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14章 第三章 下 (1)
    兩天以後,中蘇友好協會船務公司分會正式宣佈成立。分會下設燈塔、碼頭、船隊、修船廠和後勤五個小組,第一批會員由原計劃五十增加到一百三十人,以至於不得不差人去縣裡索取徽章。縣中蘇友好協會會長孫晉出席了成立大會,他先講社會主義陣營的巨大成功,以及中蘇友好的深遠意義,然後又極力讚譽公司經理楊作恆同志,說他「不遺餘力地支持分會籌建工作」,並且還能不顧工作繁忙,親自擔任分會後勤組的組長,為促進中蘇友好「做出了應有的貢獻」,把主席台上的楊作恆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後來便是頒發徽章,分會組織委員岳寶瑞走上主席台,鼓足勇氣把楊作恆扔掉的那枚徽章又給他戴上了。要說楊作恆真是不夠大度,戴上徽章以後,立刻噤若寒蟬,就像披枷戴鎖的囚犯一樣可憐兮兮的。

    我聽見孫晉小聲問楊作恆:「你不說兩句嗎?」

    楊作恆說:「我就不說了吧。」

    「還是說兩句吧。」孫晉依然和氣,但意思是不容商量的,「表個態,便於分會工作。」

    於是楊作恆清了清喉嚨開始發言,他對「有幸」成為會員並「榮任」小組長感到「由衷的高興」,表示要在李會長的領導下,再接再厲,做好分會工作。一旦放開了,便又能覺察到他反蘇的本質,他在後來的發言中大放煙幕彈,說是一切工作都得給協會讓路,即使船不出海,碼頭關閉,也不能耽誤了協會的工作。孫晉顯然發現他越說越離譜,於是糾正說協會的性質是一個相對鬆散的社會團體,在會務工作安排上要分清主次,以不影響公司正常工作為宜。

    在接下來的「中蘇友好宣傳周」裡,南台戲院更名為「友好劇院」,正仁街更名為「友好街」,原「賀記洋服店」的當家裁縫獨出心裁,他廢掉沿用了三十年的老字號,掛出「普希金洋服」的招牌,並趕製了一批布拉吉和哥薩克卡其布軍便裝,結果連櫥窗裡的樣品都被搶購一空,據說現在送去面料,要排到秋天才能拿到成衣。賀記洋服店起頭,便有東施效顰者跟著湊熱鬧,於是唐河街裡又有了「彼得飽」餃子館和「屠格涅夫」肉店。

    唐河人的想像力引發了外交爭議,哈達耶夫中尉找到友協,對發生在唐河的一系列「有損蘇聯形象」的現象「深表遺憾」,於是孫晉又以縣商業科的名義下發了一份題為《關於唐河城鄉各工商業戶更改鋪面名稱暨對已改鋪面名稱重新審查之規定》的通知。好人孫晉起草的通知用語溫和,缺乏整飭力度,某些地方甚至讓人不知所云,如談到亂改店名的現象時他寫道:「足見中蘇友好深入人心,可喜可賀。」簡直像是鼓勵了。最嚴厲的措詞也僅僅是「有礙觀瞻」,「恐致誤解」。發出這樣的通知顯然不會有什麼效果,後來還是各部門聯合檢查,摘了幾十塊牌子在教堂廣場放了一把火,才算彌補了哈達耶夫的「遺憾」。

    宣傳周的中心設在教堂廣場,菜市場臨時遷到廣場東南角。教堂門前搭起席棚,舉辦中蘇友好大型圖片展覽,我為這個展覽寫的解說詞,得到了孫晉的極力讚賞。即將畢業的囉囌維被抽調出來擔任解說員,她那略帶沙聲的嗓音極富樂感,遠遠聽起來非常美妙,我寫的解說詞被她掌握得恰到好處。囉囌維用她那極有特點的聲音向唐河人展示遠在北方的另一個世界:一望無際的烏克蘭麥田,收穫甜菜的集體農莊,小山一樣的康拜因,高加索的油氣田,在克里米亞度假的勳章獲得者,以及裝有電燈電話的平民住宅……教堂廣場整日裡熙熙攘攘,人們為「蘇聯老大哥」的成就歡欣鼓舞,通行的說法——這些也是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的成就。

    在圖片展籌備過程中,哈達耶夫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為我們提供了大量資料,還專程跑了兩趟旅順基地,找來幾部電影拷貝,在南台戲院(現改為友好劇院)放映,以增加人們對蘇聯社會的瞭解。基輔大學歷史系畢業的哈達耶夫具有良好的文化素養,通常他都在圖片展覽現場,彬彬有禮地與參觀者交談,回答人們提出的各種問題,很隨和的樣子。他慣於用「中國兄弟」泛指一切參觀者,但兄弟之間也有很多忌諱,如海參崴必須是符拉迪沃斯托克,庫頁島必須是薩哈林島,否則,哈達耶夫便要「遺憾」。

    這期間有一件事對我很重要。大概是宣傳周結束的前一天吧,我在展覽現場和囉囌維談論中國古典文學,那天心情不錯,談起來滔滔不絕。我拿《聊齋誌異》與《閱微草堂筆記》進行比較,認為蒲松齡談狐說鬼都是好文章,而《閱微草堂筆記》就等而下之了,大學者紀曉嵐實在不該去弄那些小故事,讓自己露怯,據我看,那些講給皇帝聽的小故事幹巴巴的,通篇是臆造的瘢痕,一看便是說瞎話,也就唬唬不出宮廷的皇上。我不知道囉囌維聽懂了沒有,她專注地望著我,或莞爾一笑,說:「是嗎?」我受到鼓勵,越發興奮起來,索性又拿法國文學胡說一通。後來便有一個人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他偏著腦袋聽我說話,還不住點頭,顯出十分虛心的樣子,似乎我的交談對像不知不覺已經轉移到他那邊去了。後來發現他在記錄,這就有些不對勁了,我講得再精彩,也屬於即興發揮,他這麼偷聽讓人很不舒服,何況他還要記下偷聽的內容,於是我停下來,斜睨了他一下。那人趕緊站起來跟我熱烈握手:「吳朝暾,《唐河報》的記者。」那人提了一下斜在肩上的皮帶,便有一個照相機被提到胸前,「您就是李廣武同志吧,如果方便,我想和您談談。」

    我正講得起勁,被他橫著插進來,感覺有些掃興,耐住性子問他想談什麼。吳記者說他正在辦一個叫「唐河英雄譜」的欄目,想找一點「素材」。「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吳記者說,「李同志是唐河第一個一級戰鬥英雄。」

    「你們搞錯了。」我說,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努力鎮定下來,「寫唐河英雄,你該去找土生土長的唐河人,他們才能代表唐河。」

    「李同志真謙遜。」吳記者摘下肩上的相機,不由分說便給我拍照,閃光燈閃了一下,他說老李你別動,配合一下,便換個角度又拍了一張。「你剛才講得真精彩!」吳記者收起相機,搬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想不到李同志對文學還挺有造詣的。」

    「朋友之間隨便聊聊。」我說。

    「不對吧,」吳記者看看囉囌維,「剛才聽你們評價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見解很獨特嘛,我還沒聽說有誰對巴爾扎克的作品持批評態度。」

    「巴爾扎克是個大作家,但不一定是個好作家,」囉囌維說,「我們學校的女生都不喜歡巴爾扎克。」

    「中國的女學生真厲害!」吳記者說,「連馬克思都要看巴爾扎克,你們居然說不喜歡!」

    「這就是女學生和馬克思的區別。」囉囌維拿起桌子上的一沓資料走出席棚。

    這位吳記者矮墩墩的,雙眼之間距離很寬,每當我說話的時候,他便偏起腦袋,把一隻耳朵對著我,彷彿有重聽的毛病。這人給我的印象是沒有多少城府,很皮實的樣子,一看便是不設防的那種人。聽說他和孫晉是同學,通過民政部門介紹,他掌握了我的一些情況。

    接下來吳記者的採訪就順利多了,他從我的過去一直問到現在,諸如參軍前做什麼工作,在部隊都參加過哪些戰役,最難忘的是哪一次戰鬥,來唐河以後的生活和工作狀況,甚至還問到了對唐河各方面工作的意見。繼續「謙遜」是說不過去的,一旦鎮定下來,我發現自己具有極豐富的想像力,那些道聽途說的故事被我稍加編排,都成了我的親身經歷,從華北一直到廣西,我見證了那場戰爭的全過程,打孟良崮的時候,死的人成堆,機槍就架在死人堆上。某一次渡河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那條河的名字,只知道是在大別山區),一百多號人蹚著水下去了,走到河中間,對岸槍聲大作,子彈落在河裡像下一場急雨,而我們的戰士沒有一個後退的,他們衝鋒的陣勢,很像是冒雨到對岸搶收莊稼。我們的連長中彈倒在河裡,我把他背到對岸,發現他已經犧牲了。提起廣西剿匪,我差一點說出自己中彈負傷的事,話到嘴邊,忽然想起真他媽的愚蠢,如果老吳要來驗看(這很有可能,一個傷痕纍纍的英雄似乎更具魅力),我身上囫囫圇圇的,拿什麼給他看。於是我只是讓自己在十萬大山裡「挨了一槍托」,因為對方子彈打光了。

    開始我語速很慢,每講幾句都要停頓一會兒,既照顧老吳記錄,也給自己留下足夠的編排時間。後來越說興致越高,以至於文思泉湧,老吳給弄得手忙腳亂。他間或看我一眼,重複說:「噢,廣西……你是說十萬大山嗎?……啊,山洞,就是說藏在山洞裡……」看情形,老吳只記下某些要點。一旦撕破臉皮,我發現撒謊簡直就像吐一口痰那樣便利。老吳得到一大堆材料,樂得什麼似的,一定要請我吃唐河菜館,我說這邊走不開,推辭了,又要看我的勳章,和他約定了第二天晚上去孫晉家。獎章有好幾塊,不怕他看,我哥把所有的榮譽記錄都給了我,只有傷疤還留在他身上。

    女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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