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12章 走出藍水河 (1)
    白天和黑夜,

    夢和非夢,

    虛幻和實在,

    他從來就沒有弄清過。

    一村子人也就糊塗著。大伙老是昏頭昏腦地打聽,這天上懸著的是天地呢?還是月亮地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

    接下來,就都抄起手,疑惑地打量天上那個亮亮的盤子,很久很久沒人吭氣。

    風從曠野裡漫過來,如潮湧動,小村霎時間被淹沒了。泥牆草舍、樹林村道,都變得虛幻起來。人在如潮的野風裡浮沉、掙扎,如乾柴棒樣豎起。這時滿天空亂雲如絮,光波琉璃。那個亮亮的盤子卵子樣浮游著,愈加捉摸不定。終於,有人遲疑著說:「是天地吧……說不定是月亮地……誰知道呢。」

    要不去問問那個孩子——

    你說去問野孩?

    著,野孩。

    那個雜種!全叫他攪和亂了。

    野孩被螞蚱牙扯著耳朵揪來。他往天上隨隨便便地瞅了一眼說,是天地哈……

    啥?——天地!

    ……是月亮地哈?

    野種!到底是啥?

    嘿嘿!……嘿嘿。

    他實在鬧不清楚,也從來沒打算鬧清楚。他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

    「啪!」

    螞蚱牙咬住一嘴螞蚱牙,甩手一個大耳刮子,野孩像陀螺樣飛出去。一晃,站住了。愣愣的。看時,滿嘴流血,腮上暴起幾個雞爪印。螞蚱牙指頭像樹枝一樣乾硬。

    「啪!」他衝上去又來了一下,帶有某種表演的性質。

    於是眾人都笑起來,颳風一樣笑起來。黃牙、白牙、黑牙、奶牙,以及沒有牙的空洞的嘴巴,都在奇怪地抖動。日鬼!野孩真的經打,真的很難打倒。不管用耳刮子還是用拳腳。你至多打他一臉血漿,打得他飛轉。但是一晃,又站住了,就像腳底生了根。就那樣,愣愣地傻不拉嘰地看著你,不還手,不罵人,甚至也不問為什麼。還有比這再好的嗎?

    那樣子實在有趣呢。

    這怪不得別人。他老在誘發你打的慾望,他每次回到村裡來,總是把一個肉敦敦的小身體呈現給你,不打就會覺得吃了虧。那麼,你盡可以去打罷。在你不順心的時候,比如你剛和人打了架心裡正憋氣;比如你家裡缺了柴米;比如一股風刮來眼裡瞇了沙子;比如你在賭場上輸了錢;比如你老婆偷漢子被你捉住了而你又不敢管教;比如你希望你的母豬一窩下十個崽結果只下了九個。或者乾脆就是你覺得無聊,等等,等等。就是說,在任何你認為需要發洩而且方便的時候,你都可以把野孩揪來扇他一頓耳光。然後揚長而去,讓他愣一陣子。這時,你會覺得心裡好受得多。而假使你看見他不衝上去揍他一頓,就會覺得犯了一個錯誤,不打白不打。

    野孩沒人疼。他大不也打他嗎?而且鬼知道大黑驢是不是他大。那時,那個討飯的姑娘抱著他尋到村子裡,哭哭啼啼的。她說她記不得那個男人的面孔了,只記得黑不溜一個大個子。他沒說叫啥,光說是這個村裡人,還有一股子酒氣。她跪在村口,裸著膝蓋。旁邊放個要飯籃子,裡頭有半塊菜窩窩。姑娘淚水漣漣,求那個男人出來把孩子收下。她說她沒錢也沒有奶,沒法把孩子養活。她說她並不是想讓那個男人出醜,也不要他什麼,就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她說是個男孩呢,真的!眼睛就一亮,你們看嬸子大娘大叔大爺。就扒開包孩子的破布片,露出個干棗樣的小雞雞,不騙你們吧?帶淚的雙眼滴溜溜在人臉上掃。那樣子又天真又可憐。當時一村人都出來了,男男女女一片人。還有一群狗圍著打轉轉,吱吱叫著等她把孩子扔出去。

    姑娘用要飯棍把狗捅開,趕緊又把破布片裹緊,裹得亂七八糟的,像胡亂包一條小狗。大夥一臉驚奇,女人們尤其驚奇,怎麼能這樣包小孩?不是那架式。「難怪呢唉唉,她才多大個人兒!」有女人回頭寬容地說。姑娘衣衫襤褸,面色蠟黃,想必是生孩子失血過多。可你透過披散的頭髮和一臉污垢,仍能感到她的年輕,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她的確沒奶。女人們注意到她的胸脯子,確實沒有鼓凸的一大砣,只是微微隆起一點。可這咋能奶孩子呢?大伙靜靜的。忽然就有個男人喊:「是誰下的種?」引得一群群人哈哈大笑。那姑娘就臉紅了,淚水撲嗒撲嗒往下落。氣氛又窘起來。男人們都有點尷尬,擠成一坨,縮頭縮腦的,有人想往外溜。女人們火了,都不能溜!今兒非找出那個東西來不可!大喊大叫,橫衝直撞的。這是懲治男人的好機會。有個女人伸手把螞蚱牙從男人堆裡揪出來。

    別看這傢伙長一嘴螞蚱牙,人像干螳螂似的,平日卻愛撿女人的便宜。一隻彎鉤樣的手老不閒著。迎面走來個女人,他偷偷瞄準了,突然在人家胸脯子上擰一把,然後撒腿跑開,任你怎麼罵也不回頭。他曾發誓要摸遍全村女人的奶子,是個標準的二流子。不是他還能是誰!可螞蚱牙被女人們拖出來後死活不認賬,他發誓賭咒說長到二十幾歲,至今還沒跟女人睡過覺。然後就憤憤不平,大罵女人不是東西,瞧不起他什麼的。後來就跳了起來,一跳老高。女人們想想也許不是他,這傢伙有賊心沒賊膽,確實只愛佔點小便宜。何況姑娘說那個男人黑不溜一個大個子,螞蚱牙可沒那麼壯實,於是就鬆了手。之後就專揀黑不溜的大個子揪,接連揪出來幾個,沒有一個人承認。而且仔細鑒別一番都不甚符合條件。要麼黑不溜溜,但個頭小一點。要麼大個頭,卻不甚黑不溜。好不容易找出個黑不溜大個子,但此人平日滴酒不沾,聞到酒就能醉倒三天。顯然都不是。

    女人們一陣忙亂,累得咻咻喘氣。男人們就有點得意,說姑娘你弄錯了吧?也有人喊有種的站出來!瞎起哄。

    其時,羅爺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看那姑娘那嬰兒,瞅瞅面前的一群男人,氣得鐵青了臉。他相信姑娘不會弄錯,面前這些熊男人只要給他機會誰都幹得出來。他非要把那個男人找出來不可。他要狠狠地教訓他一頓,叫他懂得什麼叫男人!男人在女人那裡下了種,不能像撒泡尿那樣提上褲子算完事。

    這時候,正好大黑驢醉醺醺走來,從村外雜貨店那個方向。肩上搭個酒葫蘆,東倒西歪的。來到村口,兩眼盯住跪在地上的姑娘,冷丁打個尿戰轉身就逃。大伙有點明白了。有人剛喊出口「就是他」,羅爺已飛步攆上,伸手揪住他衣領,一旋。大黑驢踉蹌著剛轉身,羅爺的拳就砸在他鼻子上了。那血就熱乎乎地噴出。

    羅爺一聲喝:

    「是你幹的?」

    大黑驢舌頭打轉,沒說清是或不是。羅爺已拉他回到村口:「把孩子抱家去!東西下來的!」

    就這麼,大黑驢成了野孩的大。那姑娘自然就走了,從此不知去向。有人說她還在要飯,這村到那村的。也有人說她嫁了人;更有人說那姑娘餓死了。反正都是瞎傳唄。可聽可不聽的。

    大黑驢可就遭了災,黑猩猩似的抱個奶娃,滿院子團團轉,不知咋擺弄。後來那孩子餓了就嚎,嚎得大黑驢心煩意亂。也是情急生智,可巧一隻大山羊剛下了羔,奶兒像噴壺似的。大黑驢按倒山羊,扯過奶頭送那孩子嘴裡,居然吱咂有聲。山羊也不動,且用嘴舔他小腦袋。往後一日數次,習以為常。山羊溫良如母,那孩子一如羊子,不哭也不喊,吃飽就睡。大黑驢外出喝酒,索性把他扔進羊圈。一二日不歸,忽然想起,忙回家察看,母羊竟臥得好好的,那孩子銜個奶頭,正咿呀玩呢。漸漸地,他就會坐會爬會跑了。大黑驢印象裡,那孩子是某日清晨突然站起來走路的。那時,大黑驢正在趕羊,那孩子呆呆地看著,猛然就搖搖晃晃站起,撿一根枝條,蹣跚著滿圈趕起羊來。野孩長大了,幾乎就沒費什麼心思。

    但大黑驢好像日子不順心,喜怒無常。高興了也帶那個孩子去雜貨店,給他買一把洋糖。不高興了一耳刮子打過去。且不高興的時候居多。當野孩長到能承受耳光的時候,他就開始打他,再長大一點就用拳腳。有時倒提腳脖子,呼地扔出去幾丈遠,帶一股腥風和酒氣。野孩落地時,「哇——!」一聲叫。其實那聲音不是叫出來的。村裡人說他是喝羊奶長大的,就有了羊性。羊被捆上案板,在脖子上扎一刀,也很少叫喚。因此,野孩落地時那一聲尖利的響聲,你只能認為是身體撞擊地面之後,從胸腔裡擠出來的一股子氣什麼的。

    如今,大黑驢很難再提個腳脖子扔他幾丈遠了。野孩已經十多歲,壯得像條小牛犢。好像越摔打越結實。而大黑驢因為酒和雜貨店那個娘們的原因,體力已大不如前。如今打野孩,常要借助一條棍子。就是他尋常挑酒葫蘆的那根棍子。一根醉酗酗的棍子還是很有力量的。刷——!在空中掄圓了,帶著嘯聲落到野孩頭上腰上腚上腿上。於是在絲絲縷縷的衣裳碎片中,結痂的傷口又濺出膿血來。膿血和肉的汁水把棍子浸得滑潤潤的,沉甸甸的,散一股撩人的血腥味,好使喚極了,每一下都能人肉觸骨,每一下都發出濕漉漉的實實在在的聲音。那條極富彈性的棍子毒蛇樣舞動著,一口口咬住他,咬得卡嚓卡嚓響。那帶著白生生茬口的翻開的肉,那鮮紅炫目的艷艷的血,一齊都呈現在你眼前。

    哧——!

    野孩不吭氣,翻翻白眼;

    哧——!

    野孩一哆嗦,又翻翻白眼;

    哧——!

    野孩喘息著,把眼睛緊閉上;

    哧——!

    野孩大汗淋漓;

    哧——!

    野孩渾身抽搐……

    一群人圍住靜靜地看,沒人攔阻。大黑驢打自己的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確實是很好看的場面呢。

    村裡好看的場面實在太少。逢年節有人家殺豬宰羊,血淋淋懸在那裡,會圍上一群人看。兩條狗在野地裡****,也會跟上一群人看,或蹲或站,極有耐性地等待它們結束。那時,狗們會被看得忸怩起來,不住地左顧右盼,極想盡快結束,但偏又不能,只能像拔河一樣僵持著。那是一個尷尬而漫長的過程。一般地說,它們並不經常遭到襲擊。即便有人隨手扔過去一塊土坷垃,也只屬於玩笑性質。他們常常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抽煙,或者說些天氣、莊稼之類的事。好像狗和狗的性搏鬥,只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個令人愉快的場合。

    野孩遭打同樣是一種令人愉快的場合。這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老子當然要打兒子。只不過誰也不如大黑驢打得像回事。

    終於有人干涉了。羅爺不知是聽說了,還是看見了。從遠處奔來,奪過棍子扔在地上:「畜生!他早晚會殺了你——東西下來的!」

    於是大黑驢就蔫了。

    他怕羅爺,一村子男女都怕羅爺。準確地說是敬畏,像敬畏天神一樣敬畏他。羅爺是個仁慈的人,他討厭一切暴力。他常常冷冷地嘲弄那些愛撒野的男人。「你們懂得什麼叫打架?至多三二十人打一場群架,拿個刀子亂捅,完全沒有章法。打個頭破血流,再不然捅死一二個,就以為是英雄了?蛋!我見過的死人比你們見過的活人都多!東西下來的。」

    眾人信然。

    羅爺打贏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你想想吧!那時他在法蘭西。

    羅爺說,你們打什麼打?逞能!都給我收傢伙!羅爺說,大家都該相親相愛。人嘛!打什麼打?

    於是都自慚形穢起來,立即就收了傢伙。

    但不久又打,大家好像都憋著什麼氣。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老子和兒子,亂打一通。打一場就能安靜一些日子。人們沉默著,臉上木木地春種秋收,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是母雞咯咯地下蛋,公雞高傲地在村中空地上散步;依然有狗們在野地裡追逐調情。日子古老而平靜。就像村前的藍水河滯留在荒野。在這裡,時間失去了意義,天地和月亮地同樣昏昏然。黑夜連著白天,白天繼續著黑夜,漸漸地黑夜和白天已不能分清,只覺得日子長得沒有盡頭。

    但在木然的沉默中,你會時時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陳腐的味道在空中瀰漫,它引發著不安和騷動、悲觀和憤懣。沉默中,大家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仔細想想,彷彿又什麼也沒有等待,那只是一個焦灼而虛幻的夢。

    人在這種心境下,是很容易發火的。

    羅爺常常感歎,這個村子算完了,但沒人懂,怎麼就完了呢?

    羅爺把野孩從棍棒下解救出來,摸摸他的頭臉說,去吧孩子,沒事別到村子裡來。就呆在藍水河那裡放羊,我會常常去看你的。

    於是野孩蹣跚著走了,漸漸出了村口。遠遠地,藍水河橫在天際,閃閃發亮。河邊,一片白雲在蠕動,那是他的羊群。

    他說他不認識我,真是怪了。

    這年月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又是胳肢窩認字,又是氣功飛行,又是哪個古墓裡扒出一台四千年前的彩電,又是發現月球上停一架美國飛機,一年後又不見了,還有還有。這些言之鑿鑿的報道我都可以不信,因為我都沒有親見。但我親身經歷的一段美好日子總是真的吧?假的!我曾經六年朝夕相處的一位老大哥樣的同學二十年後再相見總要歡呼一番起碼也要感歎一番吧?沒有。

    他說他不認識我。

    他說得很認真,而且十分驚訝的樣子。他說他一直生活在藍水河邊,已經住了大半輩子,哪裡都沒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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