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全集 第50章 補遺 (4)
    在這條山谷裡,偶爾我也能哼出一兩句非常好聽而淒涼的歌來。它迷人、赤裸、勾人魂魄、甚至置某些人於死地。我誇張了些。這不是我主要的事情。我的目的是要尋找我那位傳說中已失蹤多年的歌手,那漆黑霉爛歌本的吟唱人,那位在青春時代就已盛名天下的歌手。他離現在快七百年了。其實,和歌比起來,七個世紀算不了什麼。可是,和七個世紀相比,歌手們又短暫又可憐,不值一提。那位歌手也許因為自己非常寂寞,才寄身於這條山谷,地獄之谷,或帝王的花谷。從表面上看來,這山谷地帶並沒有什麼不同凡響的地方;可以說,它很不起眼。但是,它一定包含著不少罪惡與靈魂。因此它很有看頭。這就是一切癥結所在。我把舟筏停在這裡純係偶然。偶然決定不朽。加上岸上蒼青色的樹木使我瘦弱的身子顯得有了主張。我想我可以看見了什麼樣的樹林埋我了。我當時就這樣想。放一把火,在山谷,流盡熱淚,在黑色灰燼上。這樣,就有了黑色的歌。我的目光還曾滑過那些花朵。正是花朵才使這條山谷地帶顯得有些與聖地相稱,顯得有些名符其實,而且與那冊黑漆霉爛的歌十分適應。花朵一條河,在烈日下流動。

    你簡直沒法相信自己能靠近她。我於是就靠近她。靠近了她。棄舟登岸。一切都規規矩矩的。好像到這時為止,都還沒有什麼曲折和錯誤發生。途中的一切連同掘墓的歷史都飄然遠去。在這野花之上,這便是歌。骨骼相擠,舌尖吐出,達便是歌。臥了許久,伏在大地上如飲酒般喝水,又發出歌聲。對岸的人們說,這回,山谷地帶,真的有了歌手。而我卻在這樣想:無論是誰,只要他棄舟登岸,中止自己漂泊,來到這裡,生命發出的一切聲音也會是歌。但誰會來呢?我沉沉睡去,醒來時發現那霉爛歌本早已不見。我這人卻在丟失舊歌本的美麗清晨,學會了真正的歌唱。開始的時候只是某些音節,並沒有詞彙。後來文字就隱隱約約、零零星星出現,越來越密集。語言。有時出觀在肩膀上、肚臍上。有時出現在頭腦裡。有時出觀在大腿上。我通通把它們如果實之核一一放在舌尖上。體會著。吐出。它們,陌生的,像鳥一樣,一隻追一隻。河面上響起了古老而真切、悠然的回聲。河對岸的人們只當我就是那位歌手。我已弄不清楚,那位歌手是我還是他?那位歌手到底是有還是沒有?我是進入山谷、地獄之谷、帝王之谷的第一人。那麼,傳說中的歌手又是誰呢?

    死亡後記

    西川

    海子去世以後,我寫過一篇名為《懷念》的文章,那篇文章是這樣開頭的:「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現在5年過去了,海子的確成了一個神話:他的詩被模仿;他的自殺被談論;有人張羅著要把海子的劇本《弒》譜成歌劇;有人盤算著想把海子的短詩拍成電視片;學生們在廣場或朗誦會上集體朗誦海子的詩;詩歌愛好者們跑到海子的家鄉去祭奠;有人倡議設立中國詩人節,時間便定在海子自殺的3月26日;有人為了寫海子傳而東奔西跑;甚至有人從海子家中拿走了(如果不說是「掠走了」),海子的遺囑、海子用過的書籍以及醫生對海子自殺的診斷書(這些東西如今大部分都已被追回)。海子在孤獨寂寞中度過了一生,死後為眾人如此珍視、敬仰,甚至崇拜,這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事。我們由此也可以看出詩歌的力量所在。當然,很難說對海子的種種緬懷與談說中沒有臆想和誤會,很難說這裡面沒有一點圍觀的味道。忽然有那麼多人自稱是海子的生前好友,這不能不讓人懷疑到他們是想從海子自殺這件事上有所收益,他們是想參與到一個必將載入史冊的「事件」當中來。

    或許臆想和誤會悉屬正常。一個人選擇死亡也便選擇了別人對其死亡文本的誤讀。個人命運在一個人死後依然作用

    於他,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在海子自殺這件事上,我們不可避免地面對兩種反應:一種是讚佩,一種是憤怒。有時我們會聽到這樣一種高聲斷喝:「海子是個法西斯!」「海子是自我膨脹的典型!」有一種觀點把海予變成了武俠小說中的人物,認為海子是那類練黑道武功的殺手,雖然武藝高強,但到底不是正宗,因此自身積鬱了太多的毒素。海子最終是為自身的毒素所害。大體說來,海子自殺激怒了兩類人:一類是那些懷有高尚然而脆弱的道德理想的讀者;另一類便是自身尚在謀取功名的詩人。我在美國出版的《一行》詩刊上讀到過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歎語:「怎麼讓這小子玩了頭一把?」似乎在自殺上也有一個優先權的問題,似乎海子從對詩歌語言的霸佔最終走到了對死亡的霸佔,似乎海子的死廢掉了別人的死。這幾年詩歌界內部對海子詩歌的評價較之1989年已經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有些人認為海子的詩歌寫作其實尚處於依賴青春激情的業餘寫作階段,並未真正進入專業寫作;又比如認為海子只有他的夢想卻沒有他的方法論。這些觀點或許都有道理,但是否也有人依然把海子視作一個擋道的人呢?

    不過,儘管人們對海子的評價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海子的死帶給了人們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這樣一個缺乏精神和價值尺度的時代,有一個詩人自殺了,他逼使大家重新審視、認識詩歌與生命。但是,理論界似乎對此準備不足,因此反應得有些措手不及,這一點從有人將海子與屈原、王國維、朱湘,甚至希爾維亞·普拉斯扯在一起就能看出。這種草率的歸類表明,人們似乎找不到現成的、恰當的語言來談論海子,人們似乎不知道該怎樣給海子定位。於是便有了一些想當然的見解。

    四川詩人鐘鳴在其文章《中間地帶》裡,把海子說成是一個奔走於小城昌平和首都北京之間的人,認為海子在兩個地方都找不到自己的家,因此便只好讓自己在精神上處於一種中間地帶。上海評論家朱大可在其《宗教性詩人:海子與駱一禾》一文中,賦予海子的死以崇高的儀典意義,於是海子便成了一個英雄,成了20世紀末中國詩壇為精神而獻身的象徵。朱文認為海子選擇在山海關自殺也有其特殊的用意,因為山海關是長城的起點,是「巨大的種族之門」,與歷史上最大的皇權專制有關。我想,海子若真做此想,那麼他定然脫不了演戲的干係,他的自殺也便成了自我獻祭。而事實上,海子並沒有選擇山海關,而是選擇了山海關至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道。那是一個適於自殺的地點,在海子之前,曾有三個人在那裡自殺

    本來在寫了《懷念》那篇文章之後,我就不打算再拿海子做任何文章。我想我的責任是把海子的詩歌整理發表出來,使之不致湮沒、佚散。至於如何評價海子的詩歌及他的自殺,應該由一些更加客觀的人去探討。特別是關於他的自殺,我一直不願意說得太多。在我看來,一個活著的人是沒有資格去談論他人的死亡的(我們頂多只能談談我們對自己的死亡的猜測),而一個握有死亡這枚大印的人,甚至可以蔑視愷撒這樣的強權。當然,我也知道約翰·頓說過這樣的話:「無論誰死了,/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裡。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我,也為你。」我想約翰·頓雖然指出每一個人的死都與我們有關,但他絕無意使每一個人的死都成為一種話語。換言之,我們從那死去的人身上所看到的,不是那人的死而是我們自己的死。這種醒悟使我們向生命睜開眼睛,知道我們還活著,而且還不得不忍受太具體的生活內容。

    海子去世以後,理論界大多是從形而上的角度來對海子加以判斷。我不否認海子自殺有其形而上的原因,更不否認海子之死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意義,但若我們僅把海子

    框定在一種形而上的光環之內,則我們便也不能洞見海子其人其詩,長此以往,海子便也真會成為一個幻象。在詩人自殺這個問題上,還是加繆有著一種更加實在,也更加站得住腳的看法。他在《西西弗的神話》一書中指出:「人們極少(但不能排除)因為反思而自殺。」的確,每一個人的自殺都有他的導火索,海子也不例外。5年來,我對導致海子自殺的一些具體原因不願多談,是怕使海子受到傷害。但當我看到人們在思考海子自殺這個問題上越走越遠,而且在詩歌寫作和詩人行為上帶來某些不良影響時,我又頗感不安。為此我寫下這篇文章,以期澄清某些基本事實。但願它們不會為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所利用。

    以下是我所知和我所猜測的海子自殺的原因:

    (1)自殺情結

    海子是一個有自殺情結的人。我在《懷念》中已經引述過海子於1986年寫下的一篇日記,那篇日記記於他一次未遂自殺之後。此外,我們從海子的大量詩作中(如發表於1989年第一、二期《十月》上的《太陽·詩劇》和他至今未發表過的長詩《太陽·斷頭篇》等),也可以找到海子自殺的精神線索。他在詩中反覆、具體地談到死亡——死亡與農業、死亡與泥土、死亡與天堂,以及鮮血、頭蓋骨、屍體等等。海子對於死亡的談論甚至不僅限於詩歌寫作中。他死後,朋友們回憶起他生前說過的一些話,深悔從前沒有太留意。有一位海子在昌平的友人告訴我,海子甚至同他談到過自殺的方式。

    海子選擇臥軌,或許是因為他不可能選擇從飛機上往下跳;在諸種可能的自殺方式中,臥軌似乎是最便當、最乾淨、最尊嚴的一種方式。我想海子是在死亡意象、死亡幻象、死亡話題中沉浸太深了,這一切對海子形成了一種巨大的暗示。人說話應該避讖,而海子是一個不避讖的人。這使得他最終不可控制地朝自身的黑暗陷落。海子的另一個自我暗示是「天才短命」。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藝術家的工作方式與其壽限的神秘關係後,海子得出這一結論:他尊稱那些「短命天才」為光潔的「王子」。或許海子與那些「王子」有著某種心理和寫作風格上的認同,於是「短命」對他的生命和寫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壓力。關於這一點,我們在後面探究海子的寫作方式與其寫作理想的矛盾時還會談到。

    海子對自己自殺的看法或許與那些批評家的看法有較大不同。誰知道呢?也許那些批評家是正確的,而海子自己反倒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而死。但我想我們至少應該瞭解海子的形而上學,那就是:「道家暴力」。我一直不太明白「道家暴力」到底是什麼意思。道者,天道,太初有道之道,道可道非常道之道,可這與暴力有什麼關係呢?海子把道形象化為一柄懸掛於頭頂的利斧,可道為什麼只能是利斧而不能是別的呢?1987年以後,海子放棄了其詩歌中母性、水質的愛,而轉向一種父性、烈火般的復仇。他特別讚賞魯迅對待社會、世人「一個也不原諒」的態度。他的復仇之斧、道之斧揮舞起來,真像天上那嚴厲的「老爺子」。但海子畢竟是海子,他沒有把這利斧揮向別人,而是揮向了自己,也就是說他首先向自己復仇。他蔑視那「自我原諒」的抒情詩。他死於道。

    (2)性格因素

    要探究海子自殺的原因,不能不談到他的性格。他純潔,簡單,偏執,倔強,敏感,愛乾淨,喜歡嘉寶那樣的女人,有時有點傷感,有時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在多數情況下,海子像一隻綿羊一樣對待他人。有一回海子的一個同事給他送信,因為信有好多封,那人便一邊讀著信封上海子的名字——「海子海子海子」——一邊把信遞給他。可是忽然,送信人不再讀「海子海子海子」,而改口為「孫子孫子孫子」,海子覺得送信人是在說著玩,便只是笑,

    倒是站在一旁的駱一禾火了起來,把送信人大罵一頓。一般說來,海子是溫和的,但他也有憤怒的時候,而且憤怒起來像一隻豹子。有一回他在飯館裡一個人和幾個人打起架來,結果打碎了眼鏡,臉上也留下了血痕。事後他對我說,因為當時他真把命豁出去了,所以他一個人和那幾個人打了個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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