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全集 第49章 補遺 (3)
    我們這些年青的生命坐在一張酒桌旁

    我們今日相聚一堂明日分手四方

    唯有痛苦留在這漫長的道路上

    唯有痛苦使我們相互尊敬和贊歎

    使我們保持偉大的友誼

    唯有痛苦是我們永恆的財富

    87.9.17急就9.20錄

    村莊

    (《取火》、《谷倉》、《歌手》和《初戀》(前面的《其他:神秘故事六篇》已收)曾以“村莊”為題發表於1987年第6期的《十月》雜志。——編者注。)

    村莊,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

    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裡無雲如同我永恆的悲傷。

    取火

    水退了。平靜地退了。世界像滅了火種的陶碗,濕冷而穩固。這時如果人們圍成一團,他們將會缺少一個明顯的中心。人缺少了定義自己的東西,金雀花和豺狼則缺少制約。人們在一串洞穴中爬行,只有你能使他們站立……這一次,水是真的退了。他沒有變著法子騙她。他的臉像一匹馬一樣在暗中流汗,散著熱氣。她躺在那個世界上最高的山洞裡,望見他像一只大黑鳥在洞口滑來滑去。由於長久的擁抱,他的手臂像兩條長青籐從肩膀上掛下來。外面的水波不停地送來果樹和死蛇的氣味,使人不得不想起那時候他們在果園裡光著脊梁的日子,肉體在地上顯得濕潤又自由。水漲的時候,他們像兩只蛋一樣漂進這高處洞穴中。她努力恢復意識和果園的經驗,只憑著自己兩只懸掛在他頸項的胳膊和那粗糙的溫暖的沙子一樣的嘴唇,活了這些日子。外面的水仍是寒冷的,他正看見太陽如一攤鮮血在燃燒。他有了一個願望。於是他回到她身邊,舉止富於醉意,像一棵松樹在風中莊嚴地搖擺。她繼續像濕冷的大地一樣躺著。大地更多的從水下裸露出來。是啊,是往這寒冷的居住的容器中放些什麼東西的時候了。那東西在以前似乎有過,但記不確切了。他想:一切都得重新開始,於是他就開始了這個犧牲自己的歷程。

    多年以後,這個該死的家伙,敲碎了所有洞中的石制工具,也沒能找出那種致命的東西來。負罪的情感使他在平原上追逐野獸產生狩獵,砸裂土地產生農耕;長久的凝望自己,產生愛情。這還不能解決問題,而他倒提著一只巨熊,咬著它的肉體,像醉漢喝酒一樣喝干了它的血汁,身上塗滿了四季的巫術、玉米的芳香和畜牲的糞便。他在她身邊的青草上抹干淨手上的血腥,他使勁折斷每頭野鹿的角,還是沒有發現那種東西。他把蛇頭緊握手中,一下一下捏出帶顏色的水來,那毒汁中有一種溫暖的早期故鄉火種的消息。

    他把那毒汁種在手心、手臂,乃至大腿、胸脯和乳頭上。女人像日日成長的寬厚而耐心的花朵,在暗處瞧著他。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粗暴地殘害過自己。他用血糊住眼睛,當了三年的瞎子。那些日子裡他一直渴望著那東西,又亮堂又耀眼。他奔跑躍進,是一捆濕又重的大木頭放倒在地。人們像蛇一樣互相咬傷、繁殖時代。那東西高貴地掛在天上如一攤血跡。但這只是給他一些暗中的經驗。那個東西像災難的日子一樣釘在他的肉體上。他騷動暴躁。他不能隨遇而安。在一陣漫長而婉轉的歌子中,在空地上舞蹈時,他把她帶到那柄刀跟前,用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割開一個口子,把血塗在她的胸前。一言不發。他上路了。

    他的頭像黑獅子的頭一樣在密林深處消失。她則用頭碰撞地面石塊。鮮血蒙滿了五官,像一口開放鮮花的五月水井。她沒有聲音地倒在地上。黃昏照著她,也照著水下的魚,仿佛在說:誰也跑不了。只有他遠遠地踏著遠方的草浪翻滾。野獸退向兩邊,低頭吃土或者血肉。他想象一件事情遠遠的不可名狀的來臨。它們恐怖地把頭更深地埋在土裡。人的音樂、繩索和道路就在這時,不停地延伸。在這個美好的日子裡,那女人在山洞旁頭顱碰撞石塊的聲音一路傳播,感動了許多人,促成了許多愛情,締結了許多婚約;一路傳播,通過婚禮中憂傷的漢子的歌聲,在舞蹈和月亮下,一直傳到前行的他的耳畔。他於是坐下,坐在地上,靜靜地坐著,做了一個手勢,似乎是要把月亮放在膝蓋上。他知道她對自己的情意。那長發美發的頭顱碰撞石塊就像碰撞他的胸膛。胸膛裡面心髒像石榴一樣裂開。他拖著自己的肉體像拖著她的身子前行。沉重極了。

    ……那守候的巨鳥不肯轉過頭來。像割麥子一樣,他割下自己的肉,扔向那邊。巨鳥回過頭來。巨鳥的眼睛正像思念中的眼睛。那鳥眼睛正像呆笨的溫情的她哭紅的眼睛。不過,它是被火光映紅。終於他的刀尖觸到了巨鳥守護的火焰……但沒有東西盛放,他的刀尖轉而向內一指,他的頭顱落下來……火焰完整地盛在裡面。他提著頭顱就像提著燈。上路。這是第一盞燈:血跡未干的燈,滑頭的燈,尚未報答愛情的燈。

    平原上的人們那夜都沒有睡著。看見了他,提著頭顱,又像提燈前來。裡面有一點火種。無頭的人,提火,提燈,在條條大河之上,向他們走來。

    我的珍貴的妻子俯伏於地,接受了火種與愛情。

    谷倉

    那谷倉像花瓣一樣張開在原野上。像星星的嘴唇。像巖石和黎明的嘴唇一樣張開。它沒有光芒。因此必定是在地球上。這陰沉昏暗的行星,微微亮著,像是睜開了一只眼睛——看見了一件痛苦的事。又像是遲遲不肯熄滅的燈。人,散在燈的四周。

    那是在草原上。那時還沒有集體,沒有麥地和馬廄,森林離此地甚遠。一種異獸在香氣中蕩漾。你就來了。你當然是主人公。我還沒有想好你的名字。你就是我。

    這樣我就來到這裡。日有白雲,夜有星星,還有四季昭禾的河流。就這樣我來到這顆星辰上。有一位叫“有”的小婦人早就在等待著我,像一口美麗紅色的小棺材在等待著我。不過,我用我的雙腿行走在小鎮上。我來到這個被人撫摸的詞匯和實體:小鎮。再加上美麗的羽雀飛舞黃雀飛舞的黃昏,對了,還有蜻蜒飛舞。那個神采很好的人牽著我的馬:白雲。

    記住,這是在放牧牛羊和快如閃電的思想的草原。

    砍柴人和負柴人來了。他們睜著雙眼做夢。他們不分白天黑夜地做夢又干活。他們都有美麗的馬:白雲。那馬的顏色白得叫人心碎。砍柴人和負柴人來了。

    這時小鎮上的婦女們開始歌唱:

    “谷倉啊谷倉……”

    當大地上只有最初幾個人的時刻,人們為了生存,不得不發出哭泣聲,用以吸收陽光、麥芒和鱗甲彩色的舒展。

    熟悉的漿果落入嘴唇。

    探頭親吻。

    不分男女。

    但那時生死未分。實在是這樣。生死未分。歌唱隊這樣說:時間是這三位女兒的父親,那三位女兒在草原上逃得不知去向,那三位女兒就是我的命運。

    這裡走出了砍柴人和負柴人。他們如同江河的父親一樣緘默。他們在地上行走,不捨晝夜。人們看不見他們。他們在樹林裡伐木為薪;一個砍,一個背負。這樣他們管理著那塊名為“人類”的樹林。樹林裡,他們勞動的聲音如同寂靜。一種寂靜的勞作、孤獨和混沌籠罩著寂寞的樹林。那柴,那被砍下又被他們背負離去的柴,就是我們個體的靈魂。我們從本原自然生出。我們順應四季和星星河流的恩澤而生、長大、又被伐下、為薪、入火、煉。但是那負柴人趨向何方,`我們哪裡知道?只有這兩個人:砍柴人,負柴人。只有寂寞的“人類”的樹林。星星河流在頭上翻滾傾斜,多少代了,靈魂之柴被負往何方,我哪裡知道?死亡的時刻並沒有苦痛。我們被囚禁在這根人類意識之柴上,我們知道什麼?緘默吧,伙計們,柴們,我們的砍柴人、負柴人也都如此緘默。

    請如寂靜無聲的木柴,靈魂。

    我們的眾神只有兩個:砍柴人和負柴人。他們是那位名叫“有”的美麗小婦人所生。記得他們在曠野的混沌中長大。他們是這樣通過形式和軀殼被我們知道的:砍柴人叫太陽,負柴人叫月亮。他們是兄妹又是夫妻。他們勞作不止。就這樣。

    在一個仲夏的晚上,森林中奔出一位裸如白水的妹妹。她叫有。她可能是我的命運之一。我愛上她。她又逃得不知去向。她生了兩個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給他們取了個天體的名字:太陽和月亮。又取了個勞作的名字:砍柴人和負柴人。

    這樣,我在小鎮婦女的歌唱中來到這裡。

    “谷倉啊谷倉……”

    谷倉不可到達。

    我記起了我的名字。我叫無。我是一切的父親。

    黎明在小國賢哲中升起。他們采摘香草來臨諸島。他們是人類樹林第一批被伐下送走的樹枝——柴薪,無情的太陽在焚燒,在砍伐不止!

    遙寄兄弟,我那神秘的黑色僧侶集團。他們來到黃昏巖穴,他們鼻子尖尖、臉孔瘦削。他們身披黑色,思考作為柴薪的自身。其他人無非是活得好與壞之分,而對他們來說,生死問題尚未解決。黑色僧侶圍火而談。他們的言語低微不能抵達我耳。他們不曾誤入人世。他們做為思索的樹枝,是人類樹林中優秀的第二樹枝。在傳火伐木無情的儀式中被砍下。如是,可憐痛楚的人民這時永遠成了追求瞬間幸福的市民。教堂遠了。只剩下酒館、公共廁所、澡堂子。諸神撤離了這座城池。

    如是我被囚禁在谷倉。

    我這樣自我流放,自我隱居於谷倉,通宵達旦。

    我要一語道破這谷倉的來歷。

    當“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在草原上攔劫新鮮美麗的靈魂——少女的時候,他就寄居在這裡。如今我和“情欲——死亡老人”在這谷倉裡共同棲身。我們在夜晚彼此睜大雙眼凝視對方脫下衣服。當然,我不肯在他的目光下退縮。我們也有相安無事的時候。我們彼此憤恨和撕咬。我們這兩個大男人,被永遠囚禁在這同一谷倉裡:混沌中最後的居所。

    於是我們囚禁在這人類意識的谷倉。

    我逃不出谷倉,這可恥的谷倉,肉體谷倉——人類的軀殼,這悲劇的谷倉之門。我逃不出“情欲——死亡老人”的眼睛盯視。我思索神之路獸之路。我思索逃出谷倉之門的遙遠路程。我思索人類樹林、砍柴人和負柴人。我思念遙遠的草原上如麋鹿狂奔的三位少女,她們為自己的美麗和變幻而狂奔。香氣彌漫草原——安排我命運的美麗三姐妹的故鄉啊!而我囚居人類命定的無辜的谷倉。

    歌手

    我曾在一本漆黑霉爛的歌本上悟出了他的名字。那時的人們盛傳他住在一條山谷,靠近西南區的一條河流。我便獨自一人前去。我全身伏在那塊羊皮筏子上走了好久,步行了三百裡紅土路,又獨自一人伐木做成一只獨木舟,才來到這座山谷。不過,我內心不能確定這條山谷。記得當時像是傍晚,我下了獨木舟。取下我的槍枝和火種。我在那山谷的林子裡漫無邊際地漂泊了很久,以至於後來的人們把我當成了那位歌手。是的,我曾是歌手。那能說明什麼呢?只說明你有一段悲慘傷心的往事。就讓我說自己吧。當時我寫了幾支歌。人們都非常喜歡聽。尤其是那些純潔的、飽經風霜的、成天勞動的。我就活在這些人當中。但他們並不知道我是一位盜墓的。說到這裡,我都有些不好出口。

    事情是這樣的簡單。就是,每寫一支歌,我就要去那些方石墓群那兒挖掘一次。當然,那些歌兒是在人群中反復傳唱。我卻因夜裡不斷地挖掘和被幻影折磨,先是進了醫院,後來又進了法院,最後進了監獄。當然我是很希望人們忘卻這些往事,讓我重新寫歌,唱歌……但是我再也不能掘墓了。就這樣,我上了羊皮筏子……聽說有一位歌手……怎樣怎樣,如何如何……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我就這樣上路。這事一開始就非常奇怪,帶著一種命定的色彩。我在河上漂流時反反復復想起那些樹林子,那些在我掘墓時立在我周圍的黑森森的樹林子。這事情也不能怪我。在人群中歌唱,那可不是一種容易的事。我有時覺得自己像是這整個世界的新郎,愛得受不了萬物;有時潮濕得就像一塊水裡撈上來的木頭。

    “給我月亮和身體,我保證造一個叫你十分滿意的世界。”不過,說實在話,除卻月亮和身體,我們也就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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