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全集 第51章 補遺 (5)
    海子性格的形成,應該既有其先天因素,也有其後天因素。所謂後天因素,自然指的是其農業背景。海子是農民的兒子,他迷戀泥土,對於伴隨著時代發展而消亡的某些東西,他自然傷感於心。1989年初,海子回了趟安徽。這趟故鄉之行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荒涼之感。「有些你熟悉的東西再也找不到了,」他說。「你在家鄉完全變成了個陌生人!」至於先天因素,我指的是他的星座。海子生於1964年4月2日,屬白羊星座。如果我們不僅僅是出於迷信的興趣來看待他的星座的話,我們至少可以在這裡發現某些有趣的東西。海子一生熱愛凡·高,稱凡·高為「瘦哥哥」,而凡·高恰恰也是白羊星座生人,這其中難道沒有什麼神秘的聯繫嗎?是否生於這個星座的人都有一種鋌而走險的傾向?早在1984年,海子就寫過一首獻給凡·高的詩,名為《阿爾的太陽》。詩中寫道:

    瘦哥哥凡·高,凡·高啊/從地下強勁噴出

    的/火山一樣不計後果的/是絲杉和麥田/

    還是你自己/噴出多餘的活命時間

    這首詩寫的是凡·高,難道我們不可以把它看作是海子的某種自況嗎?「不計後果」這個詞,用在海子身上多麼貼切!

    (3)生活方式

    海子的生活相當封閉。我在《懷念》一文中對此已有所描述。我要補充的一點是,海子似乎拒絕改變他生活的封閉性。他寧可生活在威廉·布萊克所說的「天真」狀態,而拒絕進入一種更完滿、豐富,當然也是更危險的「經驗」狀態。1988年底,一禾和我先後都結了婚,但海子堅持不結婚,而且勸我們也別結婚。他在昌平曾經有一位女友,就因為他拒絕與人家結婚,人家才離開他。我們可以想像海子在昌平的生活相當寂寞的;有時他大概是太寂寞了,希望與別人交流。有一次他走進昌平一家飯館。他對飯館老闆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飯館老闆可沒有那種尼采式的浪漫,他說:「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兒朗誦。」我想是簡單、枯燥的生活害了海子;他的生活缺少交流,即使在家裡也是如此。他與家人的關係很好,同大弟弟查曙明保持著通信聯繫。

    但他的家人不可能理解他的思想和寫作。據說在家裡,他的農民父親甚至有點兒不敢跟他說話,因為他是一位大學老師。海子死前給家裡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有一段時伺,海子自己大概也覺得在昌平的生活難以忍受。他想在市裡找一份工作,這樣就可以住得離朋友們近一些。但是要想在北京找一份正式的、穩定的工作談何容易。海子的死使我對人的生活方式頗多感想,或許任何一個人都需要被一張網罩住,這張網就是社會關係之網。一般說來,這張網會剝奪我們生活的純潔性,使我們疲於奔跑,心緒難定,使我們覺得生命徒耗在聊天、辦事上真如行屍走肉。但另一方面,這張網恐怕也是我們生存的保障,我們不能否認它也有可靠的一面。無論是血緣關係,是婚姻關係,還是社會關係,都會像一隻隻手緊緊抓住你的肩膀;你即使想離開也不太容易,因為這些手會把你牢牢按住。但海子自殺時顯然沒有按住他肩膀的有力的手。

    (4)榮譽問題

    彌爾頓說:「追求榮譽是所有偉人的通病。」我想海子也不是一個對被社會承認毫無興趣的人。但和所有中國當代詩人一樣,海子也面臨著兩方面的阻力。一方

    面是社會對於詩人的不信任,以及同權力結合在一起的守舊文學對於先鋒文學的抵抗。這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問題。另一方面是受到壓制的先鋒文學界內部的互不信任、互不理解、互相排斥。海子生前(甚至死後)可謂深受其害。儘管我們幾個朋友早就認識到了海子的才華和作品的價值,但事實上1989年以前大部分青年詩人對海子的詩歌持保留態度。詩人AB在給海子的信中曾批評海子的詩歌「水份太大」。1988年左右,北京一個詩歌組織,名為「倖存者」。有一次「倖存者」的成員們在詩人CD家裡聚會,會上有詩人EFG和HI對海子的長詩大加指責,認為他寫長詩是犯了一個時代性的錯誤,並且把他的詩貶得一無是處(海子恰恰最看重自己的長詩,這是他欲建立其價值體系與精神王國的最大的努力。他認為寫長詩是工作而短詩僅供抒情之用)。1987年,海子到南方去旅行了一趟。回京後他對駱一禾說,詩人JK人不錯,我們在北京應該幫幫他。

    可是時隔不久,海子在一份民間詩刊上讀到了此人的一篇文章,文中大概說到:從北方來了一個痛苦的詩人,從挎包裡掏出上萬行詩稿。這篇文章的作者評論道:「人類只有一個但丁就夠了。」「此人(指海子)現在是我的朋友,將來會是我的敵人。」海子讀到這些文字很傷心,竟然孩子氣地跑到一禾處哭了一通。這類超出正常批評的刺激文字出自我們自己的朋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因為幾乎在同時,北京作協在北京西山召開詩歌創作會議,會上居然有人給海子羅列了兩項「罪名」:「搞新浪漫主義」和「寫長詩」。海子不是作協會員,當然不可能去參加會議,於是只有坐在家裡生悶氣,而對於那些淺見蠢說毫無還擊之力。在所有這些令人不解和氣憤的事情當中,有一件事最為惡劣。海子生前發表作品並不順暢,與此同時他又喜歡將寫好的詩打印出來寄給各地的朋友們,於是便有當時頗為著名的詩人LMN整頁整頁地抄襲海子的詩,並且發表在雜誌上,而海子自己都無法將自己的作品發表。後來,此人欲編一本詩集,一禾、海子和我便拒不參加。

    (5)氣功問題

    有一件事人們或許已有所聞,但我卻一直不願談論,因為我怕某些人會對此加以利用。現在為了客觀起見,我想我應該在此談一談。這件事便是海子對氣功的著迷。練氣功的詩人和畫家我認識幾個,據說氣功有助於寫作,可以給人以超凡的感覺。海子似乎也從練氣功中悟到了什麼。他跟他的一位同事,也是朋友,學氣功。有一回他高興地告訴我,他已開了小周天。他可能是在開大周天的時候出了問題,他開始出現幻聽,總覺得有人在他耳邊說話,搞得他無法寫作。而對海子來說,無法寫作就意味著徹底失去了生活。

    也是在那時,海子對自己的身體也有了某種幻覺,他覺得自己的肺已經全部爛掉了。海子前後留有三封遺書。他留給父母的那封遺書寫得最為混亂,其中說到有人要謀害他,要父母為他報仇。但他的第三封遺書(也就是他死時帶在身上的那封遺書)卻顯得相當清醒。他說:「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海子自殺後醫生對海子的死亡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海子所在的學校基本上是據此處理海子自殺的事的。但我想,無論是醫生還是中國政法大學校方都不可能真正、全面地瞭解海子其人。倘若有人要充當冷酷的旁觀者來指責或嘲弄海子,那麼實際上他也是在指責和嘲弄他自己。他至少忘記了他自己,忘記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具體的生存。

    (6)自殺導火索

    每一個人的自殺都有他的導火索。作為海子自殺諸多可能的原因之一,海子的愛情生活或許是最重要的。在自殺前的那個星期五,海子見到了他初戀的女朋友。這個女孩子1987年畢業於中國政法大學,在做學生時喜歡海子的詩。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中等身材,有一張圓圓的臉龐。她大概和去年去世的內蒙古詩人薛景澤(雁北)有點親戚關係。海子最初一些詩大多發表在內蒙的刊物上恐怕與這個女孩子有關。她是海子一生所深愛的人,海子為她寫過許多愛情詩,發起瘋來一封情書可以寫到兩萬字以上。至於他們到底是因為什麼分手的,我不得而知。但在海子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已在深圳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海子見到她,她對海子很冷淡。當天晚上,海子與同事喝了好多酒。他大概是喝得太多了,講了許多當年他和這個女孩子的事。

    第二天早上酒醒過來,他問同事他昨天晚上說了些什麼,是不是講了些他不該說的話。同事說你什麼也沒說,但海子堅信自己講了許多會傷害那個女孩子的話。他感到萬分自責,不能自我原諒,覺得對不起自己所愛的人。海子大概是25日早上從政法大學在北京學院路的校址出發去山海關的。那天早上我母親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了從學院路朝西直門火車站方向低頭疾走的海子。當時我母親騎著自行車;由於急著上班,而且由於她和海子距離較遠,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海子,便沒有叫他。現在推算起來,如果那真是海子,那麼他中午便應到了山海關。我想任何人,心裡難處再大,一經火車顛蕩,一看到大自然,胸中鬱悶也應化解了。看來海子是抱定了自殺的決心。他大概在山海關溜躂了一下午,第二天又在那兒閒逛了一上午,中午開始沿著鐵道朝龍家營方向走去。

    (7)寫作方式與寫作理想

    以上我談的都是一些具體的事情。但正如加繆所說:「最清楚的原因並不是直接引起自殺的原因。」我想海子的自殺應該也有其更加內在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寫作。記得有一次海子、白馬和我在駱一禾家裡聚談,大家談到寫作就像一個黑洞,海子完全贊同這種看法。海子獻身於寫作,在寫作與生活之間沒有任何距離。所以確切地說海子是被這個黑洞吸了進去。

    我們在前面已經談到,海子迷信「短命天才」,這勢必影響到海子的寫作方式。他可以一晚上寫出幾百行詩,而坐下來的頭兩個小時所寫的可以幾乎是廢品。這與葉芝那一天只寫六行詩或菲利普·拉金那一兩年才寫一首詩的工作方式多麼不同。海子的寫作就是對於青春激情的燃燒,他讓我們想到一個來自德國文學的詞:狂飆突進。然而,海子夢想中最終要成就的卻不是「狂飆突進」的詩歌,他所真正景仰的大詩人是歌德。於是這裡便有了一個矛盾。歌德的《浮士德》從從容容地寫了60年,並非一蹴而就,而海子卻想以激情寫作的方式來完成他的大詩《太陽》。

    他從浪漫主義的立場上向古典主義的歌德踴身而躍,結果是出人意料的,他落到了介乎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之間的荷爾德林身上。海子所寫的最後一篇詩學文章就是《我所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荷爾德林最終發了瘋,而海子則以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知道這裡面有沒有一種命運的暗合?這不能不說是海子寫作本身的一個悲劇:在他的寫作方式和寫作目標之間橫亙著一道幾乎不可跨越的鴻溝。當我們讀到他那麼多匆匆忙忙寫下的未完成的長詩章節時,我們由衷地感到惋惜。以他的才分,而不是以他的工作方式,海子本可以寫出更多、更好、更完整的作品來。

    海子的一生,按照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他肯定受到了崇拜太陽的古埃及人、波斯人、阿茲特克人的鼓舞,並且也受到了「死於太陽並進入太陽」的美國詩人哈里·克羅斯比的震撼。海子終其一生而沒有完成的大詩《太陽》,已經足以將其自身照亮。由此說來,海子的一生不是昏暗的而是燦爛的。然而,對我而言,海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朋友。他有優點,

    也有弱點,甚至有致命的弱點。我想我們應該對死者有一個切合實際的瞭解,就像我們對自己所做的那樣,這是最起碼的人道主義。我在這裡說出的是一些導致誨子自殺的具體原因,是他的切膚之痛,至於那導致海子自殺的形而上的原因,肯定有人比我有更多的話要說。

    此外,我之所以具體地寫下海子的死因,是由於自海子自殺以來,死亡一直籠罩著中國詩壇,至今已有不少於14位青年詩人或自殺,或病故,或被害,這實在是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數字。或許病故和被害是我們力所不能止,但對於自殺,我們不應該再在其中摻入太多的臆想和誤會。聽說浙江有一位青年詩人在自殺前就曾到海子的家鄉祭奠過海子,這讓我難過。我不想把死亡渲染得多麼輝煌,我寧肯說那是件淒涼的事,其中埋藏著真正的絕望。有鑒於此,我要說,所有活著的人都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這樣,我們才能和時代生活中的種種黑暗、無聊、愚蠢、邪惡真正較量一番。

    1994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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