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26章 營生 (5)
    你干了壞事又想冒充好人嗎?就得求我,比如用錢、用東西、用笑臉、用一切可以討我歡心的什麼事做抵押,那麼我就給你保守秘密,直到你死。

    而大木發現人們都有做好人的願望。誰不願做個好人呢?二叔說得對,人要臉。

    大木同樣發現人們都有幹點什麼壞事,起碼是不大規矩的什麼事的願望,因為人似乎都活得不太如意。誰不願活得如意一點呢?

    九九歸一,這是個大有作為的營生。

    世上的營生千萬條,為什麼就不能幹這個營生呢。當然能,這可能有點下流。但大木相信這決不是世界上惟一下流的職業。

    但人們究竟怕什麼呢。

    老人和孩子不一樣;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當官的和為民的不一樣;

    富人和窮人不一樣;

    有身份的和沒身份的不一樣;

    其實每個人都不一樣。

    大木已經掌握了大量的秘密。

    大木對張三說:「張三,你在地下埋了一囤谷子,放久了容易發芽,你當心一點。」張三是個富農,最怕人說他富。這是個有遠見的人,他早已看出世道變了,富人要倒霉。劃成分前,他在地下埋了五百斤谷子。劃成分時拚命哭窮,好歹劃了個富農。如果被人發現他做了手腳,單憑這一條也得罪加一等。谷子埋在地下很久了,他不敢扒出來,又怕變霉了,有時就偷偷扒開看看,然後又埋上。油煎火燎似的,他實在是心疼糧食,又實在怕露了馬腳,怕得要死。

    大木對李四說:「李四,你盡玩假三套,一張白烙饃吃一百天了還吃不完,都有餿味了,還不扔掉另換一張。」李四聽了一愣,就忙賠笑臉,說:「大木兄弟,你千萬別說出去。」大木說:「那是,那是。」李四很窮,土改時劃個貧農。可他又最怕人家說他窮,就罵上級沒眼。他說我富得很,別看我沒幾畝地,東村西村南村北村都欠我的賬呢。光浮財也夠個富農,起碼也該攤個中農。就整天憤憤不平。那時土改不久,人們都講發家致富。李四沒什麼本領發家,就只好自吹自擂。在家吃飯都是黑麵糊糊,春天還要吃野菜。但他卻單烙一張白餅,卷一棵大蔥放起來,大人小孩都不讓吃。李四關門填一肚子野菜,然後拿上那張白餅出門去,一路打著飽嗝和人招呼,兜一圈回家白餅完好無損仍放高處藏好,隔天又拿出去晃晃。大木都認識那張白餅了。大木並不指望敲他竹槓,只想耍耍他。

    大木對村長說:「村長,你該讓寡婦少卿在門軸上抹點油,半夜裡開門、關門老是吱吜吱吜的,讓人聽見不好,少卿公爹是地主。」少卿公爹就是當年葫蘆為他淘井的那個好戶。好戶大發以後就橫行鄉里,欺男霸女,土改時候被殺了。兒子下落不明,據說是逃到國外去了,就剩下少卿在家。少卿是好戶兒子當初領來的一個妓女。見過世面的,很懂得尋個靠山。一個眼神就把村長勾上了。少卿四十多歲,皮膚細白,舉手投足風情萬種。但只在三尺門裡。三尺門外就低眉順眼。一身黑黛,滿面淒清,自怨自艾,看了叫人心疼。村長就心疼上了,隔三差五夜裡去關心一下。大木揭穿了,村長就火。

    村長到底不同一般百姓,就訓斥大木:「你敢監視我,好大膽子!」大木說:「我哪敢,只是碰巧看見了。」村長說:「你就當啥也沒看見。」大木說:「那不成,看見就是看見,我這人實心眼。」村長還想辯解,說:「我是找少卿談話,讓她好好勞動。」大木說:「談話還用得著解褲帶。」村長說:「我是解褲帶撓癢。」大木說:「撓癢就撓癢,你往外掏什麼。」村長說:「我往外掏虱子。」大木就笑了,說:「村長,你別嘴硬,我啥都看見了。」村長也笑了,說:「大侄子,你胡搗啥,這哪裡說哪裡了,你要錢還是要糧。」大木說:「我要錢。」村長說:「你要多少?」大木說:「你看著辦,我這人不喜歡討價還價。」

    大木對王五說;

    大木對呂六說;

    大木時常對人說點什麼。

    大木的錢財滾滾而來。

    後來絲瓜忍不住了,關上門對影月說:「我要和你睡覺。」影月抬眼皮看他一眼幾乎沒有吃驚,也沒有說什麼,只是臉有點紅。絲瓜當時有點失望,她怎麼沒有吃驚呢,好在還臉紅了一下,否則就和別的女人沒什麼兩樣。絲瓜把影月抱到床上,沒遇到任何抵抗。他知道她無法抵抗,她需要這個。她也知道他需要她,他需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沒有誰能阻擋他。影月從來沒勸過他什麼,包括你別當小偷了什麼的。她知道他已無可救藥,沒有誰能改變他。她不能和這樣的人結為夫妻,更主要的她是嫂子,雖說年歲相當,但名分在。名分是不可改變的。她一直在心裡抗拒他,是靈魂在抗拒。她一直在等待他,是肉體在等待。靈魂和肉體一直在搏鬥卻不見勝負。他說我要和你睡覺的時候,她的肉體一瞬間就取勝了。她為他整個兒身體都舒展開來,卻兩眼緊閉,一句話不說,她的靈魂在為自己肉體的墮落羞愧。她落淚了。但靈魂可恥地緘默看。她覺得一種無法言說的恥辱。就像那次好戶把她按倒在床上一樣。

    絲瓜沒有停止。他看到她落淚了,像一隻發抖的羊羔。絲瓜最初的失望感沒有了。影月和別的女人還是不一樣的。她沒有做愛時的賤態和甜言蜜語。她真實地表現出她的需要、她的畏懼、她的羞恥,她的無可奈何。絲瓜驚喜瘋狂,全心全意地佔有著她。他相信他的直言不諱的表白和斷然舉動能打消她的畏懼,她的羞恥感。她沒有反抗這是個好兆頭。他相信只要生米做成熟飯,一切都好辦了,人們習慣於承認事實。

    兩人都筋疲力盡。兩人躺在床上久久沒動。兩人都在想今後怎麼辦。

    絲瓜先開口了,說:「影月,你還有什麼好怕的,現在同意嫁給我了吧。」

    影月很久沒有回答。

    影月到底沒有回答。

    影月把臉捂在被子裡哭得哀哀的。

    絲瓜沒有逼她。他想他應當有點兒耐性。

    絲瓜常去影月屋子裡睡覺,人們都知道了。奇怪的是連平日最愛罵絲瓜是二流子的男人、女人也沒說什麼。

    那些日子絲瓜凶得像一頭狼。

    他不再和任何人嬉皮笑臉。他大搖大擺從村裡穿過,走向影月的房子,人們紛紛躲閃。那一次他一腳踢死一條上前用牙齒打招呼的狗。那條狗足有四十斤。

    影月出門沒人議論,也沒人打招呼。大家都成了不相識的人。

    影月從此不再出門。

    一切都有絲瓜提供,家裡什麼都不缺。她知道這些東西來路不正。但她沒有拒絕。她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身體都不可抗拒。

    後來影月就懷孕了。

    後來影月生下二木。

    後來影月吊死在葫蘆墳前的一棵歪脖子樹上。人們發現後前去取屍體的時候,在她屍體上方的樹枝上蹲著一隻黑老鴰。黑老鴰正用嘴啄那根吊她的繩子。繩子有一小半已經被啄斷了。影月悠悠地吊在樹下像蕩鞦韆。那天黎明有點兒西南風。

    其實三年是很快的。

    二木在三年間長得五大三粗,比大木還顯威猛。

    他吃住在張木匠家,一門心思學木匠活。他破了師傅的師傅們傳下的規矩,三年就學成了。準確地說兩年半就學成了。因為在學到兩年半的時候,張木匠不小心用錛砍傷腳,得了破傷風。臨死前他知道他必須把一切,包括芋頭,都得托付二木了。他並沒有說要二木娶芋頭的事,他已經不必說了。他早已看出二木有出息,芋頭也喜歡他,他只囑咐他們要懂得過日子。他,其實也沒說什麼,他只是說了一句讖語樣的話:

    「穿盡綾羅穿不過棉,吃遍珍餚吃不過鹽。」

    二木聽的時候有些漫不經心。他覺得師傅很可笑,好像他做過皇帝。大字不識一個,臨死念一句順口溜。

    芋頭娘已在這之前死去了。芋頭只有靠著二木。

    二木值得她喜歡。芋頭十九歲,正是如花的年齡,出脫得好看多了。個頭長高了一些就不顯那麼胖。依然是奶子大。腚也大。走起路來滿滿蕩蕩的,柔韌著極富彈性。

    三年整。二木決定立刻和芋頭成親。

    這三年間,他並沒有像大木當初教他的那樣,見天對芋頭說你腚上有顆痣。他不忍心說,他覺得那是欺負人。芋頭是不能欺負的,芋頭膽子太小。芋頭整日像驚鹿一樣,彷彿一跺腳就能嚇得跑開老遠。

    成親第一天晚上,二木什麼也沒幹。先把芋頭掀翻了剝下褲子端著煤油燈尋那顆痣,那顆圓圓的杏一樣的痣。但他沒有找到。裡裡外外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不僅腚上沒有,渾身上下都沒有痣。芋頭一身雪白,綢緞一樣連個黑點也沒有。芋頭在頭天晚上關門洗了個澡,洗得乾乾淨淨。那時芋頭害羞極了,在床上忸怩著亂動,她不知道二木要幹什麼,尤其不知道老讓她抬著屁股幹什麼。她早把那次二木說的話忘了,她不會記恨人。二木有些不甘心。她剛要鑽進被窩,又被二木一把拉出來,端著煤油燈重新找了一遍。把該找的和不該找的地方,包括角角落落,旮旮旯旯任何可能掩藏什麼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

    芋頭太純淨了,芋頭純淨得像一團雪霧。

    二木呆住了。

    二木端著油燈呆住了。

    就是說,大木撒了個彌天大謊,從一開始就騙了他。他編造了一個下流無恥的謊言,然後把二木趕出門去,推向絕境。二木實在弄不清大木為啥這樣無情,這樣殘忍,這樣下流。二木弄不清。二木腦袋裡亂成一團。

    二木呆坐了半夜。

    最後二木哭了,哭得淚水滂沱。嘴裡直喊:「哥!哥!……」

    那時芋頭一直擁被坐著,靜靜地陪著流淚。她沒有也不敢打攪他。她不知道二木究竟怎麼了。但她猜得出,肯定和大木有關。

    《小說家》199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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