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35章 陸地的圍困 (9)
    這領導人真好。不擺架子。除了末一句不甚明白,其余的都明白曉暢。道理雖大卻講得人人都懂。船老大們當場都給孩子報了名。氣氛之熱烈,大出意外。

    其實老大們都有一種遙遠的隱憂了,干湖的陰影逼使他們想到孩子的將來。也許有一天,孩子們會不得不離開湖到陸地上去謀生,眼下讓他們讀點書沒壞處。再說,這些日子孩子們像一群沒王的野蜂,到處惹禍。昨天狗蛋打破了三毛的頭,今兒鐵柱抓破了石頭的臉。那天幾十個孩子結伙去半裡外的地方戳弄啞巴,後來又攻打什麼無名高地,被老娘一陣亂棍打下來。狗日的到處添亂!讓他們上學,是再好不過了。反正也花不了幾個錢。

    大家公推康老大和菱菱父女做老師。租了六妹子家三間大瓦屋,識字班很快就辦起來了。

    一切都很順利。

    康老大忙得屁顛顛的。專門買了一件四個兜的褂子罩在外頭,又刮胡子又理發,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那個熱心和高興勁兒,誰見了誰和他開心:“康老大!又當先生嘍!”康老大嘿嘿笑著:“當先生!當先生!嘿嘿嘿!……”

    他真的沒有想到,事過幾十年,又要當老師了。盡管他要教的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可他照樣高興。教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重新拿起了教鞭。那是他沉積了幾十年的夢。他渴望著手裡捧個書本在講台上走來走去,他渴望著在黑板上寫字並聞到刷刷流淌的粉筆末味道。他渴望著看到孩子們求知的眼神。是啊是啊,知識都荒廢了,可是教娃娃們認一些字還是綽綽有余的。

    報酬並不多。鯰魚灣的孩子就這麼一個班五十多人。每個孩子每月交兩塊錢,除去買些必要的教學用品,他和菱菱平均不過二三十塊錢的收入。大伙一合計,說這太少了。可康老大連連擺手:“夠了夠了!不少啦!”真的,他相當滿足了。而且很感激大家。因為他們給了他一個機會。

    五十多個孩子,年齡參差不齊。一部分屬於學齡前兒童,但大部分早過了入學年齡,有的已經十二三歲。在最初的一些日子裡,課堂上相當混亂,爭吵、打架、隨地撒尿,亂成一團,後來才漸漸像個樣子。老實說,康先生並沒有管理這些孩子的經驗。面對孩子們的哭鬧和搗蛋,他常常束手無策,只會說:“這不好,這很不好!很很……”治服這群野孩子,全靠菱菱。菱菱凶得很,她好像憋著一肚子什麼氣,動不動就扯耳朵,而且不准哭。在康老大上識字課的時候,調皮的學生敢喊他“康老大”。而在上算術課時,就規規矩矩。菱菱老是用一種令人發抖的目光盯住他們,手頭的小棍隨時准備敲過去。

    菱菱不高興干這個,她只是怕爹忙不過來才答應的。在康老大剛接下這份差事時,老婆和他大吵一通,指著鼻子罵他犯賤,說他犯了教書的癮了,一月才二三十塊錢,當乞丐也比這掙得多。康老大被她罵得汗流浹背,就是不敢爭辯。菱菱實在氣不過,就搶白對娘說:“二三十塊錢誰給你呀?爹干我才干呢!”那婆娘正拍著屁股跳腳,菱菱一說,她張張嘴再不吱聲。康老大抹一把汗,感激地看了女兒一眼。菱菱一轉臉,差點掉下淚來。她覺得爹真是太窩囊、太可憐了。

    多少年了,她知道爹活得很苦。他像個精神乞丐,永遠掛著卑微的笑,卻無處乞討。他只能壓抑著,忍受著。他早就該得精神病了,可他居然沒得。這麼一點不倫不類的教書差事,竟也能讓他高興得像個大孩子。他已經很容易滿足和打發了。當初,他怎麼能和娘這種粗俗得不可理喻的女人結婚,並生下一群孩子來。菱菱想不通。她只能認為他早已麻木,生兒育女只是一種簡單的動物行為,並不帶任何情感色彩。既然這樣,前些年平反時,爹干嗎不走呢?是的,家庭的重負和責任感拖住了你的腿,可我寧願你離開!菱菱有多少次想對他說:“爹,你走吧!”可她終於沒有出口。她知道他不會走,也已無處可去。他注定要老死在船上了。菱菱清楚地知道,眼前這點差事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識字班不會長久。差不多就像姑娘們練健美一樣,都是一種兒戲。但既然爹高興,她就暫時還不想敗他的興,他終於乞討到一點精神安慰,就讓他快活幾日也好。

    菱菱倒是覺得自己快要得神經病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她知道快要堅持不住了。最讓她苦惱的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麼,要追求什麼。她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不順眼,叫她憋悶得不能忍受。出路在哪裡?她感到茫然。她時常有一些可怕的念頭,比如弄一包炸藥,把周圍的一切連同自己都毀了,在一片火光和爆炸聲中粉身碎骨,那也許是最痛快的選擇。那次在一條街郊外被兩個流氓攔截時,她本來可以像她的女同學一樣跑掉的。在學校時,她是百米跑冠軍,曾參加過縣和專區的運動會,而且得過第二名。但她當時只是本能地跑出十幾步遠,就突然站住了。那一刻,她突然想起葉公好龍的故事。你不是一直在尋求刺激和毀滅嗎?現在機會來了,為啥又膽小地逃跑?於是她抿了一下頭發,沖兩個流氓站住了。

    他們撲上來把她打倒時,她並沒有昏迷,只是毫無反抗地閉上眼,一邊體會那一拳的滋味,一邊感受著被撕開衣裳的暢快。那時她平靜極了,既沒有害怕,也沒有悲傷。她甚至有一種行將毀滅的竊喜。在毀滅的過程中充分體味暴力和摧殘的魅力,並且順便完成姑娘到女人的過程,然後痛快淋漓地被他們殺死。那是一個強大的誘惑。她准備全身心地去感受這一切。後來,她不幸被葛雲龍意外地救了。但她反而恨他。因為他破壞了她的血色的夢。那一瞬間她沮喪極了。可是當葛雲龍托起她的柔軟的身體,把手伸進她的衣裳碎片裡時,菱菱才又重新興奮起來並有一種獲救的慶幸。天意如此。那時她覺得真好玩,打跑兩只虎,來了一條狼。她一向知道,葛雲龍是個不那麼正經的家伙,對自己垂涎已久。他愛在女人那裡亂轉游。經常用目光去撫摸姑娘和女人們的身體。但僅此而已。

    這家伙有賊心沒賊膽,或者還有某種道德障礙。他好像還不想做個赤裸裸的壞蛋。那時她常常覺得這家伙可笑復可悲。她瞧不起這種人。所以就從不正眼看他。她寧願佩服真正的好人和真正的壞蛋。這次行了,老天爺給他一個機會,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他可以做一次真正的流氓了。她樂意幫他完成這個蛻變。她打算繼續昏迷下去,讓他把自己抱到一片荒野裡,大家赤裸裸地升華,自己成為一個不要貞操沒有廉恥的女人,而他則撕毀最後一道假面具,變成貨真價實的流氓。毀了自己,也毀了他,這很不錯。於是她緊緊閉上眼躺在他懷裡,呼吸著他男性的氣息,任他輕薄,但走了一段路之後,她終於發現葛雲龍仍然只是個小丑。他只是撫弄著她的****調戲她,把她撥弄得火燒火燎,不能自控,卻毫無把她放倒的意思。於是她火了,她寧願被他強奸而不能忍受他的戲耍。她猝然扇了他一個耳光,讓他也讓自己從夢中醒來。

    如今,菱菱內心已陷入更加可怕的孤獨。姑娘們很快就散了。她們練健美只練了十幾天,終於以香香被她爹痛打一頓而結束。香香練健美著了迷,每天回到家也練。一個人起臥騰躍,束胸甩胯。夜間睡覺時把兩條腿綁得緊緊的,便老是做些噩夢,突然驚醒,尖叫一聲,大汗淋漓。家裡人就疑心她得了精神病。爹為她請來一個江湖郎中。那郎中看過之後說是花癡,需如此如此才能看好。爹將信將疑,不明白女兒怎麼會得了花癡。那郎中倒不勉強,拱手說,請你們另請高明吧。診斷費也不要,轉身就走。走出半裡路,又被香香爹好說歹說請回轉。當晚,香香被強行捆上手腳,用毛巾堵上嘴,單獨扔到一條船艙裡。

    由郎中進行通宵醫護。是夜,艙門緊閉,板縫裡透出微弱的光線,偶爾有一聲郎中的咳嗽聲傳出,顯得極有底氣。除此之外,鯰魚灣就是一片黑暗和死寂。天微明時,郎中開門出來,對守候在外頭的香香爹說,這姑娘病得很重,這會兒睡了,可給她解去繩索,讓她安睡半日。他要三日後再來復診,病除後一並算錢。香香爹千恩萬謝,郎中便匆匆走了。可是自此以後再沒見那位郎中的蹤跡,香香卻真的得了花癡。她時常哭哭笑笑,看見男人便脫衣露體。香香爹就疑心被那郎中做了手腳,卻又無計可施。只好把女兒鎖進船艙,終日不讓出門。老頭兒尋思找個人家把香香嫁出去,可這模樣兒誰要?一時就這麼僵擺著。

    從此鯰魚灣便再也沒有平靜了。不論清早還是黃昏,正午還是深夜,你隨時可以聽到香香恐怖的尖叫和****的笑聲:“啊啊!……咯咯咯!……”

    船艙被她弄得污臭不堪,吃喝拉撒睡全在裡頭。她時常把船艙砸得“彭彭”響。一時又赤著身子狂呼亂舞:“練健美呀!……賣個大價錢!……放水嘍……去你娘的郎中!你別碰我!……啊!……”沒人敢去看她。不論是誰,只要進了船艙,她例撲上來又抓又咬。只有菱菱常去,而且只有菱菱去了,她才安安靜靜的不吭聲。

    那時,她只是癡癡呆呆的樣子,久久地盯住菱菱,忽然流出淚來。菱菱便給她梳頭,洗臉,洗澡,為她穿上衣裳,又把船艙清洗干淨。然後就把她攬在懷裡,搖晃著輕輕地哼著歌子:

    微山湖哎,陽光閃耀,翩翩白帆好像雲兒飄。

    是誰又在彈起土琵琶,聽春風傳來一片歌謠……

    這是香香最愛聽的一首歌,也是菱菱以前最喜歡的一首歌。漁家女沒有誰不喜歡這首歌。那時,這歌是歡快而又明淨的。可此刻卻充滿了憂傷和懷戀,仿佛一首淒涼的挽歌。菱菱流下淚來,而香香已在她懷裡沉沉入睡了。

    六妹子的家在距鯰魚灣一裡路的大堤下,一個很幽靜的小院。周圍全是樹木,濃蔭蔽日,一早一晚,常有成群的鳥兒在樹上跳躍嘰喳,卻愈顯得這座院落的寂寞。這裡只住著六妹子一個人,周圍沒什麼人家。丈夫和她離婚了,兒子在縣城上中學。她白天在鯰魚灣擺攤子賣煙酒,晚上才回家來。一條大狼狗為她看家。平日,這裡只聞鳥語,不聽人聲。

    自從康老大在這裡辦個識字班,小院就喧鬧起來。上課時,孩子們讀書識字,琅琅有聲。下了課就在樹叢間亂竄,嬉戲玩耍。為了支持大伙辦這個識字班,六妹子把大狼狗鎖上了,恐怕傷著孩子們。她把大門的鑰匙交給康老大一把,放心得很。

    她希望這個院落裡有人的聲音。

    鯰魚灣的船老大們都知道六妹子性子開朗,有說有笑的。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內心的寂寞。她的生活其實很富裕,並不少錢花。兒子在縣城上中學,零用錢基本上都是離婚的丈夫供給。丈夫是縣水利局的副局長,有能力供養兒子上學。六妹子見天泡在鯰魚灣,只是想生活在人群裡。她怕回到家裡來。院子裡青磚甬道上已經長滿了綠苔。磚牆上的喇叭花纏繞在野薔薇上,枝蔓橫生,一簇簇花朵散放著撩人的香氣。她喜歡這些野花野草,卻又受不了無言的挑逗。除了寒暑假,兒子回家住些日子,一年四季陪伴她的就只有那條大狼狗。

    她依然愛著她的離了婚的丈夫,丈夫也愛著她。但他偶爾回來一趟,只能像賊一樣住一個晚上。再同居,已是不合法的了,可六妹子沒有怨他。她不知道該怨誰,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六妹子是在湖邊長大的。她上過幾年小學,後來就和所有的湖女一樣采蓮子,撿鳥蛋,編席子,日子倒也平靜。那年她十七歲。湖邊來了一群大學生,是勞動鍛煉的。在一次撿鳥蛋的時候,她和他相遇了,認識了。她常去湖邊撿鳥蛋,他常在湖邊散步。一年後,他和她結婚了。她開朗活潑,他沉靜而內向。但他們互相熾熱地愛著,次年就生下一個兒子。就在這裡,他們共同創造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後來,他調回縣城,被分在水利局工作。他是學水利專業的。那時,他們都沒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六妹子通情達理,她知道丈夫是有學問的人,不能把他捆在身邊。男人嘛,就應當去干自己的事業。

    不忙時,他常回來,有時到湖邊出差,也順道拐回家住兩天,日子仍像蜜一樣甜。但兩年後,不幸的事發生了。丈夫和本單位的一個姑娘戀愛並懷上了孩子。那天晚上他回家來把一切都告訴她了。他說得很慢,很沉靜,就像平日說話一樣。只是眼裡掛著淚花。他沒有哽咽,更沒有下跪求她原諒。他只是仔細述說著發生過的一切。她聽得汗毛豎起來。她整個兒呆了。她沒有哭,但想了一夜,天明隨他去公社辦了離婚手續。是她主動提出的。她說你走吧,你本來就不該娶一個湖女。當一切都結束,六妹子返回家中時,才獨自大哭了一場。後來,他帶著那個姑娘來看望她,那姑娘撲她懷裡哭了半天。臨走時,他們把兒子帶走了,說要在縣城供他上學。她沒有阻攔,只告訴兒子說,放假時回來看看我。

    六妹子再也沒有負擔和牽掛。十多年了,她沒有再嫁。因為她周圍認識的男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他。船老大們常和她調笑,但沒有誰敢真打她的主意。葛雲龍曾私下裡嬉皮笑臉地試探:“六妹子,今夜我去和你做個伴吧?”六妹子冷笑一聲:“你去問問我家狼狗!”狼狗是她忠誠的衛士。不經它的允許,任何人也別想闖進這座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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