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28章 陸地的圍困 (2)
    什麼湖干了,什麼捕魚撈蝦,滾他娘的蛋!老子要喝酒,大喊大叫著喝,喝個一醉方休;老子要說笑,揀最最解饞的說;老子要花錢,大把大把地花;老子要撒尿,挑一個開闊而又隱蔽的地方,甩著****痛痛快快地尿;老子看船上那個黑臉婆看夠了,要睜大眼看看別人的老婆!

    船老大們打從船上走下來時,就暈暈乎乎腳步打飄了。

    張老頭乘著混亂,又提上幾瓶打開蓋的酒,往桌上一放,狡黠地笑著:「老大們只管放開肚皮喝,全是上好的泥池老酒!」

    他知道,越是這時候越好賣酒。他們甚至弄不清究竟喝了多少瓶。末了,你只要報個數,他們就會稀里糊塗認賬,而且會爭著掏錢。

    但張老頭失算了,船老大們並沒有全醉。

    康老大起身走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老張頭,這酒不要錢嗎?」聲音不高,卻透著明顯的揶揄。

    張老頭一愣,有點難堪地笑了:「康……康先生,這是啥話!我是小本經營,哪能不要錢!」

    康老大搖搖他的手:「你看大伙都醉了,再喝,要死人的!」

    張老頭有點惱火,猛地甩開他的手:「康先生!你這話好嚇人,我可擔待不起。你不願喝只管走,你不能管著我賣酒。有人願喝,我就願賣!」

    「他們要是喝到半夜呢?」

    「我就賣到子時!」

    康老大是教書先生出身,平日從不和人鬥氣的。見張老頭上火,忙賠笑遞上一支煙:「老張頭,話不能這樣說。緊手的莊稼,消閒的買賣,賺錢也不在這一次。你看大伙都醉得不省人事了,不要出了事才好……」

    「行咧!」張老頭推開他的煙,竭力把腰挺直了吆喝,「各位老大!康先生說你們都醉得不省人事了,都走都走,這酒我不賣啦!」

    先時,大伙沒誰注意。張老頭一高聲,棚子裡就亂營了。

    「放屁!誰說……老子醉啦?」

    「是康老大?……康……先生!」

    「你才……不省人事!」

    「怕掏錢……嗎?嗇先生……寡丈夫!」

    葛雲龍丟下阮良,踉蹌走過來,一手揪住康老大衣領:「你他媽狗咬……耗子,我早就想……揍你!」舉起酒瓶就往康老大頭上砸去。康老大氣得臉發青,嘴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葛雲龍還記著他的仇,酒瓶子砸下來,能要了他的命。慌忙中就把頭一偏,酒瓶重重地落在肩上。葛雲龍再要砸第二下,卻被突然撲上來的狄老大一拳打出幾步遠,「咕咚」摔在地上。狄老大血紅著眼,指住他:「你小子撒野啊?……我要你的狗命!」阮良迷迷糊糊翻個身,可巧壓在葛雲龍身上,他艱澀地睜開眼,看出棚子下正在打架,忽然嘿嘿笑了:「娘……的!打架也不……喊我一聲,老子……祖上就好……打架……梁山泊……阮氏……三雄……聽說過沒有?」伸手掐住葛雲龍的脖子:「你這個花花……太歲!老子……結果了你!」

    葛雲龍被掐得翻白眼,掙扎著爬起,和阮良在地上翻滾著打在一起。桌凳翻了一片,杯盤都摔在地上,滿地狼藉。

    棚子下亂成一團,船老大們手舞足蹈,亂打一通。張老頭這下慌了,跺著腳亂嚷:「砸壞東西要賠的!要賠的!……」但沒人聽。

    這時,對面的六妹子風擺柳似的走進來:「唷嘿!張老頭,恭喜發財呀!這麼熱鬧!」

    真怪。就六妹子這麼一聲,棚子裡都靜下來了。無數雙血紅的眼睛盯住六妹不同的部位,張著嘴,既不叫罵,也不廝打了。六妹子打扮得並不俏,也不妖,只是袖管捲起來,露出一截蓮藕樣的胳膊,腰裡扎個小圍裙,胸脯就顫顫地聳動,像一根極細的彈簧支著,一股輕風就能讓她彈動起來.船老大們多盯住那兒看。由六妹子胳膊的嫩白想到她胸脯上那兩個玩意兒,必定也是一粉團樣愛煞人。手就癢癢的,躍躍欲試。

    六妹子粲然一笑,盯住張老頭:「你老行啊!酒裡使水把大伙灌得這樣兒,缺德不缺德?」

    「你,你胡說!」張老頭一蹦蹦到六妹子面前,用指頭點著她,「看著我發財,你眼紅!」唾沫星子亂飛。

    六妹子其實沒見他往酒裡摻水,但她知道他慣使這一手。每次進酒來,他都要開封摻水,重新封口的。於是輕蔑地乜他一眼:「別張牙舞爪的,把手放下!」

    船老大們愣了一瞬,突然就把張老頭圍上了:「你他媽的往酒裡使水?」「怪不得老子……喝著不對味!」「你把俺……當憨大?揍他!……」棚子下吵吵罵罵,一片喊打聲。張老頭幾乎要癱了,連連拱手哀告:「各、各位老大,別別!別……」六妹子看他那狼狽相,咯咯地笑起來,喊道:「老大們,饒他這一回。走!到我那兒喝茶去。」

    船老大們丟開張老頭,「嗷嗷」叫著歡呼起來,像一群莽撞的大孩子,隨在六妹子身後,呼嘯而去。

    張老頭佝僂著腰,要哭的樣子。剛才,他只是被推搡了幾下,並沒人下手揍他。他太不經打,船老大們再怎麼發瘋,也決不會打一個沒力氣還手的人。

    但他們幾乎都忘了付錢的事。他們被六妹子弄得神魂顛倒了。張老頭恨不得衝上去掐死那個娘兒們。你憑什麼拉走我的主顧?不就憑兩隻奶子嗎?走著瞧!

    可他這會兒不敢,連喊回船老大們付錢也不敢。幾百塊錢的酒菜全拋了,他心疼得光想哭。

    張老頭沮喪地回到棚子裡,卻見康老大和狄老大還在,就立刻滿臉堆笑:「二位老大,這錢、這……」

    康老大平靜地說:「算算賬吧,酒錢我付。」

    張老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真想趴下給他磕個頭:「康、康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哪!」就要去拿算盤。狄老大卻伸手抓住他,像抓一隻小雞。張老頭一驚,以為又要揍他,忙說:「我、我認錯,是往酒裡摻了水,算七折,對折也行!……」狄老大笑了:「你別怕,你也不容易。這些錢拿去,今兒算我請客。」把厚厚一沓錢扔在他懷裡,拉起康老大就走,康老大掙扎著掏錢:「這錢還是我付!」狄老大不在乎地搖搖頭:「你手頭緊。我有的是錢!」推推拉拉出了棚子。

    張老頭捧著一沓子錢,手都有些抖了。乖乖!不用數,肯定超過應付的錢。就是杯盤都砸了,也值!

    船繫在湖邊,啞巴繫在船上。

    這裡靜悄悄的,離鯰魚灣大多數船隻約有二里路遠。一片很深的蘆葦遮住船,不仔細看你很難發現它。

    蘆葦間一條很細的蜿蜒小路,穿出蘆葦蕩是一片很高的土崗子。土崗子上有幾間庵棚,周圍用樹枝、蘆葦夾起一圈籬笆院。

    這是阿黃在岸上的家。阿黃姓阿,很稀少的一個姓。湖上人家多稀娃。不像陸上村莊,常常幾百口幾千口人同宗同族,無非張王李趙劉,走遍天下稠。阿黃在整個湖蕩上是獨門獨支。而且眼看要絕門絕代。啞巴為他生了九個孩子,全是女孩。

    阿黃就有一種深刻的危機感。

    幾年前,他就在岸上建了這個家。好不容易。湖邊廢地沒有主人,誰占是誰的。庵棚也全是蘆葦紮成的,不用花一分錢。外頭糊糊泥,冬暖夏涼。阿黃七十多歲的老娘留在岸上這個家,照看孩子。生下一個,就從船上抱下來,送到庵棚裡,由老娘撫養。

    啞巴從來沒有奶過孩子,她不會奶。而且老娘也不讓她奶,奶孩子會影響受孕,誤事。老娘懂這個。

    阿黃母子分配給啞巴的惟一任務就是生孩子。一年要保證生一胎。啞巴善生,九個孩子只懷了五胎。其中四次是雙胞胎。

    公平地說,在這個家庭裡,啞巴負擔的事情是最為輕鬆的。她幾乎不要付出任何勞動。

    阿黃卻如牛負重,完全不同了。他要划船打魚,風裡浪裡,南湖北湖,終年忙個不停。他要養老娘,養老婆,養九個孩子。十二張嘴簡直是十二個無底洞。包括老娘和孩子在內,一家人食量都大得驚人。冬天湖上結冰,不便打魚了,別的漁民可以休息整整一個冬天,至多結結網什麼的。但阿黃不能閒著。他必須走下船,和湖民以及遠路來的莊稼人混在一起打草割葦編席,或者背條槍滿湖蕩追趕野鴨子,以增加這個家庭的收入。阿黃手頭從來沒有任何積蓄。他永遠感到錢是那麼緊張。在湖中漁民中,他是惟一常常和魚販子為價錢爭得面紅耳赤的人。阿黃不抽煙,不喝酒,沒有朋友。他一年四季馬不停蹄地忙碌,才僅僅能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而阿黃的老娘,則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了。

    老娘討飯出身,年輕時帶著阿黃曾走過很多省份。後來流落在這裡做了漁民。但貧窮卻一直纏繞著她。兒子到三十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阿黃脾氣越來越壞。有時乾脆不下湖,坐在岸上慪氣。阿黃很少說話,卻強得很。她知道兒子需要什麼,可她沒有辦法。

    一天,老娘給兒子說:「阿黃,你在船上呆著,娘去岸上給你尋個媳婦來!」阿黃眨眨眼,沒有吭氣。他不相信有哪個女人肯嫁他。

    老娘上岸去了。重新攫起了要飯棍。她知道,正兒八經的人家,沒有人肯把女兒送給她。她只能回到乞丐行裡,才能找到要找的女人。她希望能碰上個討飯的女人,哪怕年齡比兒子大十歲八歲,帶個孩子也行。

    老娘從此踏上漫長的征途。那年,她已經七十多歲。

    在一年的時間裡,她拖著要飯棍,走遍了沿湖十三縣。以討飯度日,在屋簷下過夜,風餐露宿,專意留心女人,結識女乞丐。她曾經和十幾個女乞丐說過,但沒有一人願意跟她走。

    老娘沒有抱怨她們。她太懂那些女乞丐了。你只要把女人的那個東西看得淡一些,盡可以走遍天下而不愁吃的。你不用操心,不用心煩,餓了就上門討吃,累了隨便哪裡都可以歇腳。稍微年輕一點的女人,你會老是碰上好心的男人。別看你穿得衣衫襤褸,可你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你永遠不會面臨絕境。在明裡暗裡周濟你的男人中,有比你小十歲二十歲的小伙子,也會有大十歲二十歲的老頭子。在村頭的樹底下在高粱棵裡,在草叢中,在瓜棚下,在任何一個稍微隱蔽的地方,你都會得到男人的關懷。最初幹這種事的時候,你有些膽戰心驚,而且飽含著羞恥。可是後來慣了,你會發現你什麼也沒有丟失。

    你不僅得到溫飽,而且得到了快樂。你忽然發現溫飽其實是很容易解決的。白天,當你沿村乞討時,儘管你做出一副可憐相,但在心裡,你常常嘲笑那些一家一戶的女人。你為自己經驗過那麼多的男人而驕傲。你覺得你比她們富有。她們其實很可憐,只能終生屬於一個家庭,守著一個男人,不管他對你好不好。而你卻擁有整個世界,自由地挑選男人。事實上,許多女乞丐在家中並不愁吃喝。可她們卻寧願去討飯。並不是為了溫飽。她們只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自由的生活方式。老娘懂得她們。她們就像一些已經放飛的鳥,再讓她們回到籠子裡是困難的。尤其是那些已在乞丐行裡混過多年的女人。

    但老娘不灰心。

    她決意要為兒子找個媳婦。不僅為了兒子,也為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已經老了,最終要有個歸宿。

    夜晚,當老娘蜷縮在人家的屋簷下避寒的時候,她常常想起一生的輝煌。

    是的,老娘曾輝煌過很多年,被稱為乞丐女王。

    她記不得自己的父母。她只記得自己從小就到處流浪。十歲那年的一個夏夜,她躺在一個打穀場邊睡熟了。後來,一個看瓜的老頭把她抱進瓜棚子。她懵懵懂懂醒來時,一盞馬燈下放著一堆面瓜,是那種熟透了就發面,可以充飢的瓜,都裂著皮,透著誘人的香氣。她膽怯地看了他一眼,老頭正和藹地衝她笑:「吃吧!」她抱起一個面瓜,顧不得撕去皮,就大口大口地啃起來。她不時討好地看他一眼,發現那老頭的目光在和藹中總有一種侷促和貪婪。她看不懂他的目光的含意,只感到他看著自己時就像自己看著那一堆面瓜,恨不得一口吞進肚裡。她有點害怕,可又從心裡感激他。她真想叫他一聲爺爺,就叫了:「爺爺,你真好。」老頭兒沒有回答,卻慌亂地走開了。等他再回到瓜棚下的時候,她已經吃飽。

    那時已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遠處的村莊沉在夜色中,睡得沒一點聲息。風涼涼地湧進棚子裡,舒服極了。旁邊的草叢中,有什麼蟲子在輕輕叫,叫叫停停,停停叫叫,好像在呼喚什麼,尋找什麼,她忽然想和這位爺爺說會兒話。是的,說什麼都行。她已在傍晚時睡過一覺,而且已經吃飽,兩隻眼轉來轉去,沒有一點兒睡意。對,說說話兒吧,她高興地想。可老頭兒說:「睡吧!」就從棚子上摘下馬燈,「噗!」吹滅了。一瞬間,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了,她有點慌。就在這時,她感到他摟住了自己,就勢躺倒在一張蓆子上。他把她摟得緊緊的,用長滿鬍子的嘴親她。她怕極了,掙扎著想爬起來,可她掙不動。黑暗中,一個聲音低沉而嚴厲:「別動!」她激靈一下僵住了。隨後,她感到兩隻粗糙而發抖的手剝光了她的衣裳。她躺在蓆子上,小身體抖成一團。她實在鬧不清他要幹什麼,但意識到要有什麼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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