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16章 走出藍水河 (5)
    那姑娘叫阿琳娜,她說她十七歲比我還大兩歲,可她卻像個頑皮的小妹妹一天到晚地笑,也不知她笑個啥,反正我也聽不懂她的話只知道她沒有惡意。每天黃昏的時候,那個小鎮上的人都去教堂他們都信天主教。阿琳娜和她祖母也去。我跟著去了一趟,見神父的屋裡擺著許多中國瓷器和古董心裡就驚奇,猜想這傢伙可能到中國傳過教是偷來的我真想揍他一頓。打那我再也不去教堂。我沒事就看家和她們家的狗玩,遠遠地能聽到鐘聲。不久阿琳娜和祖母回家來,屋子裡馬上充滿笑聲。她們很貧窮但很樂觀。鎮子上常有一些舞會祖母二人都常去。阿琳娜愛跳舞連她祖母也愛跳起先我覺得好笑,但長了就習慣了,看來法蘭西人就那樣哪怕是貧窮也要把日子打扮得歡歡樂樂的。我那時老是覺得法蘭西人了不起不像咱中國人老是愁眉苦臉的,人家會生活。其實在那之前阿琳娜常和我鬧著玩的,有時候趁我不注意突然吻我一下,有時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匆匆忙忙跑著去幹什麼,大呼小叫的。那時候我不僅害羞,而且自卑看不慣,姑娘家哪有這樣亂吻一個小伙子的。我就認為她輕佻,是個不好的姑娘。我是一直把她當姐姐看待的,心裡就很難過。

    後來我才明白阿琳娜一點也不壞,敢情法蘭西姑娘就那樣熱情奔放,你看她祖母都看見了不也沒生氣嗎?而且還開心地大笑,人家是笑我像個小傻瓜哩。阿琳娜是全鎮子最漂亮的姑娘,頭髮老是蓬鬆著披在肩膀上,皮膚雪白雪白的嫩得能掐出水來,體格健壯得像一匹小母馬,可走起路跳起舞來處處透著輕盈和柔軟,永遠是生氣勃勃的樣子,有好多小伙子追她,我看得出來。我有啥權利不讓阿琳娜去跳舞呢。那些天我老是後悔,可我這麼多天不一直在勸她去跳舞嗎?他們這麼橫眉豎眼地對著我吵吵嚷嚷開始我感到害怕後來又覺得委屈心裡就來了氣欺負人咋的別看這裡就我一個中國人,我不怕就慢慢站了起來。阿琳娜先是嚇壞了拚命護住我。幾個小伙子要動手打我,忽然阿琳娜像雄豹一樣發起瘋來,拚命往外推他們。他們就哈哈大笑依舊往屋裡擠要打我的樣子。這時我真的惱火了,一把扯回阿琳娜就走出屋門。在一片空地上站住了,脫去上衣衝他們招招手來吧我可不怕打架。他們光知道我是個賣苦力的華工,還不知道我是和尚出身在寺廟裡七歲就練習少林功夫已經練了八年,後來寺廟被山火燒了我才逃離寺廟仗著有一身功夫才敢漂洋過海到法蘭西來的。我報名當華工不是為掙錢,是為見見世界的爺們!

    從那以後我們都和好了。阿琳娜依舊常去跳舞但每次必定拉我去不跳也得去就站在一旁看。阿琳娜跳舞多美啊,她的飛展裙子,她的柔軟的腰肢,她的豐滿的胸脯都在展現著她的嬌媚和十八歲的生命活力。不管她在哪裡跳我的目光都跟到那裡,渾身熱血沸騰。我為阿琳娜驕傲為她迷人的韻律陶醉。而不管她和誰跳舞不管她旋轉到哪裡都不會忘記利用轉身的時候向我投來一束熱辣辣的勾魂奪魄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說我是在為你跳舞,我美嗎?我的中國兄弟。我被深深地久久地感動著,真想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裡無數遍地叫她阿琳娜阿琳娜我的好姑娘。可我終於沒衝上去不光是因為我不會跳舞而是我忽然覺得那麼孤單就想了很多很多。我忍住兩眼淚水悄悄地提前回家了。

    路上我走得飛快,那時我在一瞬間決定要離開這裡,因為我已經不能忍受。我發覺我對阿琳娜的喜歡已超出姐弟之情,而她那種越來越大膽的含著無限風情的目光,也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也同樣愛上了我。我沒有想到一個被拋棄在異國他鄉的流浪漢,我在法蘭西的一個鄉下小鎮上,會有這段因果,可這一切又都十分順理成章。我知道我快要發瘋了。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的愛情足以把我焚化,我是那麼狂熱地喜愛阿琳娜,阿琳娜如果說要我為她去死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的。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她不僅救了我的命,而且給了我那麼多的關懷和溫情,現在她又要把一個姑娘最珍貴的愛情也獻給我。再這麼住下去非要出事不可。我知道我已快失去理智了,我會隨時把她擁在懷裡,她也會隨時把我擁在懷裡。

    再說我並沒有打算一輩子生活在這裡,不管中國多麼混亂,多麼貧窮,可我老想著那一片黃色的土地。我必須馬上離開,我不配得到阿琳娜,她的聖母樣的善良和美麗,是那樣純潔,只能永遠留在心裡,留在法蘭西的土地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當我決定這一切的時候誰也想像不出我是多麼難受。但我還是決定了一定要走。那一刻我是多麼清晰地意識到我是個孤零零的異鄉人,就像剛來時的感覺一樣。我明白了她不讓我走,我知道她不會讓我走的,可我已不能改變,任她怎麼哭鬧我都一言不發。我知道我只要說什麼就一定是答應不走而沒法拒絕她,我只能緊緊閉上嘴,把話關在肚子裡,使勁憋住,不讓它出來。我竭力裝得冷冰冰的,我要欺騙她讓她感到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不值得她為我流淚,我當然也需要欺騙自己。

    但天明傳來消息,說戰爭爆發了,德國人要打進來。小鎮立刻大亂再也沒有人做生意,沒人理會田里的莊稼,更沒人跳舞。大家都驚慌地談論一件事就是戰爭。那天我原準備離開小鎮的,可當阿琳娜一大早敲開我的門,告訴我這個驚人的消息時,我也驚呆了。

    那時我已能說幾句簡單的法語。我很快明白我不能走了,我不能在這種時候離開小鎮離開阿琳娜,她需要一個男人為她壯膽為她分憂,如果離開就是逃跑就是無恥的叛徒就是懦夫就會丟一個中國人的臉。我決定留下來並把這意思告訴阿琳娜,阿琳娜當即就抱住我哭了。幾天以後徵兵開始了,鎮上的年輕人都被編入軍隊發給槍支要開赴前線,我毫不猶豫也報了名。我不知道戰爭是誰發動的戰爭有多大,我只知道我必須報名,既然法蘭西的兄弟們去打仗了我當然也要去和他們共患難。更主要的是我覺得我要為阿琳娜去戰鬥不能讓德國人攻進來踐踏這片土地污辱阿琳娜和千千萬萬的婦女,我要像法蘭西的兒子一樣去戰鬥。鎮上的小伙子們為我的報名歡呼,阿琳娜捨不得讓我去但知道不能阻攔我又為我自豪,她親自為我送行像一個真正的未婚妻那樣和我吻別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的善良的祖母也淚流滿面擁抱了我,那一刻我覺得我成了法蘭西的兒子。

    從此我隨軍隊離開了小鎮,我成了一名優秀的法蘭西士兵。在巴黎、凡爾登,在馬恩河、安納河流域,我打了無數次仗。後來又隨軍隊到過比利時到過瑞士到過德國幾乎走遍了整個歐洲。三年後當戰爭結束時我渾身十八處負傷但我總算活下來了沒有倒在遍野的屍體裡。我帶著勳章和一身傷疤重新回到了法蘭西那個偏遠的小鎮,我想把勳章獻給我的阿琳娜,我想對她說戰爭已經結束你不必擔驚受怕了我總算為你做了點什麼。可我到了那個小鎮後,才知道阿琳娜在一次反戰示威中被警察開槍打死了。阿琳娜的祖母還活著,她向我泣訴了阿琳娜慘死的經過。我已悲痛得沒有話說,也沒有淚水。我只在驟然間感到四年的仗,白打了,我的血白流了,我的勳章一文不值。那一刻我垮掉了,四年的戰爭和無窮無盡的思念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知道我也死了,只剩下一副軀殼。我把勳章扔進一個臭水坑,才去了阿琳娜的墓地。我怕那場已經過去的骯髒的戰爭玷污了聖潔的阿琳娜。我站在墓地對阿琳娜說:「戰爭結束了,你不再有活鮮鮮的生命,我也不再有可愛的姑娘,只留下一個美好的夢,我會一生一世記住你的。」後來我像個乞丐一樣重新爬上火車永遠離開了法蘭西……

    羅爺已經走了。野孩還對著藍水河發呆。羅爺的故事他永遠也聽不懂,可每次都聽得癡迷聽得心馳神往。他老想沿著羅爺的足跡去一趟法蘭西看看阿琳娜的墓地。羅爺臨走的時候他曾問羅爺法蘭西有多遠。羅爺沒有回答只說世界大得很哪神情就有點詭秘。野孩訥訥地說了句什麼。羅爺忽然呵斥他你應當走出藍水河去,不能老在這裡放羊懂嗎!野孩就一愣,走出藍水河有啥複雜,蒙頭蒙腦的樣子。羅爺摸住他的頭說:「孩子,我說你沿藍水河往下遊走三里路的地方也有個庵棚,那裡住著一個女人,你去找她,她會告訴你怎麼走出藍水河的。我的故事快完了,往後就是你的故事了。」說著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

    羅爺一瘸一拐地走了,最後消失在遠處的草叢裡。不知怎麼野孩覺得心裡酸酸的,他有個預感,羅爺不會再來看他了,他說他的故事完了往後就是我的故事了,我也會有故事嗎?野孩扔下羊鞭子拔腿就去了。他記得是下游三里路。

    睡夢中我被渴醒了,忘了喝酒吃餅乾的事,一腔子都是火喉嚨裡幹得像紮了無數鋼針。那時正是深夜,只聞耳邊風聲雨聲簌簌簌簌簌簌……一時竟不知今夕何時,今在何方。我翻個身到處黑咕隆咚的,摸一把身下都是草,同時就聽到一陣和雨聲不同的嘩嘩聲和刺鼻的臊味。是羊在撒尿依稀就記起來了。我是睡在藍水河邊的庵棚裡。然後腦子就清醒過來,細細傾聽外頭的風聲雨聲那聲音濕漉漉的就覺嗓子眼不再那麼幹得起火,而且就覺得世界靜得出奇心裡也靜得淒涼好像脈搏全無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其實外頭風雨正緊就如都市街道上的喧鬧但感覺又完全不同。都市的喧鬧是一種乾燥的聲音叫你心煩意亂心神不寧,而藍水河邊的蕭蕭風雨卻叫你感到世界如此遼遠和寧靜。到此時我才體味到真正的野趣。

    野趣就是忘卻人間回歸自然你不再是人而是風是雨是草木是泥石是河流是大地是天地間自自然然的存在物。於是我變得心靜如水身心漸漸融入風雨。但我終於還是人意識重又回到身上因為我忽然在蕭蕭風雨中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似乎哪裡有一隻老鼠在黑暗中啃噬什麼硬物,啃得專注而放肆,完全不理會什麼風雨和我這個大活人。那聲音時斷時續時大時小陰森森叫人害怕。我壯起膽子摸出手電筒循著聲音突然照過去心想我準能看到你究竟有多大說不定是個白毛大老鼠。但接著我就吃了一驚哪有什麼老鼠原來是老哥哥披著羊皮襖蹲在黑暗中正啃一塊窩頭。那窩頭很大想必乾硬得像石頭塊,他雙手捧著歪起頭正啃得起勁。手電光照過去他一點兒也不驚慌只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專心啃起來,我只看到他臉上毫無表情就兩隻眼睛閃閃爍爍的像鬼火樣可怕。那樣子顯得飢餓而貪饞好像很久沒吃東西了。

    老實說我比見到一隻白毛大老鼠還覺得恐怖,於是急忙熄滅了手電重新躺下,心口就怦怦跳。想起傍晚睡覺時老哥哥確實沒吃東西就睡了。但他生活也應該有點規律,怎麼單等半夜裡爬起吃東西,平日都是這樣的嗎?像個大老鼠。我忍不住又往門口望去,模糊一個黑影仍蹲在那裡一動不動,望著雨夜出神,也不再有聲音。我想他是啃完了,可他吃飽了沒有呢,就先咳了一聲,然後賠著小心問:「老哥哥,你還餓嗎?我這裡還有餅乾呢。」老哥哥沒有吭聲依舊蹲在那裡出神。庵棚外風雨越發緊了,雨打在庵棚上發出很響的聲音,羊群就騷動起來,咩咩亂叫可憐巴巴的。老哥哥忽然回頭用一種兇惡的聲音說你等著早晚我得宰一頭羊吃!憤憤然單憑聲音就能感覺出來。那聲音不像是對我說的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我就猜想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了。老哥哥胸中似有不盡的淒苦一如這秋風秋雨剪不斷理還亂半夜三更地犯神經。

    後半夜就再也睡不著思量這人間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不由又想起徐一海——也怪,我總把徐一海和老哥哥扯在一起,老覺他們在哪一點上極其相似我想我是不是真的犯神經了。

    那天傳達室司老師來喊徐一海的時候是晚飯後,同學們都正在教室前的空地做遊戲。男女生分成兩大組女生是丟手絹,男生是打瞎子摸瘸子。女生被捉住的要罰唱一首歌,男生被捉住的也要唱一首歌。我們班因為梅老師愛唱歌大家也就喜歡唱歌了,每次學校舉行歌詠比賽都能得到名次但從未得過第一名。因為我們班的歌曲雖然好聽但內容上不太革命化老是軟綿綿的。但同學們好像很喜歡這類抒情歌曲。

    那時梅老師也在教室前和女生分在一組玩,剛好被捉住了正在唱一首意大利民歌,她站在女生圍成的圈子裡輕輕搖晃著身體:「春寒未了,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曉,花兒真鮮,香味真好,買朵鮮花迎春早。」忽然梅老師一笑說完啦,就蹦跳著跑出圈子和女生蹲在一起了並把裙子往兩腿間按了按。那時男生們都扭過頭去聽梅老師唱就有些不盡興樣子。大家愛聽她唱歌也愛看她活潑的樣子,她比一般女生還顯得活潑。女生在大庭廣眾下過於忸怩作態而梅老師就落落大方儘管也有點羞怯,但羞怯和忸怩不一樣。她那件潔白的帶點黃花的軟柔柔的裙子也叫人喜歡有時她也穿另外顏色的裙子她有好幾條裙子都很素雅而不失俏麗。梅老師是當時一中幾千名師生惟一穿裙子的女性,因此特別惹眼。據說因為她愛穿裙子還受過校團委的批評,梅老師也是共青團員還是校團委的宣傳委員。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