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河白日夢 第2章 第二章
    3月2日錄

    榆鎮在兩道山嶺後邊,是個萬畝大小的盆地。盆地裡的河叫烏河,水不深,可水急,只能走木排和竹排,不能走船,多輕的船也不行。河心裡淨是房子那麼大的石頭,水沖上去撞得很響。烏河在山谷裡拐上七七四十九道彎兒,最後流到柳鎮的西邊,成了蒼河的一脈了。

    為了行排,河上沒有矮橋,只有一座吊橋。沒有吊橋的地方,人們得蹚水過河。從碼頭去榆鎮的路有二十里,它一會兒在河那邊,一會兒在河這邊,坐不上轎子騎不上馬的人,只能拎著鞋趕路。夏天發大水的時候,這條路乾脆就沒了。沒路了也不怕。榆鎮和山外邊斷絕來往是常有的事。榆鎮是豐衣足食的好地方,我們怕什麼呢?跟蒼河上下數不清的村鎮比比,榆鎮在我們榆鎮人的眼裡簡直就是天堂了。

    現在想想,這種孤芳自賞實在是毫無道理。整個盆地裡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曹家的老少,一種是曹家的佃戶。榆鎮是天堂也是曹家的天堂,跟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有什麼相干呢?!我算個什麼東西?我把自己當個人兒,到頭來不過是曹家府裡一條餓不著的狗罷了。

    那時候,不瞞你說,只要能在曹府裡做事,做狗我也樂意。不為別的,就為曹老爺待我太仁義了。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我三歲給曹家喂雞,五歲給曹家養豬,九歲給曹家放馬。別人十六歲了是苦力,在曹家的屠場、紙場、扇場裡做活,我十四歲就做了曹老爺貼身的跟班,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我還圖什麼呢?我從跟曹家的家禽打交道的時候開始就不把自己當外人了,那麼多年混過來,我覺著我差不多就是曹老爺的一個兒子。他老人家怎麼看我我不管,我有我自己的主意就是了。偷偷地給一個老地主做兒子,這叫什麼事?

    你說得很對,這是悲劇。

    我在碼頭上認出二少爺,為什麼要哭,為什麼拚命磕頭,秘密就在這裡。他愁眉苦臉的樣子,讓我心疼,也讓我覺著親近。那天我在人群裡為他開道,求他把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他想了想終於這麼做了,我很滿意,我成了他手裡的拐棍兒,可以硬邦邦地撥拉那些擋道的饑民了。他們不斷哀求:親爹!您救命!我真想踢他們。實在沒的吃了,吃腿上的肉麼!這麼低三下四的,哪配活在世上。二少爺的臉色很悲愴,不知道憐他們呢,還是怨他們,他穿過人群的樣子像逃跑。

    他說:這裡也弄成這個樣子了!

    我說:去年澇,今年又旱了。

    他說:榆鎮的米倉怎麼樣?

    我說:滿著呢!

    他說:為什麼不多賑一些呢?

    我說:賑了不少了。縣城有咱們家開的粥棚,逢五逢十生火,大少爺哪個月也得跑兩趟。

    他說:為什麼不天天生火?

    他氣沖沖的樣子把我鬧傻了。

    他又說:人是逢五逢十才吃飯的麼?!

    我說:朝廷都沒有辦法了,靠咱們張羅有什麼用。把米賑光了,咱們吃什麼?

    他說:要吃大家一塊兒吃。

    二少爺還是過去那個莫名其妙的人,我想我得留心。上路以後,我求他讓我背他上山,他不肯,我又求了一次,他還是不肯,只答應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我怕他胳膊抬高了累著,故意彎膝弓背讓身子矮下去。我的臉離地面那麼近,兩隻手一伸就能爬著走路了。

    洋人一直跟在旁邊。我和少爺說話的時候,他就聽著,看我們倆的嘴。我們不說話的時候,他就吹口哨。他吹得很響,像一根笛子。二少爺心情不好,不怎麼跟他說話,說個一句半句也是嘰裡咕嚕,他聽了以後使勁點頭,樣子很厚道,還有點兒傻。他到路邊樹林裡纍纍墜墜地撒尿,讓我大吃了一驚。我眼尖,什麼也別想逃過去。我突然想起了婊子說的那句話,我沒出息,我又夢見在船上撅著屁股搖櫓的女人了。

    你仔細看看我的老臉,它下賤嗎?

    人下賤不下賤,是看不出來的。比如你是好孩子,你在想什麼,我可一點兒也不知道。

    你不會想著扒女人的褲子吧?

    我年輕的時候經常這麼幹。

    在夢中。

    對。全部。

    例外的情形,我以後會告訴你。

    我們半夜才到家。跟我們同行的有幾百個饑民,他們搶著幫助二少爺運行李,趕都趕不走。行李中有五六個木箱子,大的像瓜棚,小的像雞窩,事後我知道那是一套造火柴的舊機器。本來是要雇腳夫的,不料饑民們一擁而上,抬著機器就走,像一大窩螞蟻。我告訴少爺,讓這幫人賴在榆鎮白吃白喝就麻煩了。少爺不理我,過了半天才白我一眼。

    他說:這不是很好麼。

    饑民們很懂事,很賣力,也很小心。我們還在山腰,那些機器已經上了山頂了。山頂上有曹府的家丁,他們輪班攔截入境騷擾的饑民。這一回他們沒有攔住。有二少爺撐腰,饑民羊群一樣衝向榆鎮,他們托著木箱子在鎮街裡走,吵吵嚷嚷像支過節的隊伍。

    有人提前報了信兒,曹家的僕人們打著燈籠火把迎出來。整個鎮子都給吵醒了。我聽到了大少爺曹光滿的聲音。隔著亂哄哄的人群,我看見他站在曹府門樓的高台階上,讓火把映得滿面紅光。他在各方面都是與二少爺相反的人,他的笑聲能把房上的瓦片震下來。

    他說:光漢!光漢!!你在哪兒呢?

    我們好不容易擠到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胳膊。倆人一個熱一個冷,讓人看了真不舒服。

    哥哥說:你叫人認不出了。

    弟弟說:噢,是麼?

    哥哥問:這洋人是幹嗎的?

    弟弟答:機師。我的朋友。

    二少爺向洋人咕嚕了幾句。

    洋人說:你好!

    難聽極啦,像貓叫。我們進門樓的時候,覺得事情不對頭。二少爺沉著臉,他肯定後悔了。饑民們往門樓擠,越來越像一群瘋子。他們拍打木頭箱子,齊刷刷地喊:一哩二哩三,拿飯來!四呀五呀六,拿肉來!七啦八啦九,拿酒來!!你拿酒來!!

    二少爺臉都綠了。

    這就是報應。

    如果有人叫你親爹,你不要當回事。

    別相信那些讚美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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