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11章 仇恨的魅力 (6)
    三月說:“狼哥,”她又叫一聲狼哥。不知怎麼,今晚從心裡想這麼叫。她覺得他很可憐。她說:“狼哥,你沒看出來,村裡人不喜歡你嗎?”

    狼愕然:“我做錯什麼啦?”

    三月一時語塞。真的,他做錯什麼啦?她回答不出,就著急地說:“我不知道。反正大伙不喜歡你。你還是快走吧!”

    狼突然惱怒起來:“我不走!”他感到莫名其妙。

    三月看他一點不諳世事,像個混沌未開的孩子,油然而生一股憐愛之情,更覺自己有責任保護他不受傷害。看著他氣呼呼的傻樣,就吁一口氣勸說:“外頭天高地闊,這小小村子,你有啥好留戀的?”語氣就像個大姐。

    狼一把扳住她的肩:“戀你!”那樣子惡狠狠的。

    三月心裡一顫,卻沒有掙動。她猝然意識到自己為自己設了個陷阱。她和他對視著,聲音抖得厲害:“狼哥,你真的這麼喜歡我?……”

    狼伸手把她的頭攬到懷裡:“三月,我喜歡你!榮華富貴,我都不在乎。這輩子只要能讓我天天看著你,別無他求!”

    三月伏在他的肩上哭了,哽咽道:“狼哥,你是說……你喜歡我的……身子?”

    “是的是的!我喜歡你的身子。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有多美,你不懂,我懂!我相信你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包含著造物主最奇妙的構想,都是神來之筆!……”狼沖動而滔滔不絕。

    三月掙開他的懷抱,羞羞地說:“那好!我這會兒……就讓你……看!……”

    “真的?”狼欣喜若狂。

    “真的。但是得答應我一句話。”

    “說吧。我什麼都答應你!”

    “趕明兒一早就離開村子,回廣州去!”

    狼愣住了:“不——不不不!我不走。我要一輩子守住你!”

    三月生氣了:“那你就別看了!”轉身就走。

    狼一把抓住她,血紅了眼:“你往哪去?”

    三月打掉他的手:“今晚我的話算白說!你願意咋就咋,和我沒關系了!”伸手就要開門。

    狼低叫一聲,撲上去把三月攔腰抱起,轉身緊走幾步,把她扔在床上。三月企圖跳下來,狼雙手抓住她的肩,死死地按住。兩人對視著,僵持著。

    “狼,你欺負人?”三月淚水盈盈。

    “隨你怎麼說!”狼呼哧呼哧喘氣。

    兩人再沒有話。三月沒有叫喊,也竭力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但她很憤怒。她看到他的眼睛在鏡片下灼灼閃光,就想這家伙是條蠻牛,真是不講道理。你好心好意來救他,他反而要害你。可你真的不曾想到他要這樣的嗎?其實想到了。想到他會在那個深宅大院裡強迫你。但你假裝沒有想到,只被自己的熱誠和善良鼓勵著,在黑夜裡走進這黑咕隆咚的深院裡。你是自投羅網,你怪誰呢?你嘴說他是壞人,也的確對他的怪異不能理解,但你心裡卻喜歡他那個癡傻勁兒,喜歡他那個混沌樣兒。家破人亡都不能讓他醒轉。他沒有常人的喜怒哀樂,他只在自己的世界裡游蕩,癡迷於誰也不懂的物事。

    她知道,沒有人再能改變他。他在他自己的世界裡游蕩得太久了。他要做什麼,也沒人能阻止他。他從廣州回來,就是奔自己來的。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他要得到你的身子,你早晚會交給他。從那晚之後,她就有這個打算了。但不是這種方式。不要強迫她。如果他能說一些甜甜蜜蜜的話,她會心甘情願地把身子給他。可是看來,這家伙缺少那種讓女孩子乖乖就范的本領。他根本就不會說什麼,只是直來直去地要你的身子。就像小男孩強奪人家玩具一樣,不顧一切地去強奪。這很叫人惱火。可三月又承認這很有趣。就像小時候為了什麼東西,一個要拼命拿走,一個要拼命護住。兩人並沒有什麼道理好講。一個說你得給我,另一個說我不給;一個說你就得給,另一個說我偏不給。於是兩人就爭持不下,虎視眈眈。

    終於,三月支持不住了。

    狼雙手像鐵鉗,把她抓得疼了。其實,她早就不想支持了。剛才,她只是因氣惱要和他計較。同時,她需要掩飾自己。她要讓他感到,她反抗了,但沒有成功,就只好是個失敗者,只好服從他。現在,她手一松,渾身軟沓沓倒在床上。她怨恨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把頭偏轉,微微閉攏睫毛,任他把她的衣裳一件件扒光。

    他像個屠夫。

    而三月哭了。

    雪停了。她感覺到雪停了。柔和的清脆的沙沙聲從耳邊消失。女人忽然覺得悶極。

    她爬下床,俯身看住床下,恨得咬牙。那裡有一個隱蔽的洞口。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洞口下一條暗道,通到狼的房間。她住的這三間瓦屋,本是郝大胖的居室,原是分給她的。後來,三間柴房倒塌了,她才搬進來住。這是郝家大院惟一的一條暗道,是郝大胖為他父子防身用的。因為一直由她和狼住著,就從來沒被外人發現過。這些年,暗道成了狼和三月秘密來往的通道。

    她心裡正有一團火在騰騰燃燒,那是一把燒不盡的野火。她煩亂地走過去把門打開,一股冷氣迎面逼來,就覺身上起一層寒米。一院子都是厚厚的積雪。雪沒有停,只是小了些。她真想撲在雪地上翻滾幾下。她彎腰抓起一把雪往身上搓去,皮膚涼得一驚一乍的。幾把雪下來,就坦坦然然了。她搓得很仔細,頭臉、胸部、背部、腰部、大腿,一身搓個遍。她對自己的皮膚很驕傲,也很愛惜。她知道她的皮膚仍然光滑而富彈性。她的身子涼涼的,滑滑的。被化開的雪水蜿蜒著往下流,像無數蚯蚓在爬,爬得渾身酥癢。她的心緒好了許多。

    她對寒冷已成癖好。她早已習慣了在寒冷中赤身裸體。她必須適應他,夏秋不必說,就是冬天的夜晚,他也會撕碎她身上的任何一件薄衫。當然,他也同樣不穿衣服。兩人常常幾個小時一絲不掛地互相折磨。從床上到床下,在冰冷的磚頭地上翻滾、廝打。直到雙方遍體鱗傷,精疲力竭。那時,他們幾乎不說什麼,只是喘吁吁不停地折騰。多少個寒冷的夜晚,都是這樣過來的。而村裡沒有任何人知道。

    她恨他。恨她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初幾年,她曾想嫁個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樣生兒育女過日子。可她不能夠。她曾在一年裡嫁人三次。但每次用不幾天就只好回來。他像條癩皮狗樣,你嫁到哪村,他就追到哪村。跪在地上向那家的男人請罪,說他曾經強奸過她,並像每次批斗會上那樣,把那個過程說得仔仔細細。人家揍他,揍得他頭破血流。他抹抹嘴上的血沫子,接著再說。人家按在地上灌他喝尿。他說你們不用灌,我就喜歡喝這東西。說到尿,他好像特別興奮,能講出一大串尿的妙用。

    說人尿是治病的良藥,有很高的醫用價值,說人尿在國外有時比黃金還珍貴。人尿能治頭疼、熱病咽疼、生瘡中風、心肌梗塞、腦血栓等四十多種疾病。對治療急性損傷血腫、化淤、止血、鎮痛有特殊效用。說兩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把童尿列為中藥,古籍中載有一百零七個用人尿治病的秘方。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人尿的作用更有詳細的記述。還說:“我不僅每次挨打後都喝一茶缸子,而且每天清晨還喝掉自己剛排出的尿,這叫飲尿療法,或者叫飲尿保健。不然,我的身體不會這麼強壯。”說著就搶過那碗尿一飲而盡。然後抹抹嘴說,可惜有點涼了。還是熱尿好。剛排出的熱尿沒有被空氣中的細菌分解,不臭不髒,比人的血液還要干淨呢。

    他說得眉飛色舞,煞有介事。人家聽得惡心。女人們捂住嘴嘔吐,男人們哈哈大笑。說這家伙是個瘋子。誰要是娶了三月,他天天來糾纏,別想安安靜靜過日子。於是只好把三月打發回來。三月的名聲完全被他敗壞了。三月成了嫁不出去的破女子。

    可是狼,你在編織謊言。我不是破女子,你也沒有強奸我。沒有!只是那天晚上人們破門而入時逼著你承認的。他們已經暗中監視你很多天了,正要證明你是個壞人。奇怪的是你承認了。你幾乎是痛痛快快地承認的。你甘願承擔這個罪名,並且甘心蹲了兩年大牢。

    其實,那天晚上,只有我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屋裡靜極了。整個深宅大院都沒有一點聲響。

    那時,屋裡只有你激動的喘息和我牙巴骨打顫的聲音。可你不管不顧,像一條真正的狼掀翻一匹小鹿。然後,你好像停頓了一下,不知從哪裡下手。接著你把我的身子轉動了一下,似乎要調整一下姿勢。之後就開始動手。你顯得急不可待,忙亂而笨拙地解著我的扣子,但不很順利。棉襖的扣子在我腋下,你找了好一會才找到,結果還是扯斷了兩處。後來,你的動作慢慢變輕了,像在擺弄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會扳起我的肩,一會兒攬起我的腰,一會兒托起我的臀。你的輕柔的動作,居然有點兒感動了我。我原以為你只會粗野。我漸漸平靜了。既然命定了無可逃脫,就只有這樣。姑娘總要找男人,早晚會有這一天。我不動聲色地配合著你。偶爾睜開眼瞄一下,趕緊又閉上。你緊張而莊嚴的樣子讓我感到好笑。可我忍著。只是毫無表情地任你去忙。我專注而平靜地感受著被剝光的全過程。當一陣涼意沐浴了整個身子時,我知道我只剩下一件胸褡和一件短褲了。這時,我聽到一聲粗重的喘息和驚歎:“唔——!”像一聲驚魂奪魄的呻吟。

    我從這聲呻吟裡,能想象到你看到了什麼:潔白細嫩的皮膚、渾圓的肩、聳起而顫動的乳峰、平滑柔軟的腹部、修長流暢的大腿……那一刻我很驕傲。真的。我知道自己很美。在柴房的夜晚,我和陪宿的每一位姑娘都比過身子,沒有哪一個比得上我。她們都說過這樣的話,如果自己是個男人,就一定要娶我做媳婦。我說你們要是男人,怕是還看不到我的身子呢。但女孩子比來比去,只是比著玩兒,開一些只有女孩子在一起時才有的玩笑。我還沒有體驗過自己的身子呈現給一個男人時引起的騷動。那一刻我是體驗到了。我感到你的一切動作、喘息、驚歎,都是莊嚴而神秘的:充滿了崇拜和聖潔的情感。你制造了無言的氣氛。我在那個氣氛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朦朧的幻覺,像天女下凡,像鮮花盛開,像雪花飄飄,像星光燦爛……我在你的崇拜中得到升華,進入一種從未進入過的境界。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價值。那一瞬間,我多麼感激你啊!我無法准確說出你內心的感受。我只知道自己內心洶湧的是那種祖先遺傳的自然人本能的震顫和袒露的喜悅。我忽然有一種從什麼束縛中解脫的暢快,我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赤裸的童年——

    無拘無束,天真爛漫,盡情沐浴著一個清涼世界……

    我和你都陶醉了。

    你久久地沒有碰我。你在低聲哽咽。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男人會這麼哭,會哭得這麼撼人心魄,地動山搖。

    我久久地沒有動彈。我在捂住臉啜泣。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哭會有如此的快感,會包含那麼多復雜的含義。

    後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感到你的手指觸著我的肩胛,然後從胸脯那兒一溜滑下,你的手指原來那樣細長。它窸窸窣窣,顫顫抖抖,如一條冰涼的蛇游進胸褡。我哆嗦了一下,知道胸褡已被解開。之後,你突然加快了動作,手指如輕風樣掠過腹部,一下撕開我的短褲。我聽到一聲清脆的“嚓”。那一瞬間,我把身子縮成一團,企圖阻止你。但終於還是把身子舒展開來,由你撩開女性的最後一片隱秘。

    我知道我已無法阻擋。

    我把頭轉向一旁,雙手捂住臉,淚水就從指縫間溢出,我知道我已身不由己。我渴望著什麼事發生,又害怕那件事發生,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憂傷和失落的恐懼。

    天哪!我要做女人了……

    我淚水滂沱,全身都在抖動。

    我的寂寞是一條蛇,

    靜靜地沒有言語。

    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不要悚懼!……

    我絲絲地抽著冷氣,我不……怕,我……不怕!……

    結實的木門就是那時被撞開的。一聲巨響,人們突然間破門而入。

    後來的一切便從此開始。

    沒有人相信,直到兩年後你從監獄重回村子時,我仍然是個女兒身。

    夜深了。

    雪停了。

    三月入夢去。

    睡著前,她沒有忘記保持側身而臥的姿勢。高高隆起的臀和深凹下去的腰呈現在寬大的木雕床上,拋出一彎驚心動魄的曲線。

    狼就站在床前。他已經來了好一會了。像一個駭人的長發鬼,眼裡閃著幽幽的光。看著她睡臥的姿勢,就知道她在等他。三月睫毛下掛著兩滴清澈的淚珠,悠悠的。他的心抖了一下,伸出手輕輕為她抹去。他俯下身,呼吸著她的氣息,看著她在薄被下曲線起伏的身子,沒有再驚動她。難得有這樣寧靜的時刻。

    今夜來得太晚了。他想。

    可白天那頓打也太重了些。一身筋骨還在疼。三月,我真的有點吃不消了。你呢?

    三月的嘴唇動了動,綻出一個甜甜的笑。她在做夢,夢見自己和一群姑娘正在田野裡打堆兒干活:

    種芝麻、間芝麻、鋤芝麻、收芝麻、割芝麻;

    種棉花、間棉花、鋤棉花、拾棉花、曬棉花……

    狼沉沉地坐在床幫上,悵然凝望著窗外,那是一個冰雪的世界。

    《花城》1990年3期

    《小說月報》199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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