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34章 陸地的圍困 (8)
    阿黃趕跑孩子們,一步跳上船,狠狠地瞪了啞巴一眼。彷彿是她招惹了什麼是非。啞巴害怕地看著他,用雙手護住頭。阿黃沒有打她。「噹啷」扔下大砍鐮刀,捧起水罐子「咕咚咕咚」一氣大飲,然後抹抹嘴,燒火做飯。他和啞巴一向單獨吃飯,船上有鍋灶,有柴草,有糧米。往日下湖時,多是啞巴做飯。她腳上有鐵鎖子,不能幹別的事。可現在,阿黃必須自己做飯了。他心甘情願侍候她。啞巴已經吊了七八天。他一直耐心侍候她,像個老娘們一樣耐心。餵飯,餵水。

    他打算把啞巴吊一個月。

    啞巴並沒有做錯什麼事。這是阿黃為了讓她生兒子採取的一個特別措施。

    沒有人教他這麼做,連老娘也不知道,是阿黃自己琢磨出來的。阿黃是很會琢磨事的。這幾年,他一直在琢磨啞巴怎麼老是生女娃。實在說,這是個很奇妙的問題,據說牽扯到XY染色體。但這理論太王八蛋。阿黃根本不可能懂這個。阿黃自有阿黃的聰明,阿黃自有阿黃的琢磨。生女娃怪自己嗎?肯定不是。就憑這牯牛樣的身體,雄性勃勃,會弄不出個鳥來?日他姐鬼才信!阿黃決不會服這個氣。那麼怪啞巴?好像也不對。啞巴顯然很善生,其中四次都是雙胞胎,可惜全是女娃。她的生育能力是不應懷疑的。就是說種是好種,地也是好地,偏偏長不出好苗。男娃子都跑哪去了呢?玩去了嗎?——對!阿黃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可不是玩去啦!你看你看,平日見小孩子玩耍,總是女孩子愛靜,男娃子愛動。小狗似的跑來跑去,常常跑得沒蹤影,天性如此。那麼,在他們沒生下來時,大概也是不怎麼安分的。就是說,他們早就順著啞巴的大腿悄悄溜掉了!他們嫌那兒悶,要找個敞亮的地方去玩,於是剩下的全是女娃。就是這樣!道理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哈哈!狗日的東西,原來是你們和我捉迷藏呀。雜種。

    阿黃彷彿從迷宮裡轉出來,眼前一片光明,高興得直揮拳頭。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呢!於是他決定把啞巴吊起來,讓她屁股朝天。

    湖干了,不用去捕魚。他有很多的剩餘精力。他不吸煙,不喝酒,不賭博。當別的船老大們昏頭昏腦地浪費時間和錢財,盡情揮霍著生命的時候,阿黃卻在悄悄地專心致志地從事一次莊嚴的事業。還有比生命的創造更莊嚴的嗎?

    他要弄出一群兒子來。

    把啞巴吊一個月,差不多行了,他琢磨著。他砍了一個圓溜溜的木塞子,並且細心打磨光滑,防止損傷了啞巴的皮肉。他極小心地疼著啞巴呢。每次做完事,阿黃就拿它往那兒一塞。然而歪起頭笑了:「龜兒子們,好好呆著吧。看你們再往哪跑?」

    阿黃不傻噢!

    現在,他有點不服老娘的氣了。到底是女人,頭髮長見識短,她只知道讓生,一年生一胎。管屁用?再生三十年還是女娃。

    這事得動腦筋。

    湖是在春天干的。

    整整一個夏天過去了,湖仍然幹著。

    曾經下過幾場雨,很小。只是維持湖底一窪窪臭水沒有消失。

    大大小小的船隻依然擱淺在湖岸湖底。

    茂密的荒草從四面八方延伸到湖底,有的地方已經遮住船體。

    老大們最初的閒適和解脫感不見了。他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們開始為大王爺燒香。漁家敬大王,家家船上都有個牌位。誰也不知大王的來歷,只是祖輩都這麼敬。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燒香了。於是一日三敬,然後就是每日焦急地看天——

    雲呢?

    雨呢?

    水呢?

    在這同一時間裡,縱橫數千里土地上,到處都有人驚呼:「水呢?!」

    水!水!水!

    據報載:素有「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濟南,一半以上的泉眼冒不出水了。

    白洋澱干湖五年之久;

    海河連續八年偏枯;

    京郊大小水庫瀕臨乾涸,京津用水告急,整個華北地區都在缺水。全國一半以上的大城市地下水面臨枯竭。

    被稱為水庫之源的天山,祁連山一帶,冰川大踏步後退!

    ……

    「堯之時,十日並出,萬物焦枯。羿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

    太陽惡毒地笑著,把火焰潑向大地。剩我一個,也夠你們受的,人!

    冬天到來的時候,鯰魚灣已是一片冷清。

    大批的小商攤像突然來時那樣,又突然撤走了。經過夏秋兩個季節,漁民們已露出窮相。他們手頭都還有些錢,但不像開頭那樣大把大把往外甩了。他們開始作長遠打算。

    夏秋兩個旺水季節沒有來水,最少要等到明年了。而明年還是個未知數。現在,他們不僅承認了湖干是眼前的事實,而且真怕湖會永遠幹下去。他們寧可把日子想得更嚴重一點。

    起碼不能坐吃山空。他們要認真尋找新的生計了。

    狄老大帶著女兒四妮在編席。

    葛雲龍見天背個獵槍下湖底打兔子。開始時,他是打著玩兒。這傢伙喜歡游遊蕩蕩,不愛老在一個地方呆著,就像不斷地尋找新的女人一樣。但現在,他要以打獵謀生了。湖底一片片濃密的野草,成了兔子藏身的好地方。好像陸地上所有的兔子都跑到湖底來了。他的槍法不怎麼准,每天打十隻、八隻,賣十多塊錢,很不錯了。有槍法好的一天打二三十隻,挑到一條街去賣,極好出手。不論在飯店還是在居民家,野味都大受歡迎。

    阮良仍在湖底尋找。

    康老大辦了個識字班。

    而大批年輕人去一條街打短工了。

    後來佘龍子一直在想,如果當初去當東湖縣的縣長,會不會好一點呢?

    那時,上級曾三顧茅廬請他出山。他雖然無黨無派,卻是眾望所歸,深得人心。因為他是抗日英雄。

    就在他埋葬萬里浪不久,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的汽艇在湖上橫衝直撞,比萬里浪還要凶殘,於是他帶著他的船隊又和日本人幹上了。他的船隊被日本人毀過七次,七次都是船毀人亡。他也多次受傷,只是憑借水性好才死裡逃生。每次,大伙都以為佘龍子和他的船隊完了。漁民們藏在葦蕩裡,遠遠看著深夜的湖面在槍炮聲中火光閃閃,都忍不住渾身發抖。他們知道,在那血與火的拚殺中,吃虧的總是佘龍子的船隊。他們武器差,木船的速度也遠遠比不上汽艇。他們是用血肉和身體與鬼子的大炮機槍較量。佘龍子的船隊被毀滅七次,他就重建了七次。整整打了八年,日本人投降了。漁家子弟死了幾千。那都是最優秀的子弟。佘龍子一身三十多處傷痕,原本一個英俊後生,變得如同鬼形,醜陋不堪。

    可他是湖的靈魂,人們尊敬他。

    那時,有許多漂亮的漁家女願意嫁他。佘龍子卻選了個最醜的姑娘做了妻子。他想過幾年安定的日子,好好地當一個漁民。有時,他去看望那些死去的漁家兄弟們的父母和妻子。沒有人報怨他。他們把他當英雄看待,他們把他的到來看成一種榮譽。他們請他喝酒,吃飯。他時常覺得對不起他們。一天晚上,他喝醉了,被留宿在船上。朦朧中,一個年輕的女人鑽進他的被窩。他吃了一驚說不能這樣,朋友之妻不可欺。可那女人說你還我男人來!就幽幽地哭了。他慌忙阻止,不讓她哭。她的公公婆婆就在旁邊緊鄰的船上。女人說他們知道,留下你就是這個意思。他無話了。他沒法還給他男人,只能把自己的身子交出去。酒意和女人年輕漂亮的肌膚使他衝動,而黑暗又遮去了自己的醜陋。那女人又說了好多話。她想要個孩子,她太孤獨。而那時女人改嫁又幾乎是不可能的。可說最後的障礙掃除了。她終於讓他相信他在做一件功德無量的事而不必有任何不安。他和她睡了,她的飢渴的情慾把他引向瘋狂。那完全是一種新鮮的體驗。那時,他在女人這方面還幾乎沒什麼經驗。他的妻子是他接觸的第一個女人。但那個丑姑娘自卑極了。她從來就沒有主動過,她只是像個奴隸樣服從他。

    後來,他和許多寡婦好上了,差不多都在相同的景況下。他曾經很自責,這和當年的萬里浪有什麼差別?但他很快就釋然了。萬里浪是強暴,而自己沒有。她們總是淚水漣漣地乞求他,他總是到處受到女人們的歡迎。她們用最好的酒招待他,他是她們心目中的英雄和帝王。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戰爭結束時,那種因為沒有帶回她們的丈夫而產生的真誠內疚沒有了。她們不要內疚,不要賠禮,只要男人。當他在醉意矇矓中摟著那些飢渴的女人和被她們蛇一樣盤繞在身上時,他甚至有一種赴湯蹈火的悲壯和獻身精神。從此,他像個仁慈的上帝到處行雲布雨。

    他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漁民。他不要再去一網一網地打魚。他常常駕著小船在湖上巡行,謙遜地接受人們的敬意和款待,滿意地看著漁民們在沒有任何侵擾的情況下撒網捕魚。然後,隨便而不失威嚴地聊些什麼。沒有人嫌他醜,他的一臉傷疤只讓人尊敬。

    剛解放,天下初定時,上級確曾三次請他出任東湖縣縣長,都被他婉言謝絕了。此舉不啻石破天驚,把佘龍子在漁民中的威望一下子推向峰巔。縣長!了得嗎?日他姐!可人家不幹。當年范蠡功成隱退,也不過如此罷。事後,當人們以崇敬的目光問及時,他只是淡淡地一笑,彷彿根本就沒那回事。這就更令人肅然起敬。於是漁民們到處都在傳說,佘龍子是要和咱們共患難哩!人家真是的,人家!……嘖!……

    佘龍子還要當什麼縣長呢?

    他已經擁有一切。

    那時,他是那樣深深地愛著他的湖。他感到湖面從沒像今天這樣平靜這樣美,他的漁民們從沒像今天這樣可愛。他離不開湖。湖是他的全部生命和信仰。他的血液裡流動的都是湖水。假使有人敢於破壞湖的平靜和漁家安居樂業的日子,他會像當年那樣毫不猶豫地率領大家和他們拚殺。他當然會!他會像雄獅保護母獅和幼獅一樣撲上去。他會像帝王保護他的臣民那樣去征戰。

    可是水沒有了。

    佘龍子和他的湖同時失去了炫目的光彩,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湖心島。

    一座廟一樣的石屋子矗立在上頭。

    湖心島其實很小,方圓不到半里。在幾百里湖面上,它只是一塊凸起的黑色岩石。但它處在四湖交匯點上,就顯得極其重要了。多少年來,它不僅是漁民們判定方位的標記,而且是遇險時的避難所。平時,就沒有人住。

    那座建在湖心島上的石屋子,本是一座廟。還是解放初佘龍子三辭東湖縣縣長之後,漁民們為他修建的。為活人立廟,古時也不多見。佘龍子聞訊後趕來,堅決表示反對,要大伙把廟拆了。誰知大伙比他更堅決,說這廟無論如何不能拆。你要是不同意塑身,就請你住在這裡,俺們供著你吃喝。有你老人家(那時佘龍子還不到四十歲)鎮守湖心島,這四湖就太平哩!然後就跪倒一片,其誠感人。

    既然關乎四湖太平,佘龍子就沒話講了。他把大夥一一扶起,抱拳謝過,已是熱淚雙流。那一刻,他真希望有個什麼強盜突然出現,他好一試身手,表白心跡。

    從此,這座石屋就成了佘龍子的住所。他並不一年四季都住這裡,但他常來住幾日。他只要在湖心島上出現,漁民們在湖面上看到了,就會遠遠地向他揮手致意,就會派人送上最好最好的鮮魚。那時,他居高臨下,注視著湖面上一片昇平,諦聽著悠揚的漁歌,心裡是多麼舒坦啊。

    可這一切都成了過去。

    此刻,他盤腿坐在石屋旁那塊黑色岩石上,像一隻衰老的兀鷹。

    這塊有稜角的黑色岩石,就像當年萬里浪撞死的地方。再往下就是萬里浪的墳丘。那是他當年親手為他修建的。墳上荒草疏疏,在臘月的寒風中搖曳。

    佘龍子空茫地看著那束晃動的枯草,感到萬里浪正在墳下向他招乎。他在嘲笑他,又在可憐他。

    他忽然覺得萬里浪比他幸運得多,也富有得多。他是帶著湖的全部美色和富饒死去的。當年那一天一夜的惡戰,真正取勝的是他。

    他為他築了一座墳。他把一切都帶進了墳墓。

    漁民們為他修了一座廟,可那只是一座冰冷而空蕩的石屋子。

    他往四野轉動著蒼老的頭,不見湖面流光溢彩,不見白帆遠影,不見漁民們向他歡呼致意,更不見有人給他送來肥美的魚蝦。還有,女人們呢?他的那些千嬌百媚像蛇一樣盤繞在他身上的女人們呢?……

    佘龍子恍惚意識到,他被遺棄了。像一條再也無用的令人生厭的老狗,被丟在這個孤零零的荒島上。

    只有萬里浪為他做伴。

    康老大辦了個識字班。

    這事很有些湊巧。有一天上級來了幾個人,說是檢查兒童入學率,說是發現漁家孩子入學率最低;說是現在機會難得,漁民都在岸上;而且一時不會回湖上去,要辦識字班,把漁家孩子都集中起來,進行學齡前兒童教育。至於經費和師資當然都是自己解決。

    於是就找到康老大,請他當老師。

    上級領導原以為這是件很棘手的工作。一個戴花鏡的老頭樣的領導人講了很長時間話,也就是動員大家把孩子交出來的意思:孩子是國家的,是不是?我們誰都沒有權利不讓他們讀書是不是?咱們還是個文盲大國,是不是?

    媽的這怎麼行?爹是文盲,娘是文盲,不能讓孩子再是文盲!是不是?我兒子就是個大學生嘛。那個雜種上了大學就瞧不起我了,瞧不起也很好嘛!說明你有資本了。我說雜種,你以為你爹就是個笨蛋?好,咱們比試比試。你上大學,老子也上。結果咋?只用三個月,老子就拿到一張大專文憑!他小子已經上了三年,至今嘛也沒拿到!哈哈哈!……我的意思大家懂不懂?就是要全民教育!全民大學生!到那時候,什麼美國,什麼日本國,都叫它們……塵土……莫及!

    於是漁民們都鼓掌,熱烈地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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