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13章 第三章 上 (4)
    我們在佛殿前投了香火錢,每人上了一炷香。岳寶瑞說你是第一次來,應該許個願。我想了想,似乎也沒有什麼迫切的願望,索性為李廣武和郭蘭祝福,我雙手合十,心裡說如果我佛有靈,請讓我兄嫂早日和好。然後退到旁邊。岳寶瑞說等一下,再抽個簽看看。我走到香案前,信手拈出一支,見上面是四句話:「業果善不善,所作受決定,自作自纏縛,如蠶等無異。」我把簽遞給岳寶瑞,他看了看,說:「非詩非文,像是和尚的偈句。」

    「大概是說我作繭自縛。」我笑道。

    「作繭自縛……」岳寶瑞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還正經是一段公案,意思不難理解,可是這裡面像藏著玄機,等一會兒問問西禪和尚。」他把那支籤插在籃子裡,「人生如春蠶,作繭自縛裹。」岳寶瑞隨口吟出一句,「這是陸游的詩。」

    我心頭不由一愣,如果籤文裡真的暗藏玄機的話,機鋒所指,是不是我諱莫如深的那件事!但願那個冒名頂替的騙局不至於把我纏繞進去。

    「籤文上的話總是模稜兩可,」我說,「都是一些囫圇話,怎麼解釋都行。」

    岳寶瑞向我使眼色,大概是不讓我在佛殿上亂說。細看神像,如來和羅漢都是以前見過的,只有護法韋馱有些異樣。在我們老家那邊,韋馱將軍都是左手叉腰,右手拄寶杵,站開馬步作金剛怒目狀,而這裡的韋馱卻雙手合十,面露微笑,寶杵置於腕上,雙腳併攏,既中規中矩又和藹可親。我把這個印象告訴岳寶瑞,岳寶瑞說韋馱像是有講究的,雲遊僧人每到一處寺廟,拜佛的時候都要留意韋馱,若是橫眉怒目,是說本剎財力有限,吃頓齋飯趕緊走人,如果是面帶微笑的,說明是「十方剎」,可以住下來,和尚們都知道這個規矩。我說唐河真是個好地方,人厚道,連韋馱都這麼和氣。

    我們在院子西面的禪房裡找到西禪和尚。我對大莊寺並沒有多少興趣,真正想來看的就是這個落拓不羈的老和尚,看過他的畫和詩,我把他想像成仙風道骨的高僧,而禪房裡的老和尚看起來卻挺糟糕,花白的頭髮亂糟糟的,差不多可以梳成分頭了,鬍子拉碴的,眼睛還有些斜視,如果不是岳寶瑞介紹,我絕不會想到面前這個老頭就是西禪。

    老和尚午覺剛起來,哈欠連天的,邊系扣子邊朝板凳努了努嘴巴,示意我們坐。岳寶瑞管老和尚叫師父,說去年的黃酒沒做好,今年是祥記南貨店的酒引子。老和尚見了酒眉眼活泛起來,掙著從睡塌上爬起來,拔開瓶塞先聞了聞:「不錯,是黃酒的味道。」說著就灌了一大口,隨之又拈起一條鹹豬肉,撕一小塊填進嘴裡,並進一步誇獎豬肉,說是醃得地道,如果能上屜蒸一下,味道會更好。「牙不行了。」老和尚偏著腦袋用力咬嚼,「振邦公在世的時候,蒸肉要配十二種作料,你們家的醃肉可是沒少吃。」

    「我媳婦只知道五種,」岳寶瑞說,「正想問問師父,還記得那十二種作料嗎?」

    「我只管吃不管做。」老和尚說,「其實也未必就是十二種,十一種也可,十三種呢,也無不可。佛法貴空,塵世貴有,有在哪裡,在心,心裡有,是大有,大有能化粗糲為珍饈。」

    岳寶瑞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下文,便問起近來可有新作。老和尚說閒來無事,便要習竹自慰,或付與和風,或托與南柯,只是沒有形諸筆墨。岳寶瑞拿出簽來求教,老和尚看過籤文,說這是《妙法聖念處經》的一段話,意思不難理解。岳寶瑞說世俗的意思能明白,但不知道喻指什麼,還請師父細細破解。

    老和尚說:「世人因惑起業,苦樂二報都在三界六道的輪迴中,禍福皆有因由,自因自果,善果從善因生,惡果從惡因生……」說著又撕下一小塊肉放進嘴裡,隨之垂下眼皮,從咀嚼鹹豬肉的嘴裡發出一串聲音:「如是惡業,本自發明,非從天降,亦非地出,亦非人與,自妄所招,還自來受……」

    眼見老和尚越說越遠,又要忙著對付黃酒和鹹豬肉,我索性先退出來,踱到禪房前看芍葯。過了一會兒岳寶瑞也出來了,他責怪我不該先走,我說和尚吃豬肉的時候我應該迴避,正是害怕失禮,才先退出來。岳寶瑞又說西禪師父詮釋得如何精妙,我問籤文有沒有解釋,岳寶瑞說西禪師父不是算命先生,他只闡釋經文,具體意思要自己去感悟。

    這天晚上我夢見自己變成了蛹,在堅固的繭殼裡拚命搖動。繭殼裡空氣稀薄,我得用力呼吸才不致窒息,我想伸手撕開繭殼逃逸,發現自己沒有手,四肢都褪去了,只剩下一個光光的身子,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地搖。我拚命搖動著,身體與繭殼摩擦出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後來有人在外面敲了兩下,說:「安靜。」我說你是誰?快把我弄出去,要悶死了!「好心的韋馱,」外面說,「這是十方剎,老實待著,出去會凍死的。」我說多謝收留我,現在我住夠了,我要出去。外面又敲了兩下:「老李,老李。」這回聽清了,是孫晉的聲音。我用力伸展了一下,還好,手和腳都在,於是起來給孫晉開門。

    風從北方來

    1950年夏初,唐河成立了中蘇友好協會,孫晉是兼職會長。經孫晉介紹,我也加入了這個協會,還當上了船務公司分會會長。孫晉給我五十枚徽章,要我在船務公司發展會員。第一個會員自然是岳寶瑞,我們花了兩天時間鼓搗出一份章程,以便於分會開展工作。經岳寶瑞提議,決定先發展公司經理楊作恆入會,因為以後分會的工作還需要他的支持。楊作恆是楊秀蘭的本家大哥,年輕時候隨船隊跑海參崴,跑釜山,是唐河最有經驗的船長,後來自己創辦恆豐船務公司,幾起幾落,創下萬貫家業,岳寶瑞管他叫「老資本家」,或是「老傢伙」。「老傢伙」平日深居簡出,總待在船務公司那座像堡壘一樣的大房子裡,叼著煙斗看海圖或草擬電文。據說他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在碼頭上隨便找一艘什麼船,逕直開出河口,到海上「遛一圈兒」,那情形大概就像我們飯後散步一樣。

    岳寶瑞說由他出面,楊作恆沒有不支持的道理。「咱們把這小鐵牌給他戴上,」岳寶瑞說,「讓老傢伙也風光風光。」

    沒料到我們在楊作恆那裡遇到了麻煩。當岳寶瑞莊重地向他「頒發」徽章的時候,楊作恆突然發作起來,他抓起徽章朝窗口扔過去,徽章碰到鐵欄杆上,落在椅子旁邊,楊作恆奔過去,撿起徽章又重新扔了一次。「什麼****友好!」他氣咻咻說,「友好他怎不把外興安嶺還給你,怎不把旅順口還給你!」

    岳寶瑞碰了釘子,漲紅了臉不知所措。

    「你看是這樣,」我試圖說服楊作恆,「咱們公司是一個分會,現在剛開始工作,希望公司領導能支持我們。」

    「這位是……」楊作恆看看我,又看看岳寶瑞。

    「這是咱公司的李會長。」岳寶瑞說。

    「李會長?」楊作恆想了想,不屑地說,「就你們那個什麼會?可我好像不認識你。」

    岳寶瑞說:「他剛來不久,也在燈塔工作。」

    「是孫科長介紹過來的吧。」楊作恆回到辦公桌後面坐下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不好好幹你的工作,成天就鼓搗這些東西?」

    我感覺受到了污辱,就回敬說:「這也是工作。」

    「你認為發那些牌牌就是工作?」楊作恆又站起來,拍著桌子說,「那就抱著你的牌牌走人,船務公司沒給你安排這份工作!」

    「你簡直是不講道理!」楊作恆的刁蠻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說,「現在是業餘時間,我耽誤工作了嗎!」事後想起來,當時我一氣之下,似乎還講過中蘇友好礙你什麼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誰也阻擋不了,我們工人階級就是要當家做主人,等等。我故意用比較敏感的語言刺激他,我覺得應該讓他知道,眼下是工人階級和資本家的對話,他沒有理由這麼囂張,至少不該把自己當成這裡的土皇帝。

    楊作恆愣怔了一會兒,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等我講完,他就對著外屋喊王主任:「你馬上給我找一個燈塔工,」他對站在門口的王主任說,「這個人是會長,守燈塔太委屈人家了。」

    王主任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看看我,再看看楊作恆。

    「照我說的辦,」楊作恆說,「勞保用品收回,工資給發到月底,咱們公司不虧待『工人階級』。」

    岳寶瑞忙過來勸解,他管楊作恆叫大哥,說:「大哥,怎麼會是這樣,李會長……小李還年輕,他也是為了工作。」又向外推王主任,一派息事寧人的樣子,「沒事了沒事了,你先出去吧。」

    「我的工作是縣裡安排的,」我說,「你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然後我把岳寶瑞散落在桌子上的徽章收進包裡,逕自走了。

    晚上我把這件事匯報給孫晉。孫晉說現在剛開展工作,下面還不重視,中蘇友好是當前的頭等大事,任何詆毀中蘇關係的行為都是不允許的。我說工作我可以不要,我實在無法忍受他這樣對待我。

    「他說了不算,」孫晉說,「船務公司不是他個人的,主要的股份還是縣政府,縣裡利用他,是衝他的航海經驗和業務網絡。這個老楊,還是船長脾氣,那些話要是傳出去,他得坐牢。」

    我說我可沒想把人怎樣,趕在那兒了,誰也不會讓步。孫晉說以後咱們得講究點工作方法,既然協會是在縣委領導下工作,就以縣委名義發個通知,老楊理不理解都得執行,他不光得入會,還得讓他當小組長,在你的領導下工作。我說他勁兒挺大的,讓他入會恐怕不行,再說咱們發展會員第一條原則不就是自願嗎。

    「這事由不得他。」孫晉說,「領導不入會,往後還怎麼開展工作,自願也得分對象,他不享受自願的原則。」

    孫晉又問我還剩多少徽章,我說只是燈塔發下去幾枚,另外還被楊經理扔了一枚,現在還有四十五枚。

    「這個老楊啊,」孫晉笑道,「他對蘇聯人有成見,上次哈中尉去聯繫運豆餅,他態度就不對頭,這次又在公開場合胡說八道,他也不怕惹出亂子。明天我就過去,得敲打敲打他,讓他住嘴。」

    我說他一上來就發火,讓人措手不及,也許是因為事先沒跟他商量。孫晉告訴我,楊作恆吃過蘇聯人的虧,光復那年秋天,恆豐公司有兩艘船跑釜山,被蘇聯軍艦當成日本船擊沉了,那以後,提起蘇聯人他就來氣。「死了十二個人,」孫晉說,「老楊差一點兒就傾家蕩產了。」

    第二天岳寶瑞來找我,他不敢看我,低著頭一個勁抽煙,好像我是一具沒被救活的屍體。「老傢伙鹽醬不進,我就差磕頭求他了。」岳寶瑞沮喪地說,「昨天晚上你嫂子又過去了,還送了黃酒……」

    我說別再讓嫂子去了,咱們犯不著去求他,船務公司又不是他家的。我告訴岳寶瑞,事情已經解決了,楊作恆沒把我怎麼樣。「至於他說的那些話,」我說,「就當咱們沒聽見,傳出去楊經理會有麻煩。」

    「那老傢伙是一根筋,其實他人不壞。」岳寶瑞說,「我真佩服你,在船務公司,沒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

    「可能有些過分,」我說,「他也有些過分。」

    「這是現在,要擱到以前,他還扇人耳光呢。」岳寶瑞說,「船上的規矩,都時興扇耳光,他也是打水手那兒讓船長扇出來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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