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14章 走出藍水河 (3)
    藍水河彎彎曲曲從這片荒原上流過。它的形狀極不規則。細處不過五七丈寬,寬處如一片靜止的湖泊。整個像一隻巨大的懷孕的蜥蜴,在荒原上艱難地爬行。那樣子醜陋可怕,給人一種怪誕的神秘感。羅爺說過,這是一條古河,不知年代不知來龍去脈,水的顏色湛藍湛藍的。站在岸上,能隱約看見河底的水草。河裡有許多誰也不知名字的魚種在那裡遊蕩。有時,還有些古里古怪的帶腳的動物爬上岸來,鬼鬼祟祟向四野窺探,或者望著天空出神,小眼睛一閃一閃的。聽到什麼動靜,便慌慌張張爬回去,嘩啦一聲躍進河底,蕩起一圈漣漪。河水依舊死氣沉沉,每到黃昏,河面會升起一層毒霧樣的藍色的氣體。漸漸地,藍水河便被夜色整個兒覆蓋了。

    藍水河魚種混雜,魚也很稠。隨便飛去一叉,就能叉住一條二三斤的大青魚。但除了大黑驢和螞蚱牙,村裡沒人來這裡叉過魚。他們說,藍水河裡的魚是上古傳下來的,都是些精靈,吃不得。當然,也極少有人敢下到河裡來洗澡。他們說,精靈會把人拖進河底。

    但野孩卻是藍水河的常客,他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野孩剛下到水裡,魚群就從水草裡迎出來了。它們都認識他。圍著他的小身體搖頭擺尾,水便柔柔地湧動。一個僵硬的血乎乎的肉體就鬆弛下來。接著從傷口處散出一縷縷淡紅的血跡。那血跡像一張漂浮的網,很快被魚兒們撕碎併吞吃乾淨。藍水河依然藍得晶瑩,野孩的小身體也變得光鮮了。野孩仰臥在水面,瞇起眼,享受著奇異的酥癢。野孩猛地躥出水面,大青魚率領魚群也鑽出水面。野孩興奮了,揮動雙臂,舞動浪花,和魚群爭相在水面上飛游。於是藍水河翻江倒海了!

    「潑喇喇!……潑喇喇!觀觀……」

    「潑喇喇!……潑喇喇!……」

    河水重又平靜下來。天地照在上頭,發出寶石樣的藍光。一群羊在河灘上吃草,偶爾抬頭叫一聲:「咩——」那有點顫抖的淒涼的叫聲,使空邈的荒野更顯出無邊的靜謐。

    野孩精赤著身子,坐在綠茸茸的草坡上,愛撫地看著羊群,眼睛裡異常溫和。

    他來這裡已有八年了。那時他七歲。大黑驢把他帶到河邊,給他搭好庵棚,又交給他一群羊:「看好,少一個我劈了你!」並做了用腳踩住兩臂奮力撕扯的動作。野孩馬上就懂了,那是一種很疼的懲罰,自己寧願挨打,也不能讓他劈了。等大黑驢回村以後,他隱約感到大腿根疼了很長時間,好像已經被他劈過一次了。

    那時,他孤零零呆在河邊,守著庵棚和一群羊,有點興奮,也有點茫然。他依稀覺得自由了。這麼大一片天地都屬於自己了嗎?還有這麼大這麼藍的一條河!真是好呢。但他又有些不知所措,惶惶然的樣子。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害怕,怕啥呀?這裡有一群羊做伴,自己不是從小在羊群裡長大的嗎?他想了很久,的確不是害怕。而是覺得孤獨。這麼大的地方空曠得看不到什麼,除了荒草就是一些零星的野榆錢樹兒。還有些飛來飛去的鳥兒。但他想了想,還是很喜歡這裡。他覺得他很熟悉這條河和這條河的藍澄澄的顏色。好像前一世就在這裡生活過。

    藍水河離村子很遠。野孩好像才回村一趟,然後背半口袋窩窩頭來。那是他的乾糧。渴了,就捧河水喝。藍水河的水有點鹹味,野孩不覺得難喝。

    晚上到了,他睡在庵棚裡和羊擠在一起。羊睡熟了,他卻睡不著。事實上,從記事以來,他就很少睡覺,也從不覺得睏倦。他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久久地凝視著黑夜,諦聽黑夜中的一切動靜。他有一雙夜的眼。在那雙眼睛裡,天地和月亮地是一樣的。但他似乎更喜歡月亮地。他會聽到黑暗中有一種渾厚的聲音。那聲音很有節律地緩緩地起伏,顯得極有力量。起先,他不知道那聲音是什麼。好像是草木在生長,河水在湧動,夜風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於是他俯下身體,把耳朵貼在草地上傾聽,良久良久。終於他弄明白了,那聲音來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聲音。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他為此驚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樣是活著的嗎?他已經發現了它的胸膛,就是面前的無邊無際的荒原。它可以馱得動村莊,河流,可以讓人耕耘和收穫,可以生長無數草木。那麼,它的四肢和頭在哪裡呢?

    野孩無法回答。但他相信一定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從此,野孩更加迷戀黑暗。因為大地的渾厚的呼吸在白天是聽不到的。他常常久久地趴在草地上,凝神感受大地呼吸的節律。他能從中聽出各種不同的變化。那來自地層深處的聲音,有時雜亂無章,好像各種樂器在敲打;有時如戰場,似有千軍萬馬在廝殺;有時如琴聲飄渺悅耳,有時如洞簫在嗚咽哭泣……於是他眼前洞開了一個又一個世界,看到一幅又一幅畫面。但他不懂。只是情不自禁地被感染著,時而亢奮,時而煩躁,時而憂傷。

    白天,他又平靜下來。眼前的羊群和藍水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他依然是個純淨而孤獨的孩子。

    有時候,大黑驢也來,順便帶幾個窩頭。大黑驢只會做窩窩頭,屋裡沒有女人。沒有女人就沒有家。爺倆各過各的,一個伴著酒葫蘆,一個伴著羊群。大黑驢時常牽掛羊群,這幾乎是他的全部財產。他要靠這群羊喝酒睡女人。三岔路口雜貨店的那個娘們要現錢,一手接錢,一手解褲帶。大黑驢幾次想殺了她。那是很容易的事。有一次掐住脖子,已經快把她弄死了。她極力掙扎著腳蹬手抓,忽然露出一段雪白的肚皮。大黑驢歎口氣又捨不得了。他需要她。但那個野雞並不需要他。她不缺男人,要來就得掂錢來。而且自從那次差點掐死她之後,價錢足足長了一半。大黑驢認定那娘們是天底下最黑心的女人。他一惱火三個月沒去。但最後還是去了。那段雪白老在跟前晃,晃得他起火。

    大黑驢從不牽掛兒子。兒子野生野長,像藍水河裡的小青魚,像野地裡的小榆錢樹兒,耐風耐雨,滋滋潤潤,活得歡實呢。他牽掛羊,是怕羊會生病,怕野孩偷懶。不是怕人偷,這裡沒人偷東西。偷是小人,下流。而搶是好漢,坦蕩。有錢就買,沒錢而又需要就搶,堂堂正正。不管東西還是人。就像當初大黑驢在藍水河邊按倒那個討飯的姑娘一樣。走過去一下子按倒在河坡上,草葉簌簌抖成一片。接著一陣掙扎,大叫。

    不過那沒用,哭也沒用。

    我說,我就是那個村上的。待會你跟我去拿幾個窩頭。

    野孩坐在藍水河邊,老在回想那個時刻。

    他模糊記得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世界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沒有天地,沒有月亮地,沒有草木。甚至沒有聲音沒有顏色。靜極了。好像沒有任何活物。但恰恰相反,在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裡,擁擠著數不清的生命。大家都有一個傻乎乎的大腦袋,身後拖一條長長的尾巴。模樣兒醜陋而且千篇一律。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那時,他和大家一樣,只是更年輕一點。準確地說,他剛剛到了那地方。他不知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只知道混混沌沌睜開眼時,自己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了。他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就冒冒失失地問,喂!怎麼都這模樣,不能長得更好看一點嗎?大家轟然笑了。無數雙小眼睛盯住他,像盯著一個小傻瓜。他們說,在這地方只能長成這模樣,不可能長得更好了。還有另外的地方嗎?幹嗎都擠在這裡。有。當然有。那是什麼地方。呀。不知道。反正肯定有個地方。我們能去那裡嗎。能,但得等待。

    後來他才體味到,等待是多麼難熬。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簡直令人窒息。大家都大口喘著氣。沒有足夠的忍受力,你簡直等不下去。事實上,又有許多像他一樣的大腦袋相繼死去。然後就神秘地消失了。據說他們是老了。這麼快就老啦?

    可你只有等待。

    誰也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死亡還是新生。一切都撲朔迷離。

    這是一座迷宮。迷宮裡籠罩著焦灼和恓惶。大家都有些瘟頭瘟腦的樣子。卻又打起精神,諦聽著外面的動靜,像一群隨時準備越獄的囚犯。小眼睛灼灼閃光,透著凶狠和猙獰。

    機會終於來了。

    一陣廝打聲從那裡傳來。迷宮立刻起了一陣騷亂。

    肯定要發生什麼事情了。這事情肯定和他們全體都有關係。那是一種本能的意識。廝打在繼續,尖叫、怒吼和沉重的喘息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迷宮在劇烈地震顫。大家全像醉漢似的撞來撞去。他惶然而興奮地瞪大了眼,竭力讓自己的身體保持平衡。他本能地尋找著出口。他已經預感到,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就要到了。

    他聽到一聲號啕,然後就昏暈了。當他重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最使他詫異的是,和他一同來的夥伴都消失了,這裡只有他自己但這裡很開闊。

    那是一片藍澄澄的水域。就像眼前的藍水河一樣澄澈透明。水域裡懸浮著一個潔淨透明的圓形物體,像天地又像月亮地。他就依托在那上頭,可以在水域裡自由地漂浮。

    這就是新生嗎?

    初始,他也曾感到納悶。他老想著同來的那些兄弟們。他企圖找到他們,就在藍澄澄的水域裡東張西望,但毫無結果。直到很久以後,他才隱約感到,他的兄弟們已經萬劫不復了。只有他自己獲得了新生。為此,他慶幸而又悲涼。生和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是誰和什麼力量在瞬間決定了這一切?難道一切都是機緣?他再生了,都是因為他遇上了那個透明的圓圓的物體。那是他的月亮地,他的天地,那是他的生命之舟。而藍水河是他的母親。後來,當他沿著母親的幽谷再一次獲得新生的時候,也同時帶來一個古老的困惑。

    庵棚很大。百十隻羊臥在裡頭還不顯得怎麼擁擠。他又把他的那些編好的和沒有編好的大糞筐拎進來。我也慇勤地幫他搬弄那一捆捆的條子。他沒說讓我搬也沒說不讓我搬,只顧往返忙他的,拎著一隻隻大糞筐磕磕絆絆地奔走。但我必須搬,我得巴結他,也應當搬,人家忙著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天已經晚了,要下雨的樣子。我已經沒法回去而且也不想急著回去。久住都市使人厭倦。我本是個鄉下人,對都市的擁擠和氣味從來就沒有熱愛過。現在有機會下鄉,能在藍水河邊住上幾天,還是很有野趣的。草地庵棚羊臊味是我從小就熟悉的,並不覺得彆扭。

    剛剛收拾停當,雨就落下來了。秋雨向來從容,不會讓你措手不及。我和他都坐在庵棚下喘息。各自掏出煙來,互相舉了舉,表示禮讓,都不十分認真,我是怕有行賄之嫌,再讓他懷疑成買大筐的二道販子。當然,我也不會重提老話說我是丁山你是徐一海我們是同學之類的蠢話。經過剛才一陣忙亂,他對我的態度和緩了一些,不再有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但他仍對我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因為在他眼裡我仍然是個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對此我表示理解,他不趕我走就很好了。儘管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正式提出要在他這兒住下。可顯然我們心裡有數。對我留宿藍水河,他既警惕又不是十分厭煩。我想他是不是有點寂寞了。因為看架式他是長年累月住這裡的,主要是放羊,編織是副業中的副業。羊群不牽扯多少精力,就是一早一晚趕進趕出。河灘大得很,羊群可以自由吃草休息,渴了伸脖子在藍水河飲一氣。這群羊只需要他一雙眼就夠了。一雙手就閒著,正好趁空搞編織。誰說農民幹事情不講效率,真是一舉兩得呢。

    他抽煙袋,我抽紙煙。悶悶地抽了一陣子沒個煙味。我想這不行得主動一點,就誇他的羊如何肥壯如何聽話。果然誇得他高興起來就瞇起眼笑了說我放了一輩子羊也沒啥學問。我說不能這樣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呢。他就整個把眉頭舒開了感歎說啥狀元不狀元老百姓混日子過罷了。我說哪裡是混日子過你發財哩!這群羊值多少錢?他伸出一大一小兩個指頭在我眼前一搖。六千塊!我驚叫起來,像個沒見過錢的傻瓜。他就得意起來說你們城裡人一年能抓幾個錢?我就給他算了一筆賬,總之盡量地把工作人的收入說得微不足道,並向他訴說了一番城裡人的苦楚:諸如房錢、電錢、水錢、公共廁所手紙錢,等等。他很同情地點點頭。然後就問我究竟是幹啥的。我如實說是作家就是寫書的。他忽然憤憤地說書是個騙人的東西,你別幹那個!然後就起身走到庵棚口站著去了。

    當時我一愣,就奇怪這老哥哥怎麼對書恁大仇恨呢?但咂咂嘴沒敢問。極沒意思地出去撒了泡尿。順便看了看秋雨中的藍水河,立刻覺得淒淒冷冷的。煙雨迷濛中,更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巨大的蜥蜴在泥濘中爬行。它似乎多少年了永遠沒有爬出這片荒原,在縣裡時就聽博物館的同志說,藍水河是一條古河,估計裡頭還有些稀有魚種和兩棲動物,只是還沒有認真考察。我就納悶這條古河是怎麼被遺棄在這裡而沒有消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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