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27章 陸地的圍困 (1)
    說不準是幾年了。

    水越來越淺,魚越來越少。

    那時,誰也沒覺得要有什麼災難發生。漁家忌諱多,整天給大王爺燒香,就是求個船順風、魚滿艙,平安無事。好端端幹嗎要往災禍上想?

    水淺,水總是有深時有淺時,

    魚少,魚總是有多時有少時。

    這不奇怪。

    岸上人種莊稼,也有豐年歉年。女人生娃子不也沒個准嗎?像樹上結果子有大小年。逢大年,女人愣不能碰,一碰就懷胎。逢小年,你怎麼弄她肚子都是癟癟的。還有男娃女娃,要說哪一陣生女娃,家家女人生女娃;說哪一陣生男娃,一嘟嚕一串全是鳥!像啞巴連生九個都是女娃子,也是少見。人不能抬槓,只能說那是命。說到命上,你就沒轍。

    可這水深水淺,魚多魚少,就和命不牽扯。

    這裡水淺,起錨往深水走就是。那裡魚少,只管揀魚多的地方去。北湖到南湖,東湖到西湖,一拉溜四個湖,跨兩省十三縣,無邊無際,大得很囉。漁家本無定所,水到哪魚到哪,魚到哪船到哪,船到哪家在哪。不就是個逃湖嗎?對漁家來說,逃湖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

    那時,誰也沒想到會有什麼災難發生。

    忽然有一天,湖干了。

    日他姐,湖干啦!

    你想想吧,湖干啦!一拉溜四個湖,浩浩蕩蕩幾百里水面,幾乎是一夜之間幹得底朝天。原先四個湖是連成一片的,這會只剩下這裡一小片水窪,那裡一小片水窪。而且是渾黃污臭,一股子什麼熊味!

    湖草蒲葦在爛泥裡掙扎,蛤蟆一群群在污水上飄浮,蚌娃一片片干死在湖底……清凌凌幾百里湖蕩成了沼澤。

    湖也會幹?

    啥都想到過,就是沒想到湖會幹。

    就佘龍子想到了。

    佘龍子早有預感。

    他是眼睜睜看著湖面一天天縮小,湖水一天天乾涸的。他已經觀察了幾十年。幾十年間,湖水有漲有退,但總是漲一尺,退兩尺。

    沒人留意。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幾百里湖蕩是聚寶盆,裡頭蘊著無窮無盡的財富。只要有力氣,儘管下湖去。日他姐,動動手就是錢,誰管水漲落幹嗎呢!

    湖邊上,野草野蒲鋪天蓋地,歷來誰割誰要。

    湖彎裡野藕,小片幾十畝,大片幾百畝幾千畝,扒出來就是你的啦。

    野鴨野鳥一群群幾千隻起落,架起大抬桿,一炮轟出去,少說也打下二三十隻。打一天用船載著去賣,全是錢哪!

    至於湖裡的魚,更是沒有主人,有船有網,就可以下湖打魚。旺季時,一天少說也捕幾百斤。花幾千塊上萬塊錢置辦船網,用不了多少日子就能撈回來。

    最沒本事的老太太、小姑娘和光屁股男孩,就是拾鳥蛋、撈蚌娃、採菱角、摘蓮子,拿個鐵釬子穿蛤蟆,一天也弄個七塊八塊錢。

    幾百里湖蕩不僅養育著湖上數十萬漁家,而且養育著沿岸幾百萬湖民。就連遠處的莊稼人,也把這裡當做撈外快的好地方。

    一到冬閒時節,兩省十三縣的莊稼漢子就吆喝著下湖了。大家結伙成群,拉著板車,帶上繩子、鐮刀,從幾十里、上百里外的地方到這裡打湖草。一個冬天下來,少說也打三五千斤乾草,或拉回家餵牛、餵羊或就地賣掉,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至於那些因歷史、政治,殺人、強姦而在家不能呆的人,更把浩渺幾百里湖蕩看作理想的藏身之地。隨便在哪個湖岔裡搭個庵棚,盡可以謀生了。

    湖蕩像一位寬容的母親,敞開她的胸懷,哺育著她的兒孫;

    湖蕩像一個無人可憐的妓女,被撕光了衣服,袒露在那裡任人蹂躪。

    湖蕩像一塊狹長的肥肉,任人宰割。

    最令人揪心的是,兩省十三縣往往在沿湖建起二級、三級翻水閘,幾抱粗的鐵管子日夜吼叫著把湖水抽走。

    抽走的是湖血。

    湖在抽搐。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掠奪。

    既是掠奪,便會有掠奪者的紛爭。

    兩省十三縣的百姓和地方官員,為了各自的利益,爭水源,爭湖灘,爭地盤,不惜動用大刀長矛、火槍火炮,打得血肉橫飛。

    多少個世紀了,誰能記得?

    佘龍子記得。

    那是遺傳在血脈中的記憶。

    佘龍子是家族中第十七代船老大。

    他太熟悉湖,也太熟悉湖上發生過的一切。

    因為湖上無窮無盡的紛爭,皇帝下過聖旨,北洋大臣曾來平亂;國民黨中央曾派官員裁決;共和國的副總理數次親臨視察和主持談判……

    終於,紛爭平息,硝煙四散。

    但湖干了。

    日他姐,湖干了,你看操蛋不!

    佘龍子站在湖心島上,打著眼罩子極目遠眺,清凌凌的幾百里水面消失了,漁歌沒有了,白帆不見了。大大小小的船隻被困在湖底,蛤蟆樣飄浮在一窪窪污水上,再也動彈不得。

    周圍是黑黝黝一眼望不到邊的陸地。

    他突然感到一種被擠壓的窒息,「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鯰魚灣。

    這裡尚存一窪深水,泊著百十條漁船。像個熱鬧的小鎮。

    尋常間,這裡就是個碼頭。漁家打了魚,把船開來,拋錨上岸,招呼一聲,魚販子就圍上船了。討價還價,常常是漁家慷慨讓步,很快把魚出手。稍事休息,又起錨進湖去了。反正湖裡有的是魚。他們討厭斤斤計較。

    那時,這裡並不格外熱鬧。只是來來往往,漁家忙,魚販子也忙。

    但現在不同了,湖水一干,誰也打不得魚,都把船掛在岸邊,清清閒閒享起福了,完全不必擔心別人比你多打一網魚。

    他們有權利享福,有權利快活幾日。湖水乾涸,雖也引起一陣不安,但他們不相信湖會永遠幹下去。幾場暴雨下來,湖水就會滿滿當當。現在盡可以休息一段日子。多年的辛苦,幾乎每條船都有些積蓄,萬元戶並不稀罕。生活一時不會有問題。

    平日裡,岸上人從電影、電視裡只看到湖上生活充滿詩情畫意,漁家富裕,卻不知漁家的辛苦,一年四季漂在水上,日子永遠是晃蕩的,而且單調乏味,異常勞累。

    現在,他們要尋求補償了。

    這幾日,鯰魚灣陡然喧鬧起來。

    各種賣煙酒、小吃、水果的攤販,把鯰魚灣那片空地佔得滿滿的。上頭架著棚子,很像回事。

    他們知道,漁民手頭有錢。

    疙瘩這幾日特別快活,整天提個錄音機到處晃蕩。錄音機斜著提在手裡,這姿勢還是幾年前從電視上學的,他覺得那樣子很派。自然,還得配上一頭亂蓬蓬的長髮,架個墨鏡。褂子呢,最好是花格的,下頭胡亂掖進褲腰,上頭敞個胸。這一切都好辦,疙瘩有的是錢,身體又特棒,胸膛上的肌肉一坨坨的,兩膀寬闊。美中不足的是一臉疙瘩。他翻過書,說是青春痘。他十三歲就長了一臉,疙瘩這外號也是由此而來。那時小,大家喊就喊了。後來漸大,就覺這名字難聽,更覺臉上疙瘩難看,就用手摳。誰知一個疙瘩一個膿包,摳爛就是疤。疙瘩是沒了,卻留下一臉疤和一個外號。二十四五歲了,還沒對象。疙瘩是獨生子,爹死幾年了,自家一條船,船上還有個瞎眼老娘。老娘就著急兒子的婚事,見天念叨。可疙瘩不急,他說:「你老人家放心,要娶咱就娶個會跳舞的。」老娘就更急,說乖乖,咱可不敢瞎鼓搗,船上人家,娶個姑娘能吃苦、能生娃就中。疙瘩是個孝子,知道給老娘說不明白,就笑笑說:「你老放心,就按你說的辦。」心裡卻打定主意,一定要娶個會跳舞的。連他自己也納悶,媽的,咋就認定了要娶個會跳舞的?

    午飯後,疙瘩提個錄音機剛上岸,就見四妮、菱菱五六個姑娘坐在一個土丘前說笑,就吆喝一聲:「喂!你們笑什麼呢?一群傻丫頭!」這傢伙向來大大咧咧的。

    姑娘們就亂叫他傻小子,一陣笑鬧。還扔過來幾個土坷垃,揚得一股煙、一股煙的。疙瘩用身子遮住錄音機,躲閃著從一旁走開。那裡頭正不知放著什麼音樂,轟隆轟隆響。四妮就喊:「喂,疙瘩,別走哇,有啥好磁帶放給咱聽聽,行不?」

    疙瘩一轉臉:「你們懂什麼。」便只顧往那邊空地熱鬧處去了。兩條腿抽筋樣抖動著,這也是派。

    四妮和幾個姑娘就拍著手在後頭叫:

    疙瘩臉,疙瘩頭,疙疙瘩瘩淨刺猴;

    疙瘩提個錄音機,錄音機裡瞎吱吜!

    ……

    然後就笑成一團。

    菱菱沒喊也沒笑,卻盯著疙瘩的背影出神,四妮一推她:「哎!女秀才,又想啥?」

    菱菱把目光收回,輕輕歎一口氣:「疙瘩怪勇敢的。」

    四妮就有點不大自然,說:「你想嫁給他?」

    菱菱打了她一巴掌,臉紅了:「瞎說!」

    在所有攤販中,張老頭的生意最好。平日,他就只賣煙酒,大家買了就走,並不見怎樣紅火。這幾日,他就煮了幾樣小菜,豬蹄、羊肝、青豆、花生仁、油豆腐。一盆盆擺在案子上,又在棚子底下放幾張小桌。這一來就把人給吸引住了。船老大們閒著無事,有臨時碰上的,有相邀來的,三五一夥,聚在張老頭的棚子下喝開了。張老頭佝僂個腰,忙裡忙外,大獻慇勤。趁空時,往斜對面六妹子那裡瞅一眼,別提心裡多高興。六妹子棚下冷冷清清,幾乎沒什麼人。這麼個精明人兒,居然沒想到這主意,活該我賺錢。

    船老大們多是海量,而且不怎麼就菜。面前的青豆、花生仁,偶爾撿一顆扔嘴裡。岸上人喝酒,他們不大瞧得起,大家坐得周吳鄭王,弄滿滿一桌子菜,叫什麼喝酒?而且那酒喝得不順。要麼求人辦事,請酒;要麼被人求幫,赴宴。心裡都揣著心事,酒味都沒了。漁家喝酒就是喝酒,沒什麼事好求人。有本事湖裡使去。想喝酒了,拎一瓶酒,站船頭上,咕咚咕咚飲一氣;或者兩個船老大在艙裡盤膝而坐,舉碗對飲,隨便得很。像在張老頭這裡腚底下坐塊磚頭,三五人圍個小桌,已是最正規的了。喝酒於他們完全是一種享受,並無其他成分。酒在漁家,依然保持著它的清白和純正。

    到傍晚時,張老頭光小酒桌上就賣出去十七八斤酒。

    棚子下還沒散場,船老大們都喝得差不多了。有幾個開始嘔吐,地面上,煙頭,痰跡,嘔吐物,到處都是,污穢不堪。

    康老大強忍著難聞的氣味,正尋機會勸大家罷盞。他知道這種時候說話要格外小心,更不能輕易離席。不然,船老大們會說你瞧不起他們。俗話說醉漢如醉虎,一言不當會惹出亂子來。他看身旁的張老大,正瞪著血紅的眼睛和人划拳,舌頭都打捲了:「桃園……三!獨……獨佔一!……」那邊桌上,阮良已醉得不省人事,歪靠在一根柱子上打呼嚕。葛雲龍搖搖晃晃走過去,扯住阮良的耳朵往他嘴裡灌酒。酒瓶底朝天,就聽咕嚕咕嚕響。葛雲龍哈哈大笑:「喝水……喝……水!醒醒酒……咱進城去,聽一場戲……找個暗窯子……睡一宿……城裡的娘們……細皮嫩肉,過過癮,天明……再扛一台……彩電回來,阮良……你去不去……」

    棚子裡一片混亂。喝酒、划拳、罵娘、談女人,船老大們盡興盡情宣洩著內心的寂寞。沒人談湖,更沒人談捕魚的事。此時此刻,他們甚至恨湖,恨湖上的生活,慶幸湖水的乾涸。長年累月,孤零零一條船,到處飄蕩,離群索居。船上只有老婆和兒女。沒人說笑,連撒泡尿都不方便。船頭到船尾,就那麼幾尺長,船尾撒尿,船頭聽得清清爽爽。如果女兒大了,就更覺尷尬。女兒到船尾來了,你得趕緊躲到船頭去,裝得什麼也不知道。可是,你蹲在船頭,望著湖面抽煙,而且無端地擰緊了眉頭,毫無必要地咳嗽,好像在為了什麼大事發愁。其實,你什麼也沒想,只是要掩飾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但沒用,腦子裡還是浮出一幅畫面:解腰帶、褪褲子、蹲下、白花花的屁股,然後就聽到嘩嘩的響聲。你越是不敢聽,那聲音就越是清晰;越是清晰,就越是想聽,於是就有一種罪孽感。突然,你沖老婆發起火來,大吼一聲:「起錨!」老婆被你吼得暈頭轉向。等到晚上睡覺時,你更是一身的不舒坦。一家人擠在一起睡,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當你悄悄拉過老婆,又悄悄壓到她身上時,你們都竭力屏住氣。即使在最銷魂的那一剎那,你和老婆都只能咬緊牙關,不敢呻吟,更不敢叫喚一聲。因為兒女就睡在一旁。在你的感覺裡,兒女們正在黑暗中睜著眼,豎起耳朵捕捉著每一點細小的聲音,靜靜地等待你們結束。

    湖面很大,而漁家的天地其實只有那幾尺船艙。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漁家兒女多早婚。他們必須趕緊把兒女打發走。等船上終於清靜一點了,他們發現自己也老了。

    船老大的一生都是孤獨而壓抑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浩瀚幾百里的湖面上,他們像魚鷹樣蹲在船頭,任憑風吹雨打。無話。

    環境造就漁夫們沉默和口訥的習性。他們能夠一天天蹲在船頭紋絲不動。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也許,他們什麼也沒想。那目光是空洞而茫然的。長期遠離人群,他們已失去某種功能。只是如魚鷹、如船體、如蘆蕩、如黑色的湖心島,已完全與大自然物化為一體。

    但也許,他們思考的問題和哲學家一樣深刻。遠離人群,缺乏語言的交流,固然使他們的表達能力在萎縮,但思想的功能卻格外發達起來。在深陷的眼窩裡,那一對眼睛深邃而又神秘。對於人類孤獨感的體驗,他們比岸上的任何人都來得深刻。

    那是一種永遠的孤獨和壓抑。

    但現在不同了。

    湖干了,他們到了岸上,又回到人群中。這麼多的船老大聚在一起,他們立刻恢復了人的本能和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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