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12章 第三章 上 (3)
    溫麗新是關裡人,光復後隨工作隊來唐河,先在縣政府工作,後來到步雲區當區長。國民黨新編第六軍佔領唐河的時候,共產黨的區、縣政權悉數南遷,撤往蘇軍控制區,溫麗新沒走,她帶領區中隊在山上打游擊。當地流傳著很多關於溫區長的傳奇故事,說她曾夜入國民黨的縣政府,把縣長大印掠走,還捎帶著拜訪了縣長本人,當然那是一次非同尋常的造訪,數日後縣長便辭職了。傳說中的溫區長貌若天仙,武藝十分了得,是個色藝雙全的女將。「女將」的樣子顯然是套用戲文裡的人物,溫麗新並不漂亮,但堪稱英俊,女縣長的臉形稜角分明,大概就像說書人形容的鼻直口方的那一種,齊耳的短髮,再配上一件雙排扣的列寧裝,十足的男人派頭。並且她還抽煙,總看見她手裡夾著煙卷,間或吸一口,英俊的眉宇微蹙著,挺有城府的樣子。煙抽得頻了,便養成了探嗓的習慣,溫麗新的嗓音在男女之間,如果不看人,你準會以為說話的是個半大小子。有一回我挪動一口瓦缸,準備移到院子裡盛水澆地,正趕上溫麗新碰見了,她抓住缸沿,示意我抬另一邊,那口大缸差不多有二百斤重,我抓著都有些吃力,而溫麗新就抓著缸沿把它抬到菜地裡。這以後我對於溫麗新的那些故事確信不疑,覺得這樣的女人就該當縣長。

    晚飯後的女縣長通常是悠閒的,她背著手,神態自若地和孫晉上河堤散步,碰到熟人打招呼,偶爾也會停下來聊一會兒。有時候她和孫晉坐在院子裡說話,矮桌上擺一壺茶,孫晉陪他的女上級抽煙,挺投機的樣子。

    囉囌維和溫麗新偶爾會在孫晉家裡碰面,她們兩人之間很冷淡,尤其是囉囌維,她對溫麗新的敵意都在臉上。如果溫麗新不打招呼,囉囌維一般不會先說話,往往是溫麗新剛來,囉囌維便要回學校。碰到這種情況,孫晉通常會客氣一下,說:「待一會兒再走唄。」囉囌維無所謂地答應一聲:「不啦。」背著挎包大步從女縣長旁邊走過去。有時候我覺得囉囌維有些過分,她的任性不僅使溫麗新沒有面子,也把孫晉弄得挺尷尬。

    孫晉從來不提他和溫麗新的關係,時間長了逐漸能看出來,孫晉正在和他的女上級戀愛。畢竟是上下級關係,即使在熱戀中,女縣長偶爾也會不自覺顯出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有一天晚上,溫麗新氣沖沖來了,責問孫晉為什麼動用庫存發救濟糧。孫晉小心翼翼地解釋,說這是臨時變通一下,頂多兩個月,早秋新糧下來再充抵庫存。

    「你這是要犯錯誤的!」溫麗新大聲說,「我們只有一百噸機動指標,你一下放出去二十噸,誰給你這麼大的權限!」

    孫晉沉默了一會兒,悶聲悶氣地說:「出了事我頂著就是了。」

    「你頂得住嗎!」溫麗新大發縣長脾氣,「別說你個小科長,真要捅出婁子,我們都得跟你受處分!」

    女縣長的輕蔑激怒了孫晉:「歇馬區有人在吃樹葉,」他把煙盒往桌上一扔,「怎麼說我也是個唐河人!」

    「好一個唐河人,為民請命來了!」溫麗新直盯著孫晉,「我算外來的,可我打游擊的時候你在哪?」

    這時候他們都有些激動,爭論似乎已經離開了問題的本質。

    「你打過游擊,」孫晉冷笑道,「可是唐河也沒虧待你,不是讓你當上縣長了嘛!」

    「就你這個樣子,」溫麗新說,「一點原則性都沒有,往後還怎麼工作!」

    「那就請便,我等候處理!」孫晉說完便上河堤去了,把溫麗新一個人晾在那裡。

    溫麗新點上一支煙,在院裡來回走了幾步,餘怒未息的樣子。「小李,」她沖屋裡喊我,「給我拔點蔥來。」

    我上地裡拔了一些蔥放在甬道上,我想這時候擇蔥對女縣長是有好處的,至少能讓她平復一下情緒。我幾乎拔光了一壟地,估計夠她擇一陣子了。溫麗新在小板凳上坐下來,仔細擇著蔥皮和蔥須,擇了挺大的一堆,擇完之後用繩子紮好,把那捆蔥提走了。

    笑面韋馱

    我師傅岳寶瑞是個詩人,平時他兜裡總揣著一個小本子,隨時記錄偶爾想起的好句子。他曾給我看過他自己裝訂的詩集,牛皮紙封面,十六開本,錄有百餘首「偶感」和「詠懷」一類舊體詩。我不懂律詩,只覺得那些詩念起來有些拗口。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犯了癔症似的,眼神直勾勾的,嘀嘀咕咕自言自語,這時候十有八九是在作詩了。我想岳寶瑞大概屬於苦吟的那一類,有時候兩句詩要折騰一個星期,我看著都替他難受。我曾勸他別過於考究,既是詠懷,「詠」出來也就舒坦了,橫豎是自己看,又不是要流芳百世。他說有的詩是念出來的,而真正的詩是吟出來的,念出來的詩是白開水,吟出來的詩是釅茶。他列舉了曹植的《七步詩》,說那不叫詩,頂多就是順口溜。他還給我講了一個小故事,以證明前輩詩人的嚴謹,說是某秀才夜宿客棧,半夜鬧鬼,於樑上反覆吟誦一句詩,秀才隨口對出下聯,那鬼得了詩句,歡天喜地離開了。白天問店主,說是早年住過一個讀書人,作了上聯作不出下聯,活活給憋死了,死後陰魂不散,纏著往來文人要下聯。岳寶瑞說詩人就該這樣,沒有好句子,寧肯憋死。

    或許是由於岑參和王昌齡的邊塞詩,岳寶瑞對我的經歷很感興趣,動輒讓我描述「沙場」的情景。這讓我很為難,馬馬虎虎講過幾個小故事,又不能令他滿意,後來我乾脆拒絕談論這方面的話題,我說如果一個人在白刃格鬥的時候把另一個人的腸子捅出來,那麼他就不會再喜歡戰爭了。

    岳寶瑞家在城西楊甸,緊傍著熱水河,周圍是大片菜地,村民多以種菜為生,岳寶瑞家也有幾畝菜地,休班時我經常過去幫忙。岳家是三間草房,門前有一道水渠,水渠上架著木橋,竹批夾的院障子(岳寶瑞叫「竹籬」),荊條編的院門(岳寶瑞叫「柴門」),走過木橋,進入「柴門」,你會看見正房門楣上有一塊匾額,黑地綠字,赫然刻著板橋體的「竹廬」。岳寶瑞喜歡竹子(這大概是詩人的通病),院裡有一片南竹,屋裡掛著水墨竹子圖。那幅墨竹倒還有些意思,用筆簡練流暢,點染勾勒一氣呵成,卻又張弛有度,著墨極有層次感,落款西禪。

    聽說西禪是屏風山大莊寺的和尚,年輕時遍游江南,曾在川、鄂一帶山裡搭草棚居住,專為觀察竹子,回來後畫技大進,冷不防就出息成現在這樣。和尚沒出名的時候,任誰隨便拿一個豬蹄子就可以索畫,和尚邊啃豬蹄子邊作畫,不等一個豬蹄子啃完,畫已經出來了,後來聲名鵲起,就不再亂畫了。岳寶瑞的爺爺岳振邦在世的時候,與和尚私交甚厚,本來岳振邦也畫竹子,後來見了西禪的竹子,就一蹶不振,改畫梅花了。岳寶瑞家那幅墨竹,是岳振邦七十大壽的時候西禪送的賀禮,作者在畫上題詩一首:「擠擠挨挨萬千重,嘁嘁嘈嘈雨與風,待到拔地參天時,雲霧深處節節升。」岳寶瑞說現在唐河沒有人再敢畫竹,老和尚那首詩是怪他爺爺不該改畫梅花,他現在沒了陪襯,感到孤獨了。

    端午節中午,岳寶瑞請我去他家吃飯。我帶了兩瓶燒酒,路過廣大旅舍,見街角有人賣手工製作的小玩藝兒,便給岳寶瑞兒子聯松買了一個紫絨布縫製的馬猴子。

    岳寶瑞家門前的水渠已經乾涸了,壩埂上長滿了野芹菜,還有一種叫「懶漢筋」的蔓類植物,渠溝裡的濕土上,另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野菜密密麻麻地破土而出。水渠是岳寶瑞自己修出來的,本來門前是一片平地,為了營造詩意,岳寶瑞領著老婆孩子,硬是給家門口造了一條河,並修了橋。最近天旱,岳寶瑞正琢磨造一部腳踏水車,從熱水河上車水澆地。我剛過木橋,就聽見聯松在家裡大聲念課文:「鑼鼓響,過新年,一顆爆竹飛上天。飛上天,天上逛,看看祖國什麼樣……」聯松上二年級,愣頭愣腦的,總愛把課文當童謠。

    岳家滿是艾蒿和蒲草的氣味,岳寶瑞妻子楊秀蘭在灶間裡烀粽子,十二印大鍋裝得滿滿的,也不蓋鍋蓋,只在鍋上壓一塊青石板。

    中午我們吃粽子,喝黃酒。楊秀蘭包的粽子是三角形的,分黃米和糯米兩種,至少有半斤一個,家釀的黃酒,水煮的鹹肉,各種蔬菜都是自家園子裡出的。黃酒裝在瓦盆裡,用長把瓢往碗裡舀,楊秀蘭給我和岳寶瑞各舀了一大碗,說街上賣的米酒太淡,每年端午都要自己做一些,去年的酒發大了,結果吃了一年老醋。岳寶瑞端起碗敬我,我們每人喝了一口。酒確實不錯,微酸,回味綿長,有濃郁的黃米味道,喝到碗底,能看到沒篦淨的碎米粒,索性連米粒一起喝了。楊秀蘭又給我舀酒:「老岳就喜歡黃酒,」她說,「喝了家釀黃酒就該鬧騰詩了。」岳寶瑞說不一定是黃酒,燒酒勁頭大,鬧騰起來更厲害。楊秀蘭說小李你聽聽,他也承認是鬧騰,這不故意的嗎!

    「是刻意,」岳寶瑞糾正說,「作詩嘛,很傷腦筋的。」

    「我看你是把腦子傷出毛病了,」楊秀蘭說,「修完水渠又要造水車,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廈屋裡的木料一根也不許你動,那是修房子用的。」

    「舀酒,舀酒。」岳寶瑞把碗推過去。

    楊秀蘭邊舀酒邊講岳寶瑞的故事,說是某日她耪地回來,岳寶瑞還專為她作過一回詩。「說什麼來著?」楊秀蘭問聯松,「給你叔唸唸。」

    「日落西籬下,健婦荷鋤歸。」聯鬆脫口而出,「我爸的詩,『健婦』就是我媽。」

    「你聽聽小李,這是嫌我賤了。」

    「是健壯的意思。」聯松大聲糾正。

    「都差不多,聽起來怪坷磣的。」楊秀蘭說。

    「看看你嫂子這體格,說健婦不對嗎?」岳寶瑞笑道,「要說農婦吧,有貶意,說佳人又不像,再說佳人也沒有扛著鋤頭去耪地的。」

    楊秀蘭說你拐彎抹角的幹什麼,就說老婆荷鋤歸得了。

    岳寶瑞又談起他的水車,說熱水河上要是有一部水車,整條河都會活起來。楊秀蘭白了岳寶瑞一眼,說整天瞎搗扯累不累呀,我看吶,閒著難受你就找塊磚頭,把鼻子磨掉算了。岳寶瑞說水車是得造,造好了還得咱倆蹬。楊秀蘭說愛蹬你自己蹬吧,我可沒有閒工夫陪你玩兒。聯松咬了滿嘴粽子,說,爸,水車什麼時候能造出來呀?造好了我幫你蹬。楊秀蘭說小李你說他是不是缺心眼兒,我看他是讓詩給弄傻了。我說是有點傻,可一般人還傻不出來呢。楊秀蘭說你是當他面不好意思說,你們整天在一塊兒,沒看出來他不正常嗎?我說詩人都這樣,整天柴米油鹽的,會把詩意磨滅了,得高於生活。「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楊秀蘭說,「唐河街裡那些披著破棉套滿地找果核的,差不多都是詩人了。」

    午後我和岳寶瑞去屏風山大莊寺,楊秀蘭備了一籃子食物,有粽子和鹹豬肉,還灌了兩瓶黃酒。

    大莊寺在屏風山東坡的一處山坳裡,從下面望去,只能看見一些大樹的樹梢。沿山路上去,拐過一處突出的岩石,迎面是一座石頭鐘樓,鐘樓北面有一個水塘,水塘上有木橋與山門下的石階相連。

    午後的大莊寺空閑靜寂,院子裡一個人也沒有,西側禪房前面有幾簇芍葯枝葉繁茂,綴滿了肥大的紫紅色花朵,佛殿台階下鋪著兩張葦席,晾曬著半干的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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