚓嚓的聲響,有幾片甚至飄到了她的床上。她揀起幾片,卻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符,只是讀不懂。

  雖然讀不懂,可是她每日都拿出來讀這荷葉裝訂出的「天書」。

  這「天書」中的字雖然如同甲骨文一般令人費解,可是看起來卻帶著那麼一種幼稚、古樸的美感。宛如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有一日深夜,她驀然驚醒,又是風動簾動,似乎有什麼人偷偷看自己睡覺,她好一陣子緊張。

  幾縷冥幽的月光從窗簾縫中射進來,發出異樣的亮光,與枕下的什麼遙遙呼應,恍惚她的枕下藏著一個從天宮偷跑下來的玉兔。

  她懷著好奇移開枕頭,卻發現那個同樣散發出冥幽之光的不是玉兔而是那本荷葉訂出的「天書」。那「天書」如同一個有生命的靈物在那裡瑟瑟縮縮。那感覺真是奇特!真是十分十分奇特!

  感覺那遙相呼應的冥幽之光,她的心一動,靈光一閃。

  她拿起那本「天收」對著從窗簾縫中射出的幾縷月光,果然她看出了「天書」的書名:《小荷別墅》

  翻開第一頁,她看出隱現的標題與部分內容:

  第一部:暴風雨之夜

  

  ……小W一件一件給董事長F脫,脫到最後F身上

  只剩了一個戴在肚臍上的505神功元氣袋。那感覺真是

  奇特!如同一個戴了紅兜肚的胖娃娃,只是被放大了十

  幾、二十幾倍……

  ……

  

  小W掙脫F,推他,踢他,打他,可這些更增加了

  F的瘋狂……F的嘴裡:「小肉肉!好肉肉!親肉肉!」地

  喚著……

  她怔了一會兒。這個「F」指的是誰?是那個YM股份公司的董事長「F」嗎?是那個這些日子常來守護自己的「F」嗎?似乎是!可是,這個世界上叫「F」的男人不是多的很嗎?這樣想她又搖搖頭。為了這對F不恭的想法,她又使勁搖搖頭。

  再想細看,那其餘部分卻撲撲朔朔,看不真靈,實在是看不真靈。她又翻看第二部,對著那冥幽的月光。

  第二部:情歸何處

  ……「無論怎樣難,請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小w幾

  乎是乞求F……

  

  ……小W感到自己到了「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

  更入夢遙」的時辰了……小w示意護士把自己推回去。

  小W對F說:「手術不做了!無論後果怎樣我都要將這

  個孩子生下來!甚至你以後可以別來看我和孩子!」……

  醫生說像小W這種情況「懷上是一個意外」……

  她又一次自言自語:這個「小W」是誰,是不是同仁們常提起的、U說起的那個「小W」?這樣想她搖搖頭:這世上叫「小W」的不是多的很嗎?就和叫「F」的一樣!

  她百思不得其解:是誰杜撰了這些傷感的故事?

  這樣想,她的心裡充滿更加的好奇。她要看下去,一定要看下去,一定要讀懂這本「天書」。

  這樣一想,冥幽的光竟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再看「天書」時,ˍ「天書」又變成了甲骨文。她往後翻「天書」,那上面的甲骨文越翻越模糊,最後隱在濃濃的霧中。「難道真的是『摯著生怨鬼』?」她想。

  開燈再看,「天書」仍是模糊一片,只是字裡行間恍惚隱現淚水的痕跡。

  一連數日,月光依舊,可是卻沒有那夜那種冥幽的靈光。「天書」被她看來看去仍是沒有進展。漸漸地,「天書」都被翻毛了邊。雖然「天書」中杜撰的故事,書一合上她就全然忘了,可是這書的確是喚醒了少女的好奇心。她的心裡有無數個謎,不是隱藏在這本書中,而是隱現在這書的神秘表現方式中。

  她發現了小E放在她枕下的大信封。

  「沒人時看!」她忽然打了一個寒顫似乎接到了冰冷的信息。為了這可怕的第六感她幾下就扯開了信封。

  大信封中有兩封信:一封是V寫給她的:

  ……

  

  你看多有意思,剛向你通報了海口的工程,又接到

  了新的任務。公司總部在三業市買了五平方公里的小島,

  叫隱衷島,擬開發成東方的蒙特卡羅。成立一個分公司:

  海上樂園國際有限公司,我還任副職。上任以來,我最

  大的收穫是學會了開車。第一次超車我緊張極了。可我

  今天從海口至三亞的三百二十公里路上超過了一輛又一

  輛,我真的莫名地湧出了滿眼的淚水。

  

  三亞真美。東方之珠當之無愧,大東海的浪潮澎湃

  如「千堆雪」,牙龍灣的古典神韻與人交融,天涯海角叫

  人激情湧動。從今年到明年「七一」,是一個特殊的時期,

  我將在這兒盡力一搏。相信將來,這片神奇的土地會有

  我一席。

  

  我真羨慕你!能將精力投到一個大股份公司,以實

  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至於L仍是查無音訊。我們幾個哥們正在多方打

  聽,一有信息會立刻通告你!

  

  我們無緣多見面寫信吧!

  

  我只想告訴你,我在你身邊!在你身邊不遠的三亞!

  

  這不是「海角天涯」而是「近在咫尺」。我永遠在你身邊!

  我在你身邊別忘了!

  

  我的地址:海南省三亞市國際大酒店海上樂園國際

  有限公司郵碼572000電話:0899—27780O,22222

  再祝!

   v

   二十四日晚十時

  她舒出一口氣,看小E寫的詩時,那股寒氣又向自己襲來。

  如果,如果離別是一把剪刀/就讓小雁子從天際一閃

  而過/就將天地剖了吧!/就將我剖了吧,剖/剖成兩半呼

  痛的斷翅/一半叫白天/一半叫夜晚/一半叫天堂/一半叫

  地獄/一半叫過去/一半叫今後/斷不了的絲縷在中間/一

  頭浸漫你的日/一頭湮沒我的月/一頭扯動你的情/一頭

  牽著我的愁/就讓那帶血的羽毛在我們之間切割拉鋸吧

  //請把那緩緩流淌的鮮血/當成一種早露或一種晚霞/

  ……

  這首詩一看便知是仿餘光中的詩寫的。

  那可怕的預感更加清晰,她顧不得許多,穿著病號服就從醫院溜出來,搭了一輛小公共車按分公司一位女經理提供的地址找到小E——小E住在深圳婦兒福利中心一樓的一間沒有窗戶的棺材形小倉庫裡——小E自己從YM公司公寓裡搬出來……小E的大波浪耷拉下來,指甲被咬得參差不齊。

  小E木然地坐在一個竹椅中,面對著一個畫板,畫板上畫了一個子宮,那子宮沉浮在一片迷霧之中,似有似無。仔細看那子宮的邊緣模模糊糊……

  小E眼底那種有些凌厲的傲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落寞、悵惘的、迷茫的神色。

  她明白了:「就為保不住這個嗎?」

  小E點點頭,淚水飛迷了眼眶:「刮宮時子宮穿孔,大出血好不容易止住又引發併發症,醫生說需整個摘除!」

  「為什麼不想想辦法?不論付出什麼代價!」

  「錢?錢!都被U轉存密碼,存款我一分也拿不出來!U想帶我去香港,他手頭有我跟他睡覺的照片,宣稱要寄給我父母和男朋友的父母……」

  「怎麼不看看人呢?怎麼不看看人呢?」她一急淚水嘩嘩地湧出:「U是個什麼人?U是個什麼人?」

  「他一次一次乞求我!我……我……我看他孤身一人在深圳挺可憐的……再說……」淚水又一次從小E眼中湧出。

  「誰可憐過你呢?誰可憐過你呢?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呢?早些就有保住的可能!」

  小E想說什麼沒說出,臉上隱現出的「一」顯出那麼一種淒涼,眉間的雁陣從淒涼、蒼白中飛出,使她心一酸又一酸:「這是怎麼了呢?栽在U手中,有冤都無處訴!」說畢她又哭。

  「需要多少錢呢?多少呢?」

  小E不吭氣,撲在畫板上豪啕大哭:「我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我死也死得不甘心——沒了子宮我還算什麼女人呢?就是死了我也是一個悵鬼!我雖性上開放一些,並沒有在物質上有過任何要求,同仁們如何一口咬定我是個狐狸精,私情密意勾引U,又和U合謀挖YM公司的牆角,拆YM公司的台……我想不通死也想不通!我對U的一片心如何遭這種報應——U故意讓我『有了』(藥物上作了手腳),又斷了我的經濟來源,還製造我與他合謀的偽證使人們憤怒都衝我而來……今日既已擔了虛名,有些事我就是跳入大海也洗不清。我就是保住子宮,那子宮還有什麼用呢,不就是臨死前感知自己有了一個帶給我恥辱的子宮,而感知自己失去孕育自己的大子宮……」

  小E哭得回不過氣來,臉色鐵青。

  好不容易讓小E回過氣來,她跪在小E面前。小E「撲通」一聲也跪下了。小E的眼裡充滿了祈涼的歉然的,近乎懇求的神色。

  「這個你收了,這是我抄寫的詩:《那只雁是我的》,還有V寫給我的信,原諒我冒充過你!再把這根調雞尾酒的銀管帶走!如果在深圳實在走投無路你可用它去給人調雞尾酒,你會得到較可觀的收入……快把你脖子上的化石項鏈給我,將來不論我的孤魂飄到哪兒只當和你在一起——一你知道我病後你是第一個將是最後一個看我的人……」小E邊說邊摸索,手竟像老人般顫抖著,那指甲縫中黑色的污垢使她懷疑面對的是否真正的小E,那個美麗、飄逸、浪漫的小E,那個潔淨得如白雲的小E。

  小E又哽咽地背過氣去。

  回過氣來,小E又哭。那小雁子絕望地在痛苦中翻飛。公關部當時調我去給V當秘書,我可以找出好多的道理,不管U是多麼想要我給他當秘書……」

  「不要想救我,不要想!『哀大莫過於心死』!」

  「你拿了那三樣東西快快離開這吧!免得YM公司的同仁、股民想你是否也與U同流合污,免得他們懷疑你是否與那幾起洩密事件有關,免得他們把世上的髒水都往你身上潑……快快離開吧!快快離開吧!快!快!我承受不了!」

  小E扭過頭去不看她,催她快走。

  見她不走,小E冷冷地笑起來,那忽生的嫵媚如無數站起的白毛毛蟲讓人汗毛冷起。

  「牆角是我挖的!後台是我拆的!密是我洩的!賣身是我的營生!你堂堂董事長秘書怎麼能和我這樣一個下流坯子呆在一起……你和F的謠是我造的!你和M的矛盾是我製造的!……」

  ……

  小E說著,越說越快,聲音越說越大,一口氣沒上來,昏過去,跟死去一般——除了游絲般鼻息。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小E放倒在蚊帳裡,慌亂地到服務台給葉紅別墅掛電話。

  接電話的是大G,一聽到小E的事,大G把電話摔了。她怔了半天。實在不知還有什麼不可以在這種時候幫她。她執拋地又一次撥通葉紅別墅的電話,這一次接電話的是董事長。

  一聽見F的聲音,她便直楞楞地說:

  「借十萬!」

  「是小E的事吧!告訴我小E在哪!救護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十七分鐘後救護車趕到。「失去子宮到陰間你也會失去保護!」F訓小E……不知是怕她在婦產科受刺激,還是其它什麼原因,F沒讓她跟車去婦產醫院。不知是否為保密,F請來幫忙的人都是些她不認識的。

  坐在小E住過的「棺材」裡,她似被抽去元氣,半天動彈不了。她疲憊不堪,身體越加虛弱。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承受了到深圳後又一次可怕的打擊。這是她的身體與精神無法抗衡的打擊。

  從到YM公司,她總是把自己的每一個秘密向溫馨的小E透露。每當遇到什麼難題,她總不忘向小E請教。小E已成為她在深圳這個陌生城市的靈魂。小E已成為她與深圳唯一的紐帶。她們在一起分享過多少個飄然而逝的美夢。

  一想到心愛的小E將失去神秘的子宮,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中發生一聲一聲肝膽撕裂的哀嚎。一想到小E生死未卜,她感到自己搖搖欲墜。對小E她擔心得心都揪在一起了,對大G的冷酷她恨得牙根都癢癢,對F她感激得都想跪下叩頭了。

  她感到迷惑:小E與大G有過那事嗎?若有過,大G為什麼會這樣對待小E?大G憑什麼掉電話?她一又一次感到了F那令人垂范的博愛精神、同情品格、捨己救人的觀念。這些不僅讓人感到基督教的精神空間,而且讓人感到佛教的精神空間。

  稍稍緩和過來,她打開了V給小E的信:

  小E

  你好!

  你為什麼要替她給我寫信呢?你是想用你一雙溫柔

  的手安撫一個漂泊男兒心頭的孤寂,是嗎?真是難為你

  了……甚至你根本不讓我知道你是誰——你不告訴我你

  姓啥叫啥,我也只好極其浪漫地說:「不知道也不想知

  道!」可她還是告訴我你的「姓」。雖然在你的浪漫感染

  下我極想跟你浪漫下去。

  我們兩個孤寂的人,在這個漫漫的長夜裡遙遙相伴,

  我這個唯一知內情的人,怎樣才能不為我們倆人,我們

  四人,對了,應是我們五人的故事而感動呢?

  「愛是Love,愛是愛心,愛是愛,愛是人類最美麗的

  語言……」

  回味那一切,那是怎樣一種獻身式的Love,竟然沒

  摻進任何一點兒雜質,這讓一個生活在現實中並被情慾

  苦苦煎熬的男人怎樣才能不感激得熱淚盈眶呢?怎樣才能呢?

  記得我在你們的中廳裡度過的那一夜嗎?

  那一夜,說句真心話,我渾身的血管發炸。呼呼的熱氣從我身子中冒出,潛意識裡我真的想像一頭獅子一般衝入她的房子,將她揉進我的生命。我知道為了L我什麼都不能做;為了她我什麼都不能做。可我確實想那樣做。到了凌晨三點,我覺得自己真的要像獅子一般狂吼了,我渾身瑟瑟發抖,我生命中有魔鬼,張牙舞爪,它要出來,毀滅整整一個世界……

  我沒想到你竟然只穿一件透明的睡衣就撲入我的懷裡。我知道自己推開你,對一個女孩子意味著什麼。當時的我一方面難以抗拒你柔軟的肉體誘惑,一方面怕你們宿舍的某位小姐開門看見我們擁在一起,我跟你進了你的小間。

  我容許你依偎著我。

  我給你講我的故事:

  一次送我的一位女員工回家,送到她家門口了,我忽不由自己地說:「我決不陷入!」那位女員工伸出攥緊的拳頭說:「堅持」……

  一次我去髮廊理髮,理發小姐說:「見過這麼多男人,從沒有見過一位像你這樣傷感的!」理發小姐停頓了一下說:「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好人,一個少見的好男人!來吧!」當時,說真的,我很感動。我甚至覺得這種女人遠比我接觸的那些所謂的高貴女人高貴。我說:「嫁給我!願意嗎?」理發小姐說:「只要你不嫌!你走哪我跟哪!」我不吭氣了……

  一次我的一位朋友的妻子來找我:「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我想把我給你……」我靜靜地看著她足有五分鐘。「你會下圍棋,對嗎?把棋拿來!」她乖乖地拿了圍棋來我們下了十幾盤。望了輸得可憐兮兮的她我說:「知道你是誰嗎?朋友的妻子!」

  小E,當時我是想暗示你,她是我朋友的戀人,而你是她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我怎麼會要你呢?

  彷彿是為了戰勝自己的情慾,我兩眼望天,語無倫次:「我決不會動我的員工!我決不會傷害我朋友的妻子、戀人,我決不會……」你說:「那你總得有伴呀!快三十五歲的人了!」

  我忘乎所以:「找誰呢?找身邊的人我不幹!找別的公司的女人若有了那事她們會要求嫁給我!倒是有十萬『雞婆』,可是像我這種身份的人,敢嗎?……走在街上,看到裙子翩翩,怎麼辦呢?不看總可以吧!低下頭走路!不看……

  說這些話時感到了你靈魂的撼動。

  你說:「今晚,讓我來代替她吧!我今晚前半夜一直在聽,當我意識到許多的網她衝不破你也衝不破,並且你要以她的保護人身份出現時,我就這樣了!」

  你說:「我真的不在乎你把我當成她,真的不在乎,我喜歡你!這是真的!」

  你說:「我不是你的員工,不是你朋友的妻子、戀人,不是你兄弟公司的職員,不是那種女人……我是我,一個有獨立意識的我。我覺得我對自己要負全部的責任。事後我不會請求你娶我,我不讓你對我負任何責任……我只要你感到我對你的喜愛,我只要你明天離開這所公寓時不再有這麼多內在的疲憊,我只要你回海南後以一種全新的心志投入激烈的競爭……」

  當時,我哭了。其實我真的想在你的面前孩子一般嚎響大哭一場。真的!真正的!小E,你是我闖世界這麼多年遇到的第一個好女人,一個我可以接受的好女人。

  小E,這麼多日子,我的軀體似乎還翻捲在你女性的波浪裡,我的生命似乎還探索在你女性的溫柔裡。這麼多日子,我仍感到你激情的噴泉在我的心裡湧動,澆灌我乾涸的心田,化為我與命運拚鬥的激情……你又使我這只日趨狂躁的獅子安靜了下來,冷靜了下來……

  小E,你以為一個男人真的可以在那事之後永遠走開嗎?其實真正多情的是男人。

  小E!命運使我在空間感上離你越來越遙遠。這種悲愴的色彩似乎能給美好的事物上更添幾抹凝重。我還記得,當我第一次自己駕車超越別人的時候,我莫名地哭了。淚水潤濕了我的視線。我或許還不成熟,為一點小小的回報而激動。可我真的希望我們這一代人多一點點成功,少一點點失落;多一點點輕鬆,少一點點複雜,我知道像你這種高層次返璞歸真的女人和我這個精神囚徒一樣必將一次一次孤獨地隨靈魂的洗禮。

  小E,你無論如何已經在我的生命裡刻下永不磨滅的印跡。還沒有哪一個女人像生活而不是像精神讓我如此沉醉其間。你的感覺、你的體驗、你的語言無一不讓我有種真實感(如她令我癡迷一般),而這真實感中更耐人尋味。

  因此,當我在天邊獨行的時候,我依然被你女性的流泉洗滌著。被女性的細雨浸漫著。

  今天,我驅車四百公里回來,秘書已在我的案子上放了若干信件,而我首先打開你的。(你與她已成不可分割的一整體。知道她不會給我回信,就如今生今世我也不會告訴她我的情感一般,不論怎樣我感謝你!)

  你的使我熟悉的語言方式熱灼真摯,再一次撲面而來。我何嘗不盼望你的信呢!做為女人,你的才情。你的追求,你的靈魂都是美麗的。你是這個時代的驕傲。你使我增添了生活的信心。不論是在西部還是在海南,你都將以最獨特的方式在我心目中佔有獨特的位置。你是冥冥之中已有安排地成為摯友的人!你就是你吧!知道你做你時本就帶著她身上那淡淡的草香嗎?你就做你吧!

  跟你接觸之後我再想我在西寧時:知道她愛的人是我的男友L,而L也愛她時,我甩下一大幫朋友自己走了。外面大雨滂沱。何依然紅,酒依然綠。電聲樂,摩的音,依舊在雨夜中空空地迴盪著。我走在大雨中,西裝、皮鞋、頭髮整個都是濕的。混蛋小車從我身邊擦過,濺我滿身的水,我一點不覺得,涼沁沁的挺好。操他娘的上帝(上帝也有苦衷)跟我過不去,我隱隱就覺得這是宿命,逃不過去?……操他娘的我還得當大哥……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帶二百名干小伙進入可可西裡無人區采金子嗎?都緣於她的父親、我的導師告訴我她在互助紅崖子溝上山下鄉時,她所在的紅崖子溝公社與五十公社,漢族人與土族人之間春灌時的槍水大戰。那次搶水大戰,許多丫頭的鼻子被咬掉了,耳朵被撕掉了,許多「干小伙」的胳膀被鐵銑鏟掉了,腿被尖子砸碎了……都緣於我的導師對我說:她每月都省錢給那傷殘者買藥,每個假期都擠長途汽車搭手扶拖拉機進紅崖子溝……

  知道我為何與導師不辭而別嗎?

  ……

  小E!你知道回想這些我是怎樣一種心境嗎?

  我真沒有想到一個弱女子的胸襟真的可以使男人們的胸襟博大起來,真的!接著,我將懷疑更多的世間奇跡。

  小E,昨夜真的好長喚。夢醒時分,三亞的早晨可讓人眷戀。為什麼在我的命運裡,情緒裡,感覺裡,生活裡美的呼喚與醜的現實總是表現出兩個極至,反差之大令人驚詫。我應該擁有那些美好的,因為沒有全部擁有所以有悲愴。我決不該背負那些醜陋的,可是我實實在在背負著它們而去擁抱美麗,因而這美麗變得愈為燦爛輝煌(當然也厚重雄曠宏大蒼涼)。

  悠哉游哉做天涯抓旅,只有那碧海沙灘,只有那曉月清風,只有那夕陽晚照,只有那孩童們天真的清影,只有我的心靈獨對星空時我才有從容細膩的對流。起舞弄清形,何似在人間。我要堅強地堅定地堅韌地走過我的「雪山草地」;我要微笑著面對那些醜陋的東西;我必將創立我自己的商務公司、旅業公司、文化發展公司、物業公司、船務公司、藝術工程公司;我必將讓自己的酒店、自己的車隊、自己的超級市場、自己的辦公樓宇、自己的房地產、自己的工廠矗立在這個擁擠的地球上。小E,為我祈禱一次,我的心能感應到你的聲音,並將這聲音在我海濤般澎湃不息的潮湧中久久地迴盪在我的心海裡。我將像海明威先生筆下的《老人與海》裡的老漁人一樣再一次地平靜地駛向新一次人生的海灣,哪怕我再一次上岸的時候手裡拖著的依然是鯊魚的白骨。如見著你,只能疲憊一笑。可是你不要笑我。我或許真的,永遠是一個不成熟的大男孩兒。

  不寫了。今日很忙。華盛頓的混蛋就要來了。他們是總部那些崇洋媚外而又心懷鬼胎的人請來的,我還得應付。再見,我的冒充她的小E!我的小E!

  會有一天我會依著你

  娓娓地講我的故事像依著我的

  海岸一般!

  祝好!

   V

   二十四日晨四時

  看完V給小E的信,淚水一次一次湧出,充溢眼眶,她衝出棺材似的小屋向婦產醫院方向跑。

  她不要坐車,不要坐車,不要坐任何一種車……

  她不要淚水湧出來,不要淚水湧出來,不要當這些陌生的行人哭,可是淚水無論怎樣也不眼從命令地湧流出來……

  她想起了小E最喜歡的詩《那只雁是我的》,而這會兒滿天裡都是這詩:

  那只雁是我/是我的靈魂從秋林上飛過/我依然追求

  著理想/唱著執情的和憂傷的歌//那只雁是我/是美的靈

  魂逃脫醜的軀殼/躲過獵人和狐狸的追埔/我唱著熱情和

  憂傷的歌//飛過三月暮雨,是我!飛過五更曉月,是我!

  一片片撕下帶血的羽毛/我唱著熱情的和憂傷的歌。

  而此刻漫漫天地到處都飄著雁子雨……

  而天邊又是那一行熟悉的雁陣從天邊緩緩地、緩緩地劃過。

  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自己複雜的心態。

  她想起V住在她們公寓中廳的那個晚上:

  那晚上V與她和小E坐在地板上閒聊時,她心中就盟生出一個念頭:好想吻吻V,吻吻V那刮去鬍子又青又黑的臉頰。

  她想起小時候望爸爸時就有過這種想法:吻吻爸爸。

  她沒有那樣做,已在羞澀之中沉浮了。

  為了這個想法,她甚至不敢者V的眼睛了。

  晚上睡下後,她曾幾次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門跟前。她聽見V在她門前徘徊。「V是赤足的!」她想。

  V身上帶著L身上讓她感動的什麼,帶著爸爸身上讓她敬仰的什麼。

  她想起見面V與她握手——那手像L的手又不像,像爸爸的手又不像。像L的手又不是那樣地賦有激情,像爸爸的手又不是那樣的透出一種蒼涼。

  她想去擁抱L一般擁抱V,因為L似乎在V的生命裡。她想去擁抱爸爸一般擁抱V,因為V似乎在爸爸的生命裡。

  總感覺V身上帶著L的疲憊,爸爸的憂鬱,她好想用手撫去這些。

  總感覺撫摸了V就撫摸了L,慰藉了V就慰藉了父親。

  在深圳這麼些孤寂的日子裡,竟從沒人撫摸過她——在家時,母親從不撫摸她的身子。她真後悔那第一次洗澡母親敲門要給自己擦身自己拒絕了母親……

  平生第一次她有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想被人撫摸的願望。她常常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嘴,呼喚的嘴。這些嘴像魚鱗一樣多,它們呢喃著、喘息著,呻吟著、殘喘著,整夜整夜,整日整日。特別是大腿兩內側那些嘴唇的呼喚帶給她一種新新鮮鮮的疼痛,那恍惚是生命的魚兒垂死前最最真摯最最癡情的呼喚。「相濡以沫」,她想起這樣的句子。似乎只要有一雙手將它們「從頭到尾」撫摸一遍.它們就會安靜下來。可是從沒有人撫摸過它們,從沒人!

  這會兒,她明白了什麼叫「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

  她甚至覺得自己是渴望有一個「大棍子」來把自己徹底地攪拌。

  她實在是幾次摸索著想打開門放V進來,可是一些力量阻止了她。她實在是幾次試探著使猛勁打開門衝出去,可是心跳得太厲害,太厲害了,這使她終是沒有勇氣……

  後來,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睡去了,她沒有聽見小E的開門聲,沒聽見小E與V的對話,她不知道這世界究竟都在發生一些什麼……

  她彷彿從沒有進入情況;她彷彿永遠是一個局外人。

  ……

  彷彿是一種默契,那一晚,她並沒有插門——這在深圳她是第一次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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