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河白日夢 第3章 第三章
    3月3日錄

    二少爺的樣子像吃奶。他的臉貼在他母親的胸脯上,跪著,不動彈。這不怪他,是他母親讓他到跟前來,完後把他揪過去,按到懷裡就不讓動了。留洋以前,母子倆經常這麼做,這是他們的習慣。二少爺吃母奶吃到九歲,一個願吃一個願喂,說不清毛病出在誰身上。

    二少爺可能聞到好幾年沒聞的味兒了,他遲遲不起來。曹張氏不到五十歲,整天吃素念佛,臉很年輕。那上面是流著淚了。

    她說:漢漢,這次回來再別出門兒啦!

    二少爺唔唔唔,紮著臉,像頭小豬崽子。

    他們把別人忘了。屋子很大,是專門會客的廳堂。上首的另一張太師椅上坐著曹老爺,兩側的偏椅上,一頭是大少爺,一頭是洋人。我在靠窗戶的地方立著。半天沒人說話,大家都很吃驚。洋人可能覺得母子倆很奇怪。老爺和大少爺吃驚,是為別的事。

    我也吃驚。

    二少爺沒有辮子了!

    我一直以為他的辮子盤在禮帽裡。他往母親懷裡扎的時候,禮帽滾到地上,骨碌碌像滾著一顆頭。不滿皇朝的人才這麼幹。二少爺想造反麼?

    曹張氏一直在哭。

    曹老爺不言不語,像睡著了。

    大少爺朝洋人笑笑,點點頭,洋人也朝大少爺笑笑,點點頭。重複了好幾次,最後誰也不看誰了,都把臉往別處扭,生怕碰上對方的眼睛。母子倆還沒有分開的意思。我看出洋人很緊張,他肯定覺得再呆一會兒就不得了了,兒子要叼住母親的奶子了!

    他的擔心有道理。

    我見過這種事。那是二少爺留洋前一年。在曹張氏念佛的禪房裡,是夏天,開著半扇窗戶。我看見了二少爺的後腦勺,還有曹張氏閒在旁邊的一隻****。它像個雪白的葫蘆,比葫蘆蓬鬆。那年二少爺十八歲,我十一歲。我經常在曹府裡蹓躂,我見識的有意思的事情多了。有時候我還到房頂上去蹓躂。我小時候上房,是抓逃跑的母雞;大一點兒了,是想看星星數星星;再大一點兒,目的就複雜了。我不說你也明白。

    那天,洋人冷落了。曹家見過大世面,跟洋人打交道不是一次兩次。槐鎮禮拜堂的神甫常到榆鎮來,他不坐轎,也不騎馬,他永遠騎著一頭驢,是叫驢,個頭兒比馬還高。他來不為傳教,是為收購曹家屠場的豬鬃和曹家山場的木材。他會說中國話,跟大少爺討價還價很麻利,逼急了他就聳肩膀,笑著說:******的!

    大少爺也笑著說:操你爸爸的!

    成交了他們就互相拍打肩膀,很友好。神甫和曹家有定約,不往榆鎮發展教民,這裡的人信佛。曹家不怕和洋人打交道,神甫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商人。洋人都是商人。新來的這個也不例外。我琢磨曹老爺和大少爺準是這麼想的。我覺著過意不去,給大鼻子端茶的時候特意跪下一條腿,把杯子舉過頭頂。這是給貴客行的禮節了,洋人手忙腳亂,好像曹張氏當真把****掏了出來。

    他確實不像個有身份的人。

    後來我跟著老爺到他屋裡去了,他讓我把藥鋪的紙包打開給他看。我告訴他五條腿兒的高麗參沒有,只有四條腿和三條腿兒的,鬚子倒不少,每根參都在三十條以上。他拿起一根人參數了數,很仔細。

    他說:枸杞子是沙地產的嗎?

    我說:掌櫃的說是。

    他的屋里長年點個小火盆,老有一口小藥鍋在煮各種東西。他不讓僕人幹這個事,處處自己來。他補身子補得很鄭重,完全著了迷。屋裡那股怪味兒只有他才受得了。曹張氏搬出去,在禪房裡吃喝拉撒睡,可能是為了躲開這股味兒。不過她也有自己著迷的東西。她迷的是佛和鬼神,她早就把自己當個神仙看了!

    她肯到廳堂裡迎接二少爺,不容易。

    曹老爺樂意她這個樣。老爺每天拿個小楠木筷子扒拉藥鍋,很專心。他看書,打拳,在自家扇場做的紙扇上題詩作畫,其樂無窮。他常有不高興的時候,因為他怕死,怕得很厲害,可他從來不說。他每怕一回就加倍地煮各種稀罕東西,他吃過螞蟻和螞蚱,吃過蠶蛹和牛蜂,他還用蜂蜜熬過蜈蚣,他吃的東西連他自己也數不清了。外人只知道他吃參吃茸,知道他老在補,可是沒人知道他到底幹了些什麼。他家裡人也沒我知道得清楚,我為老爺捉過蜻蜓和蛐蛐兒,我還為他掏過老鼠崽兒呢!

    他把整個家業都壓在大少爺身上了。

    大少爺也樂意這個樣子。他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好像世上沒他幹不成的事。幾百個饑民在大門口堵著,他連眉毛都不皺一下。他把家裡六個廚子從被窩裡拎出來,連夜煮飯蒸饅頭。他親自把飯筐抬到門樓台階上,往人堆裡扔饅頭就像在烏河上打水漂兒。

    他說:把後山上的木材抬到柳鎮去,我管飯!天亮了動身,我管你們三頓飯!

    事後證明,他確實管了飯。可是饑民返回的時候,讓準備充分的家丁用鳥槍、土槍、快槍給揍到山底下去了。榆鎮又恢復了往日的安寧。大少爺就是大少爺!他的聰明和果斷比二少爺強得遠。

    二少爺會什麼?

    他會吃奶!

    他和洋人當夜就住到左角院去了。正院住著老爺太太。右角院住著大少爺一家。左角院一直沒有住人,可一直有人收拾著,有水塘、假山、籐蘿架,房子曲曲斜斜,是很美的一個去處。老爺讓我也搬過去。

    他說:你住靠門口那間耳房。

    他邊說邊往藥鍋裡揪人參鬚子。

    又說:你替我盯著他們點兒。

    我不明白老爺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說:光漢是個瘋子。

    老爺從藥鍋裡夾出一顆煮爛的麻雀腦袋,咯吱咯吱地嚼著吃了。我看見藥鍋裡滾著許多羽毛,老爺把整根人參插了進去。

    他最後說:那洋蠻子是個賊!

    我更糊塗了。

    你說,我能不糊塗麼?

    咯吱咯吱咯吱的!

    不能說了。

    我腦殼疼。

    很疼。

    我犯了一個錯誤。我不應該告訴你上房的事。我一輩子只有這麼一個秘密,我希望你不要產生誤會。我的老臉都熱了。你不用解釋。你的理解對我沒有意義。我的人生閱歷是我的財富,它們的一部分是靠爬房頂積累起來的,你讓我的老臉怎麼能不紅!

    你也有這種衝動嗎?

    你是不是想安慰我?

    對!現在的建築物漏洞太少了。

    我很高興,孩子。謝謝你把聽我講故事和我爬房頂相提並論。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我老糊塗了。

    那座假山緊靠著房簷。

    我三五下就能躥上去。

    我是給曹家放過五年馬的人!

    人要年輕,做什麼事都方便。

    你想過用望遠鏡嗎?

    我在哪張小報上看到過。

    糟糕!

    我的老臉又掛不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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