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15章 走出藍水河 (4)
    一股冷風吹來我打個寒戰,回到庵棚前時,他正衝我笑,嘿嘿嘿嘿!……嘿嘿!……笑得我毛骨悚然。心想壞了這人有精神病。現在不是他怕我而是我怕他了。半夜裡犯神經把我扔進藍水河,老婆孩子連屍體都找不到。這時天還沒有完全黑透,秋雨也不大淅淅瀝瀝的就那樣,我想還是趁早開路吧,別在這裡享受野趣了。就賠著小心說老哥哥我打攪你半天我該回去了。說著就想進庵棚拿我的帆布包。這時他不笑了,愣愣地看了我一陣子忽然詭秘地湊上來說,我說你別走,你不是要買筐嗎?天快黑了你就住這裡,晚上我宰一頭羊咱倆吃一頓。趕明兒一早趁我兒子不來你把這些編好的筐都弄走,你也不用付錢老子想送誰就送誰,管他娘的蛋。雜種!

    他這番話又使我墜入五里霧中。他不僅堅持我是買大筐的,而且話音裡有一種對兒子的不滿和憤慨,好像要和我密謀叛亂。這老哥哥日子不順心嗎?我的好奇心又上來了,決定住下。再說天到這時去哪裡下店?我想有他這番話夜裡就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宰羊不宰羊倒在其次。先前在庵棚裡就沒見哪裡有鍋灶,宰了羊生吃不成。就對這話將信將疑。

    當晚我住下了。他果然沒再提宰羊的事,好像說過去轉臉就忘了,或者那只是發恨時即興許諾。

    此時肚裡咕咕響,又饑又渴。好在我帆布包裡還有些餅乾和兩瓶酒,就拿出一包餅乾一瓶酒又吃又喝。我連喊了他幾聲老哥哥要不要吃點東西,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想是他太累了已經睡熟只好作罷。不大會,一包餅乾、大半瓶酒入口,頓覺五體舒泰,血也流得暢了。我在作協被稱為村野酒徒。可我依然嗜酒。杯中樂趣苦澀我自享之,與人何干。

    此刻,我和衣臥在乾草堆上,醉眼朦朧。透過庵棚空隙,見滿世界秋雨飄灑,藍水河一派蒼茫肅殺之氣,夜色正從四野悄然逼來,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覺驀然尋思,這位老哥哥平日一人獨處荒野,終年與羊群為伍,雖有家而不可歸,何異於流放。當年蘇武北海牧羊也不過這光景罷。

    老哥哥言語古怪,實在不足為奇了。睡吧老哥哥,今夜我和你做伴。

    唉唉,弄懂一個人真是不易呢。

    徐一海老是不被人理解,他永遠是被同學們愚弄的對象。

    徐一海那兒有毛病,同學們私下裡都在議論。而且不久又有人發現他褲衩上隔些日子就有些不淨之物斑斑點點的,洗的時候總避開人。於是又一致認為他傷殘未好,並有人據此給他取個外號「褲兒斑」。從此徐一海就成了褲兒斑大叔。

    徐一海依然如故。同學們在宿舍裡喊他外號,有時在課堂上也喊,主要是在上俄語課時。教俄語的是梅老師,一個很年輕的上海姑娘,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整日在校園裡飛來飛去的像只蝴蝶。梅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但她從來不會訓人,老是笑盈盈的。上俄語課時同學們說歡迎梅老師唱個歌,她就笑著說:「好,我唱個歌。」而且用俄語唱。有時唱中國歌曲,有時唱蘇聯歌曲,還有好多俄羅斯民歌西班牙民歌什麼的。每堂俄語課幾乎都要唱一首。看得出來她喜歡唱歌。她的嗓音非常甜美就像她人一樣。同學們都愛上俄語課。梅老師個子小巧玲瓏的,還不如班上的劉達、徐一海幾個男生高。上課時有點力氣活她老愛喊徐一海幫忙。比如掛個圖表,徐一海幫幫忙,挪動一下講台徐一海幫幫忙,抱一台留聲機徐一海幫幫忙。她老是那麼急急地叫徐一海幫幫忙徐一海幫幫忙,像個著急的小姑娘。連我這個俄語課代表都很少喊。也許她認為我個頭太小,而徐一海卻膀大腰圓,又是勞動委員。聽到梅老師叫,徐一海就從後排站起來走到講台上弄這弄那的,一副認真憨厚的樣子,就像梅老師忠實的長工和保鏢。

    後來成了習慣,上俄語課時一有什麼事,沒等梅老師喊就有同學叫徐一海幫幫忙,引得大家亂笑。梅老師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偶爾也有調皮大膽的學生喊褲兒斑大叔幫幫忙吧!於是笑聲更響。男生笑得詭秘,女生笑得不甚明白。只以為是衝他年齡大,並不知道哪裡出典。逢這時梅老師就臉紅紅地說,同學們不要亂起外號這樣不好,對不對呀?——對得很哪!男生們油腔滑調地回答。女生們就捂著嘴哧哧笑。可過後還是有人喊。以至整個一二年級都知道我們班有個褲兒斑大叔,課間休息時就指指戳戳的,常把徐一海羞得不敢出教室。但他從不發作,只是臉色窘窘的,任憑大家取笑。直到兩年後的那個夜晚我第一次夢遺之後,才知道這外號多麼讓人丟臉。事實上在那之前的好多日子,我已經感到自己身體的某種變化。那一年我長高了足有十厘米,快得連我自己都吃驚,彷彿能聽到骨節生長時的響聲就像雨後的高粱拔節一樣。我感到害怕,又常常異樣地興奮,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老想大聲地喊叫。常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看著讓自己不順眼的男生特別是劉達,我已經差不多快有他高了,他老是那麼女人氣十足地扭來扭去和女同學逗笑。

    而那時男生幾乎不和女生說話。不知為什麼我老想找他打一架。起碼從心理上我已經完全不怕他了。我渴望著一場廝殺。對於劉達和女生們說說笑笑,我感到極為憤慨,他老是神秘地和幾個女生說笑什麼,有幾次我聽到他在說徐一海和另外幾個男生的名字,我懷疑他把男生宿舍的好多事情都告訴女生了。包括徐一海的大褲衩子和我的尿床還有誰睡覺時說夢話誰不講衛生誰窮得沒有替換衣服誰的父母親從鄉下來看兒子像個討飯的乞丐等等。就是說他把男生的一切事情都出賣給女生了。我恨他,也恨那些女生。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喜歡劉達,就憑他那張小白臉和水蛇腰,就憑他媽是什麼縣婦聯主任?就像他媽領導全縣的婦女分工讓他領導一中的女生一樣。當然班上的女生並不是都和他說笑,和他最熱乎的也不過七八個人,常向他借書看借鋼筆用有時也吸他的墨水。劉達那小子起碼有三支鋼筆,一瓶墨水也老是擺在桌子上。我看到過那上頭的商標是真正的上海墨水。而那時班上的學生沒誰用那麼好的墨水,都是買一包顏料似的墨水粉用水化開撿一個墨水瓶藥瓶酒瓶什麼的裝進去。

    記得徐一海用的是個小土陶罐像個出土文物似的,我用的是個黑碗叉子爛去半邊是我在垃圾堆裡撿的。那時倒沒人笑話,因為男女生都這樣。問題是劉達的真正的原裝上海墨水標明了他與眾不同的身份,就有一些男生和女生圍住他轉。有時他還從家裡拿來一些婦產科病歷處方紙什麼的送那些女生讓她們當演算草稿紙,她們就高興得什麼似的。但有一次他把一本什麼紙送給一個叫方麗麗的女生時卻碰了釘子。方麗麗不要,用手一推,看也沒看一眼。當時我正好回頭,就看見了那個令我高興了幾天的場面。方麗麗是個很高傲的女生,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漂亮得無可挑剔,一切都長得正好。但她美得寒氣襲人,看見她三伏天也會覺得身上發冷。但自從那天她拒絕了劉達的什麼鬼演算稿紙之後就覺得她非常偉大,然後第三天晚上我就出了事。那真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一連幾天我都嚇得要命,但又忍不住回想那個夢,結果什麼也沒想清楚只記得她好像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模模糊糊慌裡慌張地胡亂忙了一通,然後就遺精了。但從此以後我懂得了很多事情並對徐一海的褲衩子不感到奇怪了。穿上它實在是很必要的。而且我後來發現宿舍裡,男生陸續都穿個褲衩子睡覺了,不再對徐一海嘲弄。

    徐一海按說日子好過一點了,忽然有一天,一個鄉下女人來到一中,哭哭啼啼地找徐一海說,她是徐一海的媳婦,這一下又引起了軒然大波。

    徐一海已經娶過媳婦啦?他媽的徐一海怎麼啥事都走在人前頭,讓你永遠也趕不上趟,連我都有點惱火了。

    羅爺又來了,腿一瘸一拐的。風把他花白的頭髮都吹散了,手裡那根枴杖也搖搖晃晃的。野孩大老遠看見了就有點奇怪,每次自己挨打,羅爺跑來相救時你看不出他腿有啥毛病。可他平日走路就顯出毛病來了,越是走得慢越是顯瘸。

    野孩站在河邊等著他,心裡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他在藍水河邊沒有盼過什麼就只盼羅爺來。羅爺會給他帶來好吃的還會帶來很多他永遠聽不懂的故事。羅爺會坐在草地上和他呆上一會,癡癡地望著羊群望著藍水河望著天空和曠野。那時野孩就坐他身邊像一隻羔羊一聲不響,羅爺會長久地撫著他的頭他的臉然後忽然流出淚來。那時他就老是想羅爺在身邊又不在自己身邊好像在想念一個遙遠的地方和什麼人。

    羅爺終於走到河邊了。他什麼也沒說就把野孩的頭攬到懷裡好一陣子,野孩就聞到一股溫暖的酸味好像是汗味又好像是羊皮襖的味道真是好聞極了。然後羅爺拉他走了幾步在一塊高坡上吃力地坐下,枴杖就擱在一邊說孩子你猜今天羅爺給你帶啥來啦。野孩不說話就往他懷裡掏,先掏出兩個暖得熱乎乎的熟雞蛋又掏出一把燒得黃酥酥的花生。羅爺敞開懷一動不動地任他兩隻黑乎乎的小手在懷裡亂抓,然後就呵呵笑鬍子一抖一抖的。野孩把東西掏完了放在面前的草地上並不急於吃只是很歡喜地看著接著就趴下身子數來數去,每次都是這樣。羅爺說快把雞蛋吃了吧過會就要涼了。野孩說羅爺你吃羅爺說我不吃你吃吧我可是啥都吃過的吃過槍子也吃過雞蛋你吃吧吃吧孩子。

    野孩就剝開雞蛋慢慢托在手心上一點點啃,一次啃一點收緊嘴唇只把牙伸出去。熟雞蛋黃很容易碎一不小心掉下來米粒大一點兒,野孩忙扒開草叢仔細尋找,找了好大一陣子終於找到了發現有三隻螞蟻正要把它拖走。野孩兩個指頭就停住了尋思要不要搶回來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可他終於沒搶用指頭在草地上抹出一條平坦坦的道來,三隻螞蟻連連磕頭作揖說野孩你真好我們蟻王病了讓我們出來尋好吃的這下可好了可好了,然後就匆匆忙忙把蛋黃拉走了消失在草叢深處。

    野孩把雞蛋吃完抬頭時見羅爺又在對著遙遠的地方出神就問羅爺你又想法蘭西了吧?羅爺給他講過很多法蘭西的故事儘管他至今不知道法蘭西在什麼地方,只知道那是一個很遠的國家。羅爺十五歲就去那裡做苦工,一路上漂洋過海經過好多好多地方路上死了很多人,羅爺也大病一場差點死掉。那時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渾身熱得像火炭,火車經過一個鎮子時眼看不行了就把他扔下火車不管了。野孩有驚人的記憶力,羅爺講的每一個故事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他不懂什麼叫國家,什麼叫火車,不懂羅爺為什麼跑那麼遠去做苦工,不懂那個領頭的中國人為啥那麼心狠把羅爺扔到一個小站上。但他知道羅爺一定吃過很多很多苦,羅爺說他吃過槍子,也吃過雞蛋,是咋回事呀。

    野孩搖著羅爺的肩膀說羅爺你再講法蘭西的故事好嗎我真愛聽。羅爺慈愛地摸著他的頭說:「好吧,好吧,我接著講。」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我睜開眼睛時,真把我嚇壞了,我以為我到了閻王殿,一屋子藍眼睛大鼻子圍住我。我從來沒見過這些人而且那麼生疏我想我是死了。可我又疑疑惑惑這些人怎麼都笑著,看我一點兇惡的樣子也沒有。他們說的話我一點也不懂。我不知道咋會到了這裡,我想爬下床逃跑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一個老太太在胸前畫個十字,笑著走過來摸著我的手,不讓我動。後來就過來一個姑娘,藍藍的眼睛,一頭金色的頭髮。手裡端個杯子,拿上湯勺餵我。那會我覺得渴極了就閉閉眼,心想死就死吧我得先喝點東西,口渴的味道比死還難受。我一口口喝下去好像是牛奶,那會也不怕腥,就覺得好喝。我每喝一口就有人歡呼一陣,那姑娘也驚喜地叫喚。可我喝了沒覺得肚裡難受,光覺舒坦,後來又迷迷糊糊睡著了。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屋子藍眼睛大鼻子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個老太太和那個餵我牛奶的姑娘。

    那個姑娘忙來忙去的不知忙些啥,那個老太太一直坐在我身旁很慈愛地看著我,好像是個老奶奶。後來我住了好多天才弄明白是這一家人救了我。那姑娘打著手勢說她怎麼在火車站發現了我並把我背到家來,雖說聽不懂她的話可我能看懂手勢。原來她們都是些善良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一屋子人也都是鎮子上的熱心人是來看我的。那會我感動得光想哭,真沒想到在異國他鄉被同胞扔了,反被外國人救了,真是天底下哪裡都有壞人,哪裡都有好人。老太太是那姑娘的祖母,家裡也很窮是莊稼人可她們天天給我吃藥也不知花了多少錢。後來我的病好了,想去找同來的華工,可我不知他們哪裡去了。想回國可是沒有錢,也不知道路萬里關山的往哪走哇,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就覺得孤單得厲害。幸虧那姑娘和她祖母心腸好,讓我安心養病。沒辦法,我只好住下來。那時候我病已經好了,雖然才十五歲可是膀大腰圓,有的是力氣。看上去像個二十歲的棒小伙子,就幫她家翻地下種趕馬車運肥料。在我來之前,都是那姑娘趕馬車的以後就都是我掌鞭了她坐在馬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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