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17章 走出藍水河 (6)
    就在這時候,傳達室的司老師來了,他叫徐一海去校門口說是有個年輕女子自稱是徐一海的媳婦讓他趕快去。那時同學們一聽都笑了就奇怪徐一海怎麼有個媳婦呢。都看著梅老師有點擔心。因為大家都知道中學生是不准談戀愛的更不准結婚這下糟了我想弄不好徐一海要被開除。但梅老師並沒有驚訝只捋了捋頭髮走到徐一海跟前說:「徐一海,你去吧。」

    很平靜很關心的樣子好像她早就知道徐一海是有媳婦的。我就鬆了一口氣看徐一海時他臉漲得通紅低垂著頭剛要挪步忽然衝我看了一眼說丁山你跟我去一趟,聲音小得只有我能聽到。我嚇了一跳你媳婦來了我去幹什麼但我沒有拒絕。因為徐一海的目光是哀求的好像他要去見的不是他媳婦而是個母老虎我去可以幫他壯壯膽的。可我這麼公開去怕別的同學瞎起哄就同樣低聲說好吧你先去我先到廁所去一趟然後離開同學們朝另一個方向去了。徐一海也同時去了校門口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走出幾十步回頭看時見傳達室司老師仍在教室前和梅老師說著什麼很慇勤的樣子。那時同學們已經散去快要上晚自習了。我就忽然回想起司老師怎麼老愛和梅老師說話。司老師其實是個功臣一臉都是傷疤也沒什麼文化,但他有許多勳章都是在朝鮮打仗得的分在一中做警衛他經常給學生作報告就是講戰鬥故事同學們都很崇拜他梅老師也很尊敬他。

    有一次班上的劉達說司老師的臉像個鬼臉就被梅老師批評了一頓。我記得那是梅老師第一次認真批評學生她很生氣地說不要這樣亂說司老師是人民英雄我們要像尊敬老革命前輩一樣尊敬他。

    可這會兒我忽然也對司老師有了一種反感但隨之又在心裡害怕覺得這思想很可怕很危險的。司老師和梅老師說話你反感什麼真是的。

    我到校門口的時候,徐一海已在那裡了。他旁邊果然站著一個年輕女子比徐一海還高大,年齡要有二十幾歲顯然比徐一海還要大幾歲。人長得不怎麼俊,臉上斑斑點點的,好像是雀斑,但身材壯實,一對大奶子鼓凸凸的像兩座山峰。徐一海平日看上去又高又大的樣子,可是站在她跟前就顯得單薄了。怪不得徐一海惶惶然要我陪他來,可我更是小得可憐,對這龐然大物立刻生出畏懼之心。他們顯然在等我,也不說話只看著我走近了那女子就用一雙小眼睛驚奇地看著我像看一隻麻雀。好像在猜測這小麻雀是個什麼重要角色一定要等他來這時我的確尷尬就想溜走可徐一海一把抓住我給那女子介紹這是我的同學丁山。那女子就點點頭做出一個很嚇人的害羞的動作身子忸怩了一下像一座山在搖晃我嚇得趕緊閉上眼。

    後來就稀里糊塗跟他們去了一中東邊的馬車店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原來那女子已在馬車店租了一間屋住下。屋裡放兩張床還堆放著一些纏繩草料什麼的。那女子坐在一張床上壓得床嘎吱響了一聲,我和徐一海並肩坐在另一張床上。沉默了好半天徐一海才怯怯地問你來有啥事呀,那女子忽然就摀住臉哭起來說你別上學了咱一塊回家去吧。徐一海說那咋行我得上學。那女子說你上學把我一個人丟在家日子沒法過。徐一海也沒問怎麼日子沒法過只說我不管我就得上學。那女子忽然把手從臉上拿開一臉鼻涕一臉淚地凶起來我總是你媳婦吧你咋不管我的事呢然後就連珠炮似的說了許多。我就不甚明白而且覺得好笑她那麼大個人還要徐一海管她的事兩個人在一起就像母子倆徐一海咋娶了個那麼大的媳婦這不是受氣嗎?

    那時徐一海真像個兒子似的任那女子叫罵就是不說一句話只低下頭用腳在床前的地上一搓一搓的很快搓出一個坑來。那女子又哭又叫也不知說些什麼,好像在罵徐一海又好像罵別的什麼人我只聽清了一句是罵徐一海的爹她說你爹是個禽獸我懷上他的孩子了。我大吃一驚偷眼看徐一海見他臉漲得發紫忽然冒出一句說我不管那是你們的事你趕明兒就回去吧我得上課去了。然後扯起我就走。那女人忽然就愣了不再喊叫猛站起來說你別走就一把抓住徐一海的手可憐巴巴地流出淚來像個無助的小女孩。我一見此情真不好再待下去了說徐一海我走啦你就陪她再說一會兒話吧然後我逃跑似的奔出馬車店心裡就直後悔我來幹啥呀人家媳婦來了總有些私房話真是個傻瓜蛋。

    回到教室時晚自習已經開始教室裡靜悄悄的誰也不知我幹什麼去了。那一晚我都有些心神不寧不知是在想些什麼。晚自習結束回到宿舍時猛見徐一海已在屋裡了黑暗中躺在床上面朝裡一動不動。同學們好像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沒誰驚動他。只劉達嬉皮笑臉地說徐一海你媳婦來了咋還睡這裡快摟著你媳婦睡去吧。徐一海仍然沒動一動顯然他並沒有睡著。同學們也沒有起哄劉達怪沒趣地爬到床上睡去了。那時我真有點難過不知是為徐一海還是為那女子。那麼大老遠跑來一定是遭了什麼不好的事,她說她懷上他爹的孩子了,真會有這種事嗎?可徐一海似乎無力也無興趣管她好像家裡發生的一切都和他沒關係。但他顯然又極為痛苦。同時我為自己不能為他做點什麼也非常不安。我又能做什麼呢?

    第二天早飯後我找了幾個要好的同學湊了一塊三毛錢匆匆去了馬車店也沒告訴徐一海,我想這點錢總夠那女子吃一頓飯的誰知馬車店的人說她一大早就走了。

    從那以後幾年一直到上高中,徐一海的媳婦再沒有來過。徐一海也極少回家逢寒暑假就去那家馬車店幫助人家幹活鋤草出馬糞打掃衛生,馬車店就給他一點工錢。晚上他仍回學校住一個人孤單單的。一放假學校就沒有伙了,連個吃飯的地方也沒有。好在學校有個女工經常照顧他。這女工三十六七歲同學們都叫她葛嬸。但有葛嬸卻沒有葛叔也是孤身一人。據說她解放前是討飯的那時還很年輕有一年冬天在一中門前餓昏了被老師們救起來後來就把她留在一中做雜工。以後就專門照看女生宿舍。一中的女生很多宿舍單是一個獨院在學校西北隅也就是院中院的意思。只是圍牆稍矮。女生宿舍一排排的千把女生都住裡頭。平日別說男學生就是男老師也極少進去,那裡完全是個女兒國。在一中男生的心目中女兒國是個神秘的去處但沒人去過。

    女兒國有一個小門,門後有一間屋就是葛嬸的住處。她掌管著門的鑰匙。一到晚上女生就寢後她就把小門鎖上,白天就忠實地守衛著小院,那裡頭晾曬著女生的被褥衣服和一些只有女生才有的小物件。有時經過小門忍不住往裡看一眼花花綠綠的一院子都是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葛嬸很善良單從面相上也看得出來,女生們都很愛戴她。她像愛自己的女兒們一樣愛護著所有的女生。平日葛嬸不在食堂吃飯自己用爐子煮,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徐一海放假不回家總在她那裡搭伙,是葛嬸喊他去的。他們已經混得很熟了親熱得像母子倆。徐一海要交錢葛嬸從來不要。她說你看你這孩子多憨我一個人三十多塊錢工資正愁沒地方花呢哪能要你的錢就在這吃吧。徐一海不過意有時就從街上買些菜來。那時東西便宜,雞蛋三分錢一個,生羊肉也就兩毛多錢一斤。徐一海一天能掙一塊二毛錢就夠用了。

    初三畢業那年暑假,我沒有立刻回家,陪徐一海在校住了十幾天。我對錄取很有把握,我考得不錯。徐一海更不用擔心他是保送上高中,因為他學習成績太突出了。別看他嘴笨一天到晚不吭氣可他內秀。數理化成績尤其突出,幾次代表一中參加全地區八個縣數理化競賽都名列前茅。校長秋楓幾次在全校表揚他,梅老師當然更喜歡他。很多人都奇怪這傢伙平日像個大憨熊誰都可以捉弄,可他心裡卻靈秀得像一池清水。不管什麼樣的難題擺到面前他略一思索就能刷刷地做出來。他好像有一種奇特的悟性,內心世界十分寬廣,而日常生活卻顯得不省人事。我想這就是大智若愚吧,成就大事業的都是這類人。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我一生中第一個,也是惟一真心佩服的人。那時我就想,若干年後一中幾千名學生中如果有一個人能成為傑出人物,就必定是徐一海。

    那真是愉快的十幾天。初中畢業了就要升入高中離大學還有一道門檻,怎麼說也能一步跨過去,正是前程似錦躊躇滿志。白天我常跟徐一海去馬車店,幫他鋤草、餵馬、墊圈,幹得興致勃勃。馬車店有許多馬車專搞長短途運輸。管賬的是個長鬍子老伯,戴個老花鏡總坐在一張舊桌子後頭打算盤。老伯很慈祥見我幹得歡實就說過幾天也付你工錢我紅了臉說不要我是幹著玩的。老伯就笑了說娃娃別不好意思幹活就要拿工錢嘛,這錢拿得光榮哩哈哈哈哈。我心裡就非常高興徐一海看著我也笑了。我們像兩個勤工儉學的學生心裡都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傍晚下了工,有時我們去爬一座廢水塔。廢水塔在老城西北面靠近郊外的地方。廢水塔有四十多米高,爬上去可以看到方圓幾十里內的大平原。村莊、河流、阡陌盡收眼底,就有一種在雲端的感覺心胸頓然開闊。夕陽冉冉落下收盡最後一束日光。大平原就成了無邊的朦朧。那天我突然說將來有一天我要去北京,然後我問徐一海你呢?他說我要去法蘭西。法國?是的我要去法蘭西。他說得很平靜好像早就決定了。我吃了一驚不知他為什麼要去法蘭西但我很快就慚愧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世界比我大得多。

    一中的校園很大,幾乎佔去舊城址的一半,是以文廟為中心修建起來的。校園裡有很多古建築和古柏古槐,還有幾個蓮花池。景觀雖不如我後來見過的大都市公園但在這座小城也算得個好玩的去處了。只是平日學習緊張顧不上觀賞,現在放假了校園裡空空蕩蕩的正好從容走走。在葛嬸那裡吃過晚飯,我和徐一海就常在校園裡晃蕩。如果是一個人到處黑黝黝的肯定會害怕,但兩個在一起就不一樣了靠著徐一海我就有一種安全感。那天晚上星光朦朧,我們沿荷花池邊的草地慢慢散步,一股清幽幽的香味不斷鑽進鼻孔心肺都覺得舒暢。於是我們坐在草地上雙手撐在背後仰著頭,忽然哪裡傳來鋼琴聲和歌聲隱隱的起先我們以為是天上飄下來的後來又以為是外頭的電影院在放電影但好像又不是,因為那聲音很近而且歌聲熟悉。徐一海顯然也聽到了凝住神細聽。

    我們在黑暗中對視了一眼我說是梅老師!徐一海一下坐直了。是啊是啊怎麼會是梅老師呢,每次放假她都要回上海探親今年暑假也去了還是我和徐一海提著行李送她汽車站去的啥時又回來了呢這麼快!徐一海說:「丁山,走我們去看看。」於是我們爬起身循著歌聲去了。我們已經聽清了鋼琴聲和歌聲就是從這個院子裡傳出來的歌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點兒不錯,是梅老師。那麼鋼琴呢唔唔想起來了文廟的正殿裡有一架貴重的意大利鋼琴,是一個外國傳教士留下來的,正殿是一中圖書館倉庫擺放著很多書籍。有一次圖書管理員要我們班幫助整理圖書梅老師就帶大家去了,一連幹了一個星期用了六個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圖書館裡有很多線裝的古籍發出一股陳舊的味道,有些已經壞了要重新修補登記。就是那次我們見到了那架鋼琴,下頭墊著木板上頭蒙著一塊很大的黑絲絨罩。也就是那次梅老師被聘為業餘圖書管理員我們班借書就特別方便。

    現在的問題是鋼琴是誰彈的呢也是梅老師?她為什麼匆匆忙忙又回來了呢?

    院子的鐵門虛掩著。徐一海的呼吸有點急促他說進去看看!聲音低沉而果斷。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徐一海非常衝動一改平日的懦弱和謹慎,像一個毛腳獵人急於要去捕獲。同時我就忽然回憶起前些天送梅老師上汽車時他的潮濕而癡呆的目光。這時徐一海輕輕拉開一道門縫敏捷地閃進院子,我也隨後跟進心裡就有些發慌像個竊賊。院子裡黑得嚇人周圍的古建築沉重而威嚴地矗立著給人一種古堡的陰森。徐一海已頭前走了腳步輕輕地直奔文廟正殿,彷彿已經忘了我的存在。琴聲和歌聲正是從那裡傳來的已經十分清晰。

    徐一海已經爬上大殿的台階正貼在窗口往裡窺探,我也貓一樣爬到他身旁站在他背後我立刻大吃一驚,大殿裡不僅有梅老師還有秋楓校長!秋楓校長正在專注地彈琴坐在一個方凳上,旁邊就站著梅老師她的一隻手輕輕扶住他的肩,兩人隨著旋律搖晃著身體如癡如醉。一支蠟燭映照著他們的面孔,神情裡充滿了安謐幸福好像還有點兒憂傷。這是怎麼回事呀一剎那間秋楓校長平日那中央委員一樣的威嚴和梅老師純淨像小鳥樣的形象統統被打碎了。他們那親暱的樣子叫人看了害羞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呢,一位是可敬的校長一位是可愛的老師一個是已經謝了頂的頭髮花白的男人一個是如花似玉的二十歲的姑娘。他們顯然是相約來這裡的是在談情說愛嗎,如果是那麼這裡真是再好不過,一座佔去幾乎半個城的空蕩蕩的校園一座密閉的古雅的院落而又是假期又是晚上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他們絕對想不到正有兩個學生從窗外窺探。

    我從側旁看徐一海他顯然也驚呆了,他的臉在抽搐兩隻眼在微弱的燭光中閃著烈火樣的光彷彿要把整個大殿焚燬。我真是怕極了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徐一海為什麼會有那樣一種駭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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