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10章 仇恨的魅力 (5)
    狼使勁搓手,臉漲得發紫。不是害臊,而是有些兒慌神。他其實沒有戀愛的經驗,也沒有耐性。在大學校園裡,常有一對對男女同學在傍晚的林陰路上散步,極瀟灑極快活地說笑。他曾無意間聽到過多次,他們談的有時是很嚴肅的話題,有時又全是廢話。於是想到戀愛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而他決沒有這份閒情。他從來不想探討什麼嚴肅的人生課題,也缺乏那種風流倜儻,一門心思都在學業上。課餘時間,除了圖書館就是實驗室,要麼就去大學附屬醫院幫忙。他在實驗室和手術台操刀時的神情,使你感到他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牛或者一隻青蛙。沒有任何人懷疑,他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外科醫生。就憑他優異的成績和凜凜一軀,不斷有女同學向他暗送秋波。但她們很快發現狼是個沒情趣的傢伙。除了刀子、鉗子、鑷子,他幾乎就不會說什麼。於是女學生們說,你有什麼事盡可以找他幫忙,比如借點錢、跑跑腿,但不可以和他談戀愛,更不能嫁給他。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把你按在哪裡當青蛙解剖了。

    同學們說,狼的眼睛就是一把刀子,永遠有一種渴望剝離和解剖的慾望。當他看人時,目光裡是沒有衣裳的。他看到的是衣裳包藏下的赤裸的人體。他是一個人體崇拜狂。這是他的全部信仰。除此以外,任何社會化的人生話題,比如政治、戰爭、道德、貧富、榮辱,乃至情感等等,在他看來,都不過是瞬間的東西,而且充滿了虛偽、醜陋和污穢。只有人體給人的美感和享受才是真實而永恆的。他癡迷於他的專業,並非出於什麼人道和救死扶傷。只是要像守護神一樣,守護著人體的美妙。他把人體看成一件藝術品,一件鮮活的藝術品。任何疾病和傷殘都是對藝術的破壞。他不能容忍的就是這個。

    他知道,他狂熱地迷戀三月,就是因為三月長得太美。她的體態、她的面容簡直無可挑剔。比之那些已經社會化的都市女性,三月美得自然,美得純淨,就像鄉間的小白楊樹,挺拔而蔥蘢,讓你看一眼就覺得心裡舒暢。他驚喜地發現了她,就再也不得安寧了。

    此刻,狼感到體內正有一股熱氣往外頂冒,身子在板凳上虛懸著,隨時會彈過去,撲向三月。他渴望著立刻擁抱她,撫摸她。可是,他又怕驚嚇了她。

    直覺告訴三月,狼正熱辣辣地盯住自己,心裡就有一種神秘的震顫。在村裡女孩子中,三月是公認最有膽子最有見識的。她懂得很多生理上的事,是姐妹們的生理顧問。在小姐妹的閒扯中,她豁達而調皮。但真正面對一個男人的求愛,卻不免有一種陌生的驚慌。可她得裝得隨便一點,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膽怯。就抬起頭挑釁似的說:「你還真的回來了?」

    狼說:「我說過我要回來的。」

    三月說:「回來幹啥。南方暖暖和和的。」

    狼說:「我喜歡冷地方。」

    三月說:「你該去關外。」

    狼說:「關外沒有三月。」

    三月說:「三月算啥。一個鄉下女子。」

    狼說:「我也是鄉下人。」

    三月有點感動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小聲說:「你想說啥,就說吧。」

    狼的膽量陡然大了,猛衝過去按住她的肩:「三月,我要娶你!」

    三月肩膀一哆嗦,手裡的鞋底掉落地上。她驚慌地抬起臉,狼的眼像在噴火。他的雙手也在哆嗦。三月腦子裡一片空茫,口乾舌燥。天哪,這是怎麼啦?她本能地想掙脫,渾身都散了架樣,軟綿綿沒一點勁兒。奇怪不。她能感到他的手並沒有怎麼使勁,骨頭和肉咋都酥了樣。她艱澀地笑了笑,眼裡卻蓄滿了淚水。這一瞬間,她突然才意識到自己是那麼孤苦伶仃,在村裡並無任何親人。平日還好,一到這兵荒馬亂的時候,都拋下她不管了。而狼歷經萬險千里歸來,就是為了娶她。她感到一股溫暖,又感到十分害怕和害羞:「你……咋說這話?」

    「我喜歡你,你看得出來。」狼抓緊了她的肩,生怕她逃脫樣。

    「你……哎喲!……喜歡我啥呀?我文化淺。」

    「我喜歡你的身子!我要娶你,就能天天看到你。你不懂你有多美,我懂!你看,你看!這兒、這兒……」狼急促地說著,就要動手脫解她的衣裳,指住她的肩、她的腰、她的鼓凸的胸,還要一路指下去。那神情像一個癡迷的收藏家,在欣賞他的收藏品的每一個部件。

    三月突然站起身,惱怒地推開她:「你、你……原來是個壞人!」淚水一下子就湧出來。

    狼被她推了個踉蹌,也吃了一驚。他扶扶眼鏡,困惑地張大了嘴巴:「我的話……不對嗎?」

    「壞人!壞人!你走!我不理你啦!……」三月忽然摀住臉哭起來。

    狼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三月哭得委屈而壓抑,雙肩抖成一團。她感到自己從沒像現在這樣脆弱,這樣無依無靠。她知道狼仍站在那裡,猛地大叫一聲:「還不走?你這個人!」

    狼嚇一跳,看到三月滿臉淚水,張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轉身走了。等他剛跨出門檻,三月跑過去,「砰」地把門閂死,轉身靠住,頓覺兩腿發酸,幾乎要癱下來。她堅持挺住,好久好久沒動,也沒有哭。只是靜靜地閉攏睫毛,好像在回想剛才的事,又像在等待什麼聲音。

    門外什麼動靜也沒有。狼走了。

    她緩緩地睜開眼,吐出一口氣。三間柴房,此時顯得異常淒涼。三月忽然有一種被人侮辱而後被人遺棄的感覺。她惱火地想,你就這樣走了嗎?

    突然一聲炮響從遙遠的黑夜裡傳來。三月陡然抱住雙肩,心裡抖成一團。這時,她多麼盼望著有人來和她做個伴兒。哪怕是狼也好。

    後來的一些日子,就像做夢。連續發生的許多事情,都讓人既想到又沒有想到。

    村裡來了武裝工作隊。

    接著就是走門串戶,開村民大會,動員大家支援前線。先是有十幾個精壯後生不顧父母反對報名參軍,說是在家悶死不如打仗打死,打不死就是開國功臣。父母罵他們是中了邪,但沒用。他們像英雄一樣被送往前線去了。接下來就是組織支前民工隊,竟是異乎尋常的順利,就像捲進一場生死賭博,前方的戰事忽然和他們有了血肉聯繫。他們已沒有退路,更不是局外人了。不幾天,幾十輛獨輪車滿載糧食也開拔了。

    工作隊的到來,就像一把野火,把人們原本平靜的血液燒得沸騰了。變化之快,連他們自己都覺得吃驚。一個似乎已與世隔絕多少世紀的部落,一夜之間被捲進現代生活的漩渦。人們興奮而又膽戰心驚地發現了一個大世界,一個新的生活方式。

    這期間,郝家糧行被封存,郝大胖也被看管起來。有消息說,以後還要搞土改,郝大胖已內定為地主兼糧霸,所有財產都將分給窮人。事實上,他的財產已開始充公。支前隊只打了一借條,就從他糧行推走幾十車糧食。沒人相信會再還他。郝大胖就是因為不肯借糧才被關起來的。

    好戶果然要倒霉了。

    糧行的十幾個夥計已被遣散,郝大胖成了孤家寡人,村裡人們更關心的是前線的消息。誰誰受傷了,誰誰立功了,一個消息就能轟動全村。至於郝大胖日後會怎樣發落,他們已無心關注。

    改朝換代,總是有哭的有笑的。他們懂得,共產黨坐天下,富人該滅。這是沒辦法的事。日他二哥,窮人也該坐坐龍庭了。至於郝大胖,儘管工作隊講了很多他剝削的道理,他們還是恨不起來。他們總覺得大肚子和那些富人有些不同。村裡沒人恨郝大胖,也沒人能救他。如果郝大胖有一天被拉出槍斃,他們會歎息幾聲。會的,但不會良心不安。因為誰也沒有害他。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這年月!

    好在郝大胖性急。沒等槍斃,就自己尋死了。那天夜裡,糧行突然失火。其時北風呼嘯,烈火騰騰,半個天都燒紅了。人們幾乎是眼睜睜看著糧行燒光的。火大得無法撲救。事後查清,是郝大胖從看管處逃出去,自己放火燒的。灰燼中扒出一副燒焦的骨頭。郝大胖和他的糧行一同化為烏有。這場大火不僅燒光了十幾萬斤糧食,而且累及燒燬十幾家民房。夠疼人的!

    村裡人終於有理由恨郝大胖了。

    郝大胖救了一村人。

    對於這一事變,狼幾乎是冷漠的。多少天一言不發。現在郝家就剩一個大院了,剩餘的財產都在裡頭。工作隊找他談話,狼說我只要一間屋存身,其餘房屋財產任由上級發落。工作隊很欣賞他的態度,當即答應,讓他還住原先的三間瓦屋。並說你是自由的,可以回廣州,也可以住村裡。狼扶扶眼鏡,說我當然是自由的。工作同志就有點不高興。這小子陰陽怪氣的。

    不幾天,郝家的土地財產被分得一乾二淨。村裡人像過節樣,沒有人表示拒絕。幹嗎不要呢?你不要人家要,要了白要,不要白不要,傻瓜才不要。沒有人是傻瓜。

    分浮財那天,狼坐在自己屋裡看書,門大敞著,神態安然。後來就從水桶裡撈出一隻青蛙,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解剖。他剝得很專心,很仔細,兩眼俯在案子上。有時又拎到門口亮處,對著太陽細細觀察,兩手都是血。那時,院子裡人出人往,吵吵鬧鬧。他一概視而不見。好像這件事和他毫無關係。但前來拿東西的人沒一個不看見他的。在經過他的門前時,總有些心虛和膽怯,要麼腳步輕輕,要麼一閃而過,惟恐被他看見。一村人都不舒坦。悄悄議論說,別看那小子不吭不哈,心裡不知有多大仇恨呢。郝大胖能放火,他就不敢殺人?好端端剝蛤蟆,是剝給人看呢。瞧他那把刀子!人們議論了多日,人心惶惶的,弄得工作同志也警覺起來。廣州還是國統區,這小子回來,好像沒有回去的意思。別是狗日的特務?你看你看,對於他爹的死和家產被分光,沒事兒似的。怪不!

    狼的確怪癖。他白天極少出門,更不和人談笑。只每天凌晨起來跑步,冰天雪地穿一件褲頭、背心,在野地裡一跑就是十幾里。從不沿田間路跑。哪裡有溝坎就從哪裡跑。瘋子一樣,飛身掠影。回來一身泥一身汗。然後用冷水洗澡。站在井台上,舉一桶冷水從頭澆下去,一連數桶。然後用毛巾搓得皮膚發紅。晚飯後就繞村散步,走一圈又一圈。走得極快,大步流星。碰到人也不搭腔。常有幾條餓狗尾隨著狂吠,卻不敢撲上去咬。狼的古怪舉動,使村裡籠罩著不安和恐怖。

    這天晚上,狼剛散步回到屋裡,三月就推門進來了。

    狼略有些吃驚:「三月?你……來幹什麼?」

    三月默默地看著他,歎一口氣:「狼,你走吧!」

    狼走過去把門關上,有點詫異:「我去哪?」

    「回廣州去!」

    「我不想去了。」

    「狼哥,你還是走吧!」

    狼越發不解。但看得出三月沒有惡意,就問:「究竟出什麼事啦?」

    三月的淚要流出來了。她怎麼告訴他呢?她聽到村裡很多議論,都是關於狼的。就隱隱覺得要有什麼災難降臨到他頭上。她不忍看著他像郝大叔那樣的下場。她對郝大胖很同情。覺得他人不壞。他和他的萬貫家業一夜之間從生活裡消失了,人們的心也突然變得不可捉摸。分浮財那天,她看到很多人興高采烈地從郝家大院往外抬東西,就覺到一種蒼涼,人怎麼能這樣呢?工作同志喊她也去。因為三月是郝家的下人,理應特別照顧的。可她沒去。後來,工作同志和村裡幾個管事的人,為三月送來一大堆衣物綢緞,還說郝大胖的三間居室也分給她了。三月看著面前的一堆東西,默默地很傷感。她翻撿著那些東西,像是翻撿過去的日子。她想起當初隨爹到村裡落腳時的情景,以及後來郝大叔的種種好處。三月流淚了。後來,從一大堆物品中,三月撿起那隻銀蟾蜍,然後說:「其餘的,你們都拿走吧。我不要。」大家先是一愣,隨後就一搶而光。三月留下那隻銀蟾蜍,是覺得它好玩。更主要的是想留個紀念。她知道那是郝大叔的心愛之物。

    真的,一切都像夢一樣,世道變了。工作隊每次開會,她都去,都認真聽講。大家有地種,有飯吃,人人平等,多好啊。她和村裡所有人一樣,也熱烈地嚮往著那種新生活。可在同時,她又感到一些不該失去的東西也失去了。人們尤其不應當互相仇恨。大家為啥要把郝家父子看成仇人呢。郝大叔一向都很豁達的,到這節骨眼上咋顯得這樣固執呀。郝大叔,無論如何,你不該把那麼多黃燦燦的糧食燒燬的。我知道,村裡多少窮人都斷了炊,莊稼人把糧食看得那麼珍重。你真的不該這樣做。你毀了糧食,也毀了自己。三月不知道該抱怨誰了,對發生的一切都迷惑不解。她嚮往著什麼,也依戀著什麼;歡欣著,又痛苦著。她不願看到再有慘禍發生。現在,郝家就剩狼一個人了。她看得出,狼在村裡待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

    而對這些,狼似乎渾然不覺。

    三月站在他面前,看他吃驚的樣子,覺得這人真是個書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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