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9章 仇恨的魅力 (4)
    大家都嘗,果然別有風味。一片稱讚聲。

    女學生這才注意到這鄉村少女,如一枝欲放的花骨朵,水靈靈獨秀,愛煞人。就有女學生攬住她:「三月,你真美呢!」彷彿提個醒,女學生們都吃驚地叫:「哦!哦!」爭相圍攏過來,把個三月捉住了摸,手腕兒、肩膀兒、髮辮兒、肚兜兒。如撫弄一枝柔嫩的花,愛不釋手,又恐傷了它。一位年長點的女學生摟住她的肩,把腮貼上去親,卻貼個濕漉漉:「呀!三月,你哭啦?」

    三月哭了,哭得委委屈屈的,哭得羞羞慚慚的。三月好強的心得到滿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外頭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天不知到啥時了,想必已經很晚。村莊靜得像不存在似的。一時間使人不知身在何方。柴房裡驀然間添了些淒涼。大家都有些依依不捨。洋學生想,這鄉間的柴房藏著這麼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天下人誰知道?這鄉間的恬靜,鄉間的韻致,真讓人不忍離去。村裡姑娘和後生們在心裡說,人和人多麼不同。一樣都是爹娘生,人家卻像燕子樣滿世界飛,這就是命嗎?大家情切切相望,心裡都有些傷感。

    忽然,狼說:「我朗誦一首詩吧!」異樣地看了三月一眼。大家就熱烈地鼓掌,彷彿要驅散心頭的陰影。三月沒有鼓掌,把頭轉向窗外,心裡慌得緊。

    又是好涼快嗎?

    我的寂寞是一條蛇,

    靜靜地沒有言語。

    到那時,

    千萬啊,不要悚懼!……

    狼像個莽秀才,抖抖地喊了一通。如哭,如嚎。正是夜闌人靜時,就格外的可怖。

    村裡年輕人驚得張嘴。有後生想,日他二哥!

    大學生們先是一個靜場,然後就笑:「狼兄,你愛上誰了吧!」就拿眼看三月。

    狼凶凶地不吭氣,似要殺人。細看時,淚珠在眼裡滾動。

    三月打個寒噤,四肢冰涼。彷彿正有一條蛇鑽進衣裳裡,在胸前游動。三月很念過一些古詩,卻從來不是這般念法,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

    這也是詩嗎?一條入夢的蛇!

    狼,你就這樣喜歡我的嗎?

    第二天一大早,狼和同學們要離開村子去大興安嶺。黎明,狼走到柴房間敲響窗戶:「三月,我寒假一定回來!」

    三月一夜驚驚乍乍,剛從噩夢中醒轉。猛聽狼在窗外叫,嚇得在被單裡哆嗦。她的稚嫩的心實在承受不住這猛烈的撞擊。都怪自己要強,招鬼了。旋即又惱。你們四男四女洋學生,配好對子游世界,和俺村女開啥心?就從蚊帳裡探出頭,沖窗外凶:「死樣,我不想見你。」

    學生們在外聽到了,一陣大笑:「啊呀狼兄!原來是自作多情?你!」

    狼的臉刷地變成紫色。他攥緊拳頭往窗戶上擂得「彭彭」響:「野女子!走著瞧吧!」如一聲獸吼,去了。

    三月卻摟住陪睡的姑娘,開心地笑起來:「咯咯咯咯咯……咯咯……」

    大雪還在無休無止地下,好像決意要徹底改變世界的顏色,叫你再也認不出原來的樣子。

    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變得令人心寒,令人發抖。一如這漫長的冬夜,尋不到一絲暖意。可是你得活著。你想看看這世界究竟怎麼了。你不知道哪裡出了毛病,你只感到這世界已病入膏肓。

    你有時會記起住在柴房裡那些日子。那時,不管柴房裡年輕人的喧鬧,還是村道上成年人之間的笑罵,其實都充滿著和諧與寧靜。大家不分親疏,相扶相助,一村子好鄉親。

    可是後來呢?後來就一天天疏遠了。你不知道從哪一天、哪一件事上開始疏遠的。你一直不曾留意。等你意識到這種疏遠的時候,疏遠已成冷漠。冷漠到看著別人受苦受難而無動於衷,冷漠到從別人的苦難中尋找樂趣。

    古道熱腸沒有了。

    人心變得自私而卑瑣。

    多少年了。你一直在心裡想,人得了什麼瘟疫,變得這樣沒心肝。連你自己也成了一個殘忍而沒有廉恥的女人!

    沒有誰能回答。

    冬夜漫長而死寂。

    靈魂在冬夜裡遊蕩,無所依附。

    積雪終於壓斷了樹枝,不時有折裂的「卡嚓」聲。間或,又有一聲悶響遙遙傳來,然後黑夜又歸平靜。她猜想,不知是村頭的麥秸垛倒了,還是誰家的破草屋塌架了。

    倒呀倒呀!哈哈!……

    一村子房屋都倒了才好。天塌地陷了才好。她感到一種埋葬的快意。

    恍惚中,那些熟悉而又永遠陌生的面孔,正在廢墟中掙扎,呼號。那完全是一種絕望的掙扎。殘肢斷臂血淋淋地從廢墟中伸出,無助地顫抖地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只有些斷木爛草在風雪中陪伴著搖曳。一副多麼美麗的慘景!

    咯咯咯!……哈哈!……你們也有遭難的時候嗎?

    輪到誰是誰,劫數難逃。

    可我並不巴望你們死,好歹還是鄉親。大伙最好還是從廢墟裡爬出來。人不能這麼簡單地就完蛋。儘管活著不容易。

    你們總還有三月的故事可聽。

    我知道你們最愛聽三月的故事。在一次次的批鬥會上,把狼押上檯子,讓三月揭發他如何強姦三月的。讓狼交待他怎樣扒光了三月的褲子的。自然是越細越好。那時,你們在台下張大了嘴巴,漢子們涎水流得老長,婆娘們嘖嘖驚歎。接下來多少天,你們都興奮地談論這件事,在談論中打發日子。

    但日子實在過於貧乏。過不多久,又生出許多厭煩。就像犯了鴉片癮,伸懶腰,打呵欠,無精打采。於是又把狼押上檯子。讓三月重複一遍那個永遠的故事。讓狼再交待一遍那個過程,仍然是越細越好。

    你們應當承認,三月和狼的創造精神還是不錯的。而且和你們大家一向合作得很好。在每一次重複中都有新的發展和補充,都會增添一些最刺激的細節。一個原本模糊的事情就越來越清晰,一個原本並不完整的故事也越來越完整。

    我們共同創造著一個悲慘而美麗的故事。

    這故事具有永恆的吸引力。

    在清湯寡水的日子裡,三月的故事是最好的調味品。

    其實呢,多少年來,你們聽到的那個故事只是一個長長的故事的開頭,而且還有許多虛假的成分。真正的故事還在後頭。那才精彩,才夠刺激呢!

    可你們不知道,像一群傻瓜樣被蒙在鼓裡。

    我不講,狼也不說。那小子不傻。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我們並沒有什麼協定,只是心照不宣。人都有一點自己的秘密,是不是啦?你們也有不願意不能夠告訴人的事情。再說,那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的恩怨,和你們任何人都沒有關係的。說了你們也不會明白,永遠也不會明白的。那一段故事的開頭,僅像一場折子戲,夠你們受用了。餘下的,還是留給我們自己吧。

    死活和你們無關。

    蛤蟆燈殷紅的火苗仍在飄。

    床上的女子已重新安靜下來。她知道他就要來了。她必須攢著勁,那肯定又將是一場生死搏鬥。

    來吧狼,我等著你呢。等著你繼續我們的故事。故事還遠不到結束的時候呢。

    10

    狼在寒假裡重返村子的時候,郝大胖正六神無主。

    這一帶正打仗。大白天都能聽到槍聲炮聲。每天有飛機從村子上空掠過,平地捲起一陣狂風,飛沙走石。傳說正打淮海大戰,方圓幾百里都是戰場,中央軍被圍住了。

    說是縣城已被共產黨佔了,說是共產黨來了要共產共妻,富人要殺頭。說是。

    村裡騷動著興奮和不安。

    人們都在等待著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發生,卻又無法描述將要發生的一切。女人不再打扮,姑娘不再出門。家裡值錢的東西都埋了起來。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惶然,一種改朝換代的恐慌和好奇。

    沒人理會田里的莊稼了。

    人們吃過飯就袖著手打堆,傳得一天一地。看見郝大胖,許多人躲著走。郝大胖心裡憋悶得最急慌,想找人拉呱。可他剛一走近,大伙很快就散了。他像個瘟神樣在村裡走動,極希望有人像往常一樣罵他。但沒人和他罵大穢。越是這樣,郝大胖越是恐慌。他不明白大伙為啥要躲著他,大伙也不明白為啥要躲著他。人們只是隱隱預感到,在不久的日子裡,郝大胖這類人要倒霉,要大禍臨頭。在他們遠遠躲開他之後,又常常避在牆角偷偷看他,目光裡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憐憫!

    不久又有新消息傳來:

    某村某好戶被人燒了麥秸垛;

    某村某好戶被人割了耳朵;

    某村某好戶被下人殺了,人頭扔在三里外的破廟裡。

    一夢方醒。人們忽然記起過去的屈辱和仇恨,再也不願沉默了。日他二哥!

    這天後晌,狼提個箱子回到村裡。風塵僕僕,血跡斑斑,不知路上遭了啥事。人們照例躲開了。只遠遠地議論。

    狼進了家,郝大胖又驚又喜。問他咋弄一身血,埋怨他不該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回家。狼很累的樣子,搖搖頭說沒出啥事。郝大胖心神稍定,就給狼說了村裡許多傳言。兒子從大地方來,會有更準確的消息。狼似乎對這些不感興趣,「唔、唔」地應著,像一個漫不經心的醫生敷衍病人的述說。然後就問三月的情況,一扶眼鏡:

    「爹,我想娶三月。」

    郝大胖急了:「老子的家業要被共產黨分啦,你還有心說這個!」狼不解地看著他:

    「那不是很好嗎?大家有飯吃。」郝大胖抬手扇他一耳刮子。

    「啪!」狼摸起被打落的眼鏡,提著箱子走回自己房間。郝大胖在後頭一拍腚跳老高:

    「我****媽!」

    狼沒吭氣。拎桶水洗個冷水澡,蒙頭大睡。一路來,他累壞了。這趟回家,他不是幫爹出主意的,也沒什麼主意好出。狼在大學裡向來不問世事,管他誰坐天下,都和他沒關係。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晚上,狼精神抖擻,叩響了柴房的門。

    三月在家,正和一個姑娘關起門聽遠處的炮聲。柴房已經冷清了。大人不讓年輕人出門,尤其不准姑娘家亂跑。這年月,誰知會有什麼事發生。今晚,這姑娘還是藉故偷來的。她惦記著三月一個人害怕,和她做一會伴兒。

    狼敲門時,嚇她們一機靈。三月高聲問:「誰呀!」伸手抓個頂門棍,逼到門後。那姑娘一看三月架勢,臉都嚇白了,也伸手摸一把剪刀,直抖。

    狼在門外說:「三月別怕,是我!」

    「你是誰?沒名沒姓!」三月像吃了槍藥,卻沖那姑娘做個鬼臉。

    「我是狼!」

    三月抿嘴笑了。其實,她頭一聲就聽出是狼了,故意逗他的。於是「嘩啦」打開門,一舉棍子:「打死你!」狼慌忙用胳膊架住:「別別!」三月噗嗤一笑:「看你嚇的樣!」就扔了棍子,拉個板凳讓他坐下。那姑娘拍拍心口窩:「娘來,嚇死啦!」三月就問他咋來的,路上亂不亂。

    狼說:「可亂!在火車上倒沒覺得,步行在這百多里,就碰上十幾次隊伍。」

    三月說:「啥隊伍,這麼多?」

    狼說:「全是解放軍,鋪天蓋地!」

    那姑娘說:「沒抓你?」大眼忽閃忽閃的。

    狼說:「咋不抓?碰上一次抓一次。盤查,搜箱子。後來就放了。」

    三月說:「嚇死人!」

    那姑娘說:「嚇死人!」

    狼說:「我還給解放軍治傷呢。」

    三月說:「能的你!」

    狼說:「不信?昨兒半夜,我迷了路,扎到仗窩裡去了。四處有槍聲,我剛躲到一個小村子,就被捉住了。原來是解放軍一個包紮所,滿地是傷員,他們盤查過後,知道我是學醫的大學生,就說有幾個重傷員,要我幫著搶救。一個女兵一拉槍栓,說你不幫忙我就斃了你!說著還哭了。我說你怎麼知道我不幫忙?她又笑了,給我敬一個禮,提著我的箱子就頭前跑。在三間土坯房裡,有一個簡易手術室。看來,他們缺少一些應有的器械。幸好我帶了一些。那一晚,我做了三個手術,都是很重的傷員。有一個腸子被炸出來,被他們硬塞進去的。我又拉出來,重新清洗,重新縫合。那傷員真勇敢,沒有麻醉藥,他嘴裡咬一塊木頭。手術做完,木頭全咬碎了,到底沒叫喚。到天亮,手術做完,我也累壞了。他們希望我留下。我沒同意。他們也沒勉強,就給我開了個路條,把我送上路,還說了好些感謝的話呢。」

    三月說:「能的你!」心裡卻很佩服。

    三人又說了一陣子閒話。那姑娘怕家裡人著急,就忙忙告辭了。

    柴房裡只剩下狼和三月。

    三月低頭納鞋底,拉得線繩絲絲響。她納得很專心,好像已經忘了屋裡還有個人。只有嘴角咬住的那一窩窩調皮,才透出一點兒心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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