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38章 陸地的圍困 (12)
    當阮良一大早用鋼叉挑著麻袋下湖的時候,人們就很快尾隨而來了。不僅有鯰魚灣的漁民,還有困在別處的漁民。連周圍的湖民也來了。凡是聽到這個驚人消息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急急忙忙往湖裡趕。

    四面八方,人流如潮。

    他們理所當然要來。他們甚至很憤怒,金銀財寶是阮良一個人的嗎?只要是靠湖吃飯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們當然要去搶。搶到一塊金磚,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哩!

    當阮良在沼澤中間站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包圍了。成千上萬的人包圍了他。只聽人聲嘈雜,吼聲如濤。他什麼也聽不清,只看到一張張貪婪而憤怒的臉和明晃晃的鐵器。人密得如長腳蚊。

    阮良像一頭被圍困的野獸,雙手握住鋼叉,牙咬得崩崩響,原地轉了一圈。鬼火樣的眼睛兇惡地掃視著周圍。他低沉地吼了一聲:「誰敢上前一步,我一鋼叉穿他三個窟窿!」

    先是裡三層,後是外三層,剎那間都沉寂了。

    黑壓壓的人群可怕地沉默著。

    阮良手裡的鋼叉在簌簌發抖。他握得太緊了。如果有人真的敢撲進來,他會毫不遲疑地把他挑開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強悍決不亞於當年的佘龍子。人們明白。

    居然沒人敢動。雙方緊張地對峙著。

    那時,誰也沒有留意,烏雲正悄悄佈滿天空。沉甸甸的雲團如黑馬般翻滾著奔騰而來。彷彿無數天兵天將正在悄然行兵佈陣,準備一次突然的襲擊。

    當人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烏雲蓋頂了。

    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大喊:

    「殺死阮良!」

    接著喊聲四起:

    「財寶是湖民的!」

    「不能讓他獨吞啦!」

    「衝進去!」……

    人群像被洪水撞擊的堤壩,眼看就要崩塌。

    一個冒冒失失的後生已經手持木棍衝進來了。突然,「砰!」一聲槍響。後生「哎喲」一聲抱住雙腿倒在泥淖裡。

    就在阮良和大伙都在發愣的一剎那間,只聽一聲吼喊:「都不准動!」

    葛雲龍手提獵槍,猛虎樣跳進沼窪中。剛才這一槍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黃、疙瘩和鯰魚灣的所有船老大都跳進沼窪中。這是和阮良同樣氣勢洶洶的百十號人。全都手裡拿著傢伙!他們像一方結實的牆,擋在人群和阮良之間。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們要幹什麼。

    葛雲龍朝阮良走來。剛走兩步,阮良一聲斷喝:「你小子也不要過來!」就把三股叉衝他一抖。阮良已經瘋狂了。

    葛雲龍站住了,睜著血紅的眼睛,哽咽道:「師傅!……老弟,鯰魚灣的老大們都在這裡啦,要拚命……你儘管吩咐,決不當孬種!」說著,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著槍管,朝人群大喝一聲:「不怕死的上來吧!」由於用力過度,聲音嘶啞而恐怖。

    鯰魚灣的老大們發一聲喊,很快散開來把阮良護在垓心,手裡的鐵掀鋼叉都指住周圍的人。

    周圍的人們也紛紛亮出傢伙,一片混亂的叫聲。

    一場血肉拚殺一觸即發。

    這時,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緊張地說著什麼。兩人不時抬頭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烏雲像一張巨大的黑布幔把整個天空蓋得嚴絲合縫。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極了。

    突然,阮良手持鋼叉,朝周圍大喊一聲:「都把傢伙放下!我有話要說!」

    人們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陣風掠過,嘈雜聲沒有了。

    阮良環顧一周,高聲說道:「大伙都是為金銀財寶而來的!我阮良找了十八個月,也是為了它。咱們先別拚命。我有一句話,大伙看公道不公道?」

    「有屁就放!」

    「阮良!說吧!」

    「就聽你一句話啦!」

    人群一片回聲,氣氛顯然有所緩和。

    阮良從康老大手裡拿過一支煙點上,往周圍一舉:「我點這支煙,是要看看天意。一支煙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讓腳下的金銀財寶永遠埋在湖底!如果一支煙吸完,大雨還沒有下,那就任憑大伙挖寶,誰刨到就是誰的。我阮良決不阻攔!」

    周圍沉默了一會,突然就叫起來:

    「好啊!」

    「就這麼辦了!」

    ……

    大夥一致贊同,許多人放下傢伙拍起掌來。如一陣疾風驟雨。

    協議竟然這麼奇怪而迅速地達成了。

    阮良顫抖著手把煙含到嘴裡,幾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點火光。人們斂聲屏氣,神態緊張而又肅穆。

    烏雲如岩層樣緩緩墜落,無風無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著天空,盼著大雨快快到來。其實,這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麼想。這是一種更深層的奇怪心理:讓大雨快點來,讓四湖灌滿水,把這一份湖的神秘掩藏起來吧!」

    數千人在心裡祈禱:雨!雨!雨!雨啊!……

    只剩最後一點煙蒂了。

    阮良淚流滿面,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嗎?

    煙蒂已短得不能再短。猩紅的火頭燒得他嘴唇吱吱響,嘴角鼓一層燎泡。阮良痛苦地閉上眼。就在他絕望地一揮拳頭的時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幾乎在同時,天動地搖一聲沉雷,就像他拉響了引線。緊接著,大雨如瓢潑般傾瀉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來啦!

    人群歡呼起來,如雷滾動。

    這是一場怎樣的大雨噢,像搬著天往下倒。沒有風,也沒有雷,只有潑天大雨的轟鳴聲。

    那時,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幾千漁民、湖民面目不辨,影影綽綽。或跪倒在水中嚎啕,或擁抱著打滾,或跳躍著狂呼亂叫,如一群黑色的水妖在舉行怪誕的慶典。

    阮良被人們抬起來,一次次拋向空中。

    這一瞬間,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個月。

    不僅四湖灌得滿滿蕩蕩,而且陸地上也遍地汪洋了。房屋倒塌無數。一條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進湖來,鯰魚灣一帶已成為一片翻捲的水面。整棵整棵的大樹被連根拔起。在大水中橫臥沉浮。

    舉目所望,到處是洪荒般的淒涼。

    滔滔大水裡,一條破舊的木船在順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制。站在船頭的漢子只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斷躲開水頭和漩渦。船體沉重地呻吟著,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好像隨時都會轟然開裂。漢子雙目炯炯,毫無懼色。只要船體不開,他就會駕著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現一個巨大的水渦。他握緊那根結實的杉木篙,往左邊連打幾下,「刷!刷!」船體傾斜著和水渦擦邊而過,箭一般往前飛去了。

    船尾那根粗壯的鐵鎖子上,一拉溜攔腰拴著九個女孩子。就像一根籐蔓上的九顆小瓜。湖水很涼了,可她們幾乎全部赤裸著小身體,事實上,任何衣裳都無法遮寒,飛濺的浪花不時撲上船來,把她們整個兒蓋住,然後又「嘩」地退下。小身體全都精濕著。她們從來沒有這樣乾淨過,乾淨得像九個小粉團。在驚濤駭浪中,她們居然沒有哭泣。只是緊緊地簇擁在一起,驚恐而好奇地看著茫茫水面。大浪撲來,她們就緊緊閉上嘴眼。浪頭一過,又搖搖頭重新把眼睛睜開,依然那樣明亮,那樣好奇。她們的娘在生第十個孩子的時候難產死了,她們的奶奶也隨後死了。現在,她們自由了。她們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幾天幾夜。她們不知道將去何方。

    她們已是船頭那個漢子的全部財富和希望。

    她們是九個赤裸而純淨的玉女。

    她們肯定還沒有意識到:她們將是新世紀的女媧。

    《作家》199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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