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21章 走出藍水河 (10)
    事情發生在那個不平凡的夏天。一夜之間校園裡貼滿了大字報,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事情來得突然又好像很必然。大家先是驚訝,怎麼能這樣呢?但很快就釋然了而且哈哈大笑,當然應當這樣怎麼不能這樣呢!還有比這更輕鬆的嗎?想想吧你不用再一日數次地給老師鞠躬,不用再關在教室裡悶頭悶腦地唸書,不用再遵守什麼鬼作息時間,不用再悄悄地走路以免破壞校園的肅靜。你盡可以沒日沒夜地聊天沒頭沒腦地爭論,你盡可以大聲地說笑喧嘩放肆地奔跑,你盡可以對校長老師直呼其名開始你還有點膽怯害羞但很快就可以毫無愧色地大聲呵斥。

    你的年輕的不服管束的天性被包藏了多少年一下子袒露出來;你曾經是個乖孩子不管是家長還是老師的教導你一向服從而且以服從為美德因為你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只有被教導的份兒,但現在你被告知你很了不起你不僅可以和校長老師以及大大小小的領導具有平等的地位而且應當是教導者,只有這時候你才覺得過去的日子是多麼令人窒息,於是你長長地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他媽的!這一聲罵不知包含了多少層意思但起碼有徹悟和自豪,因為你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重要。過去你從來不敢也沒想到要審視什麼現在你可以懷疑一切比如老師的牙齒裡藏著發報機,過去你總是在接受現在你盡可以去創造包括在校長被剃光的腦袋上每日潑墨寫意。而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義,你有什麼理由不釋然而欣然而哈哈大笑呢?於是大家都成了快樂的革命家,那種與生俱來的壓抑感也一掃而光。

    但在開始的那些日子裡,徐一海卻整個兒傻了。他比任何人都惶然不知所措。大家都去鬧革命了,他卻常常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裡把書本攤開望著講台黑板,彷彿仍有老師在前頭講課。他仍然坐得筆直,仍是一臉的恭敬。他常常把我從熱鬧的人群裡拉出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悄悄問我老師咋不佈置作業了呢。於是我就很好笑,而且耐心地為他講解文化大革命的種種道理。他就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顯出極為痛苦的表情。我知道在一中所有的學生中沒有比徐一海更愛讀書更愛上學的了,但現在不能繼續上學了。後來,他就常常在校園裡轉悠,默默地看著被打成黑幫的老師如何排隊如何剃光頭如何在學生的驅趕下比賽爬行如何唱黑幫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把我砸爛砸碎。他走在校園裡轉來轉去看辯論看大字報仍然沉默著。他的痛苦而迷茫而癡呆的目光在逐日發亮。

    他一夜夜地不睡覺像老和尚打坐一樣坐在床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只兩隻眼在黑暗中爍爍閃光,像兩點野火。那些天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但顯然他的思想已不再迷戀課堂而到了校園裡或者到了一個更遙遠的地方。一開始誰也沒注意他只把他看成一個書癡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但在沉默了很久之後徐一海突然在一天早上引起全校的注意,他把一張硬紙殼掛在脖子上上頭寫了幾個字:「我要造反!」然後一言不發地慢慢走遍了全校開始大家覺得好玩而且好笑,徐一海也要造反嗎?但漸漸地他身後的人越來越多幾百人上千人跟在後頭後來又走出校園走到大街上。大家都變得肅穆而激動,是啊,是啊,徐一海為什麼不該造反呢?他平日的癡迷和變態不都是被校園窒息的結果嗎?他當然應該造反!那天從大街上轉回來之後,徐一海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改過去的懦弱和膽怯,成了一個十分凶殘的傢伙。

    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黑幫挨個兒揍了一頓,其中秋楓校長挨打最重。他連連把他摔了幾跤,又用拳頭把他打得鼻青臉腫滿嘴冒血。不要說我和一般同學吃驚,連當時最革命的司老師都吃了一驚。那時學校的黑幫走資派什麼的全歸司老師管理。司老師雖然厲害但除了秋楓校長挨過他一個巴掌別的牛鬼都還沒挨過打。而且他對梅老師等幾個女教師還格外照顧。梅老師據說是蘇修特務還是資產階級臭小姐,可司老師常對學生說她有病一般重活起步爬之類事就不讓她干還每天關起門來找她談話。那天徐一海打人時司老師不在梅老師當然也不在。後來司老師聞訊趕來時牛鬼們全都東倒西歪在地上呻吟,結果兩人就打起來了結果司老師不是徐一海的對手也躺倒在地呻吟起來。這事在全校引起軒然大波,有贊成司老師的人家是功臣,有贊成徐一海的說他是真正的造反派。一時間圍繞這件事全校紛紛揚揚,大有以此為界劃分兩派之勢。

    就在這當口,我病了是一種診斷不清的病,就是發燒。父母把我接回鄉下從此離開了校園也遠離了文化大革命。那時我真是痛苦為自己不能當革命家了。此後幾個月乃至一二年後,縣城的消息還是不斷傳來,聽說徐一海當了一派的司令而且是全縣的司令。另一派的司令就是司老師。雙方旗鼓相當開始是文鬥後來就是武鬥。據傳說徐一海經常騎一匹黑馬手裡拿一根細而極富彈性的棍子每日在縣城橫衝直撞。他像發了瘋似的打人,縣委書記縣長都被他揍得皮開肉綻。對立派的人只要犯到他手下更休想逃脫那根棍子的懲治。那是一條著名的棍子就像徐一海的名字一樣著名。據說那條棍子顏色紅亮浸透了肉的汁水,打人時每一下都能人肉觸骨,每一下都發出濕漉漉的實實在在的聲音。有時穿街而過他會打馬飛奔,一邊揮舞著棍子逢人打人逢狗打狗,一堵牆擋道他也要勒馬抽幾棍子。他好像積攢了幾世的仇恨老也發洩不完,他很少說什麼更不激昂慷慨地演說,他仍然像過去那樣口訥。他的所有語言都在棍子上。

    他到底沒娶梅老師。因為梅老師在一天夜晚跳井自殺了。徐一海下到井裡親自把她撈上來水淋淋地抱在懷裡抱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奪過去送進火葬場。

    後來又斷斷續續傳來消息說兩派大聯合後,徐一海蹲了二年監獄然後被送回老家。一個曾令全城人發抖的人物從此在人們的視野裡消失了。

    他拖著疲憊的雙腿重新回到藍水河邊,恍若隔世。

    那時石榴正坐在河邊等他,看見他蓬頭垢面地走到跟前,沒有起身迎他也沒有貓一樣地哭泣。就拍拍身邊的草地說坐下歇歇吧。他看了她一眼就坐下了,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手腕倦倦地垂下。他舔了舔乾裂的厚唇,兩眼空茫地轉動著,就覺得心裡委委屈屈的。荒原依舊,野榆錢樹兒顯見得長高了,這裡一棵那裡一棵的。藍水河還是那麼醜陋,像一條無家可歸的巨大的蜥蜴,在荒原上爬行,老也找不到歸宿。真是累呀,他模模糊糊地想。

    石榴看著他,靜靜的。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廝守著。

    後來就傳來一陣羊的叫聲。他把眼移過去,遠遠地看到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趕一群羊沿河灘走來。

    他有點納悶地看著石榴。

    石榴就摀住臉哭了,哭得像小貓叫喚。她抽抽答答地說那是我兒子,是你大給我生的。

    他重新遠遠地打量那男孩,唔,這麼大了。

    石榴抹了一把淚,有點怨恨地歎口氣說,那年叫你回家你不回,我纏不了他。再說,我是個女人,也想。我沒辦法。

    他沉默著。然後就點點頭說沒啥。

    石榴聽到這話,摀住臉又哭起來,這一次是大放悲聲:啊啊啊啊!……

    他往她那邊挪挪屁股,伸出一隻粗糙的手想撫摸她一下,又猶猶豫豫縮回。然後就癡癡地看著她。她哭的樣子有點傻乎乎的,可是很動人。比剛才動人多了。他又舔了舔乾裂的厚唇,輕輕歎一口氣。

    石榴止住哭聲,擼了一把鼻涕甩出去在鞋底抹抹手。偷眼看他,有點膽怯的樣子。

    他呢?他看著石榴問,漫不經心的。

    石榴知道他是問大黑驢。就說他掉河裡淹死了,他喝醉了酒又來纏我。我一推……

    唔——

    我不是故意的。

    沒啥……

    你還走嗎?

    沒人要我了。

    我要。

    石榴一把拉過他攬在懷裡,同時就掀起褂子露出兩個冬瓜樣的奶子。他把頭深深埋進她的胸凹,又擺著頭拱了拱,立刻感到一種酸味的溫暖。很快,他睡著了。

    石榴把五個指頭****他蓬亂的頭髮裡輕輕摩擦著,流出歡喜的淚水。

    兒子正在十幾步遠的地方用一種敵視的目光盯著他們。那樣子有點威風凜凜。

    石榴一抬頭,打個寒噤。

    我決定走了。

    徐一海已經迷失在蜥蜴河。作為一篇小說的主人公那也許是他最好的歸宿。我當然無法找到他。

    可我多麼不甘心啊。

    但想想也罷。即便他是我過去生活中經歷過的一個真實的人,我也決不可能再找到他了。因為在一個流動的人生裡,我們每個人都在迷失。我惟一希望的是,但願文明社會能在徐一海身上留下一點痕跡。

    那天一大早我是被一陣呵斥聲驚醒的。一個高大黑壯的漢子正在庵棚外訓斥老哥哥。不遠處停放著一輛手扶拖拉機。我猜想這是他兒子了,但看上去更像他的兄弟。老哥哥正往來如飛,磕磕絆絆地往車上搬運大筐。雨已經停了,滿地水滑,老哥哥大概摔了觔斗,一身都是爛泥。兒子抽著煙站在一旁像個監工,仍嫌他手腳遲慢。老哥哥誠惶誠恐一副懦弱卑微的樣子。我就奇怪他們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後來兒子開車走了,臨走從車上扔下半口袋窩頭,像扔給狗一堆骨頭,滾得滿地都是。

    老哥哥渾身冒著熱氣,一臉汗水站在泥濘中喘氣,喉結一滾一滾的還有絲絲的聲音,好像堵了一口痰。我很為老哥哥難過卻不知怎樣安慰他。

    老哥哥一直怔怔地盯住遠去的車子,眼睛裡漸漸升起兩點野火。他突然一腳踢飛了腳下的窩頭,惡狠狠地說:「我早晚要宰一頭羊吃!」

    我鼻子一酸,背上挎包轉身走了。我知道我一刻也不能再停。當我走出很遠再回頭時,見老哥哥正在河邊的草坡上蹣跚著尋找什麼。

    在尋找他踢飛的窩頭嗎?

    1989年1月25日於丁山

    《鍾山》雜誌198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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