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3章 第一章 (3)
    我不是說李廣武就是厚臉皮,如果他知道實情,我想郭蘭就會被別人領走。郭蘭的魯莽反而把事情弄糟了,她極度尷尬地站在眾人面前,像一隻在集市上等著出售的羊。婦救會長的衝動並沒持續多久,據在場的人說,郭會長嚇得臉都白了,看看她實在頂不住了,另一個女幹部藉故把她支走了。另據有人透露,在李廣武之前,其實有人報名,那人是劉家岙的殺驢王。我們都知道殺驢王,上學放學,經常能看見他在村道上招搖,肩上搭著新剝的驢皮,渾身血漬斑斑。他相貌醜陋,身材瘦小,走起路來總是試試探探的,像沒開絆的小雞。殺驢王可不管那一套,據說他共舉了三次手,但主持會議的女幹部眼皮上翻,故意裝作看不見,後來殺驢王一著急,就從炕上站了起來,可緊跟著就站起來兩個壯漢,生生又把他摁在炕上,殺驢王不得伸展,委屈得眼淚汪汪。後來便是提著油瓶的李廣武進來了,他很走運,事後有人感歎說:滿天一個大雨點子,一不小心砸在李老大頭上!

    李廣武確實很幸運,在他走後,村裡人都說他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讓一個不知道害怕的人進入槍林彈雨的戰場,那就不僅僅是冒險了。父親是帶著失去兒子的沉痛心情把李廣武送走的,他曾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哥能活著回來就好。那時候他老人家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夙願,他對兒子的期望已經降到最低點——僅僅是活著回來。

    李廣武一去便是四年,四年當中我們沒有他任何消息。大規模戰爭結束之後,子午山陸續有人回來了,他們帶回了陣亡者的確切消息和遺物。那個階段父親挺忙碌,經常外出打探消息,回來便誇獎誰誰如何精明,因為人家活著回來了。彷彿他匆匆趕過去專為欣賞一個活人。

    父親顯然是低估了他的長子,李廣武在春節後的一天突然回來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他雖然膽子大,但並不魯莽,他小時候的一些事被重新提起,一個能與黃鼬鬥法的人肯定有些道行。除了身上多了幾道疤痕,從表面上看李廣武與四年前沒有多大變化。有變化的是我們。李廣武走的時候我是個半大小子,現在我比他高了。還有郭蘭,儘管她與李廣武的故事已經成了傳奇(在膠東一帶曾上演過一個小呂劇——《光榮燈送給誰》,就是演他們的故事),但就在李廣武回來的當天,郭蘭卻搬了出去,因為她不想弄得太尷尬。同樣尷尬的還有我,見到久別的兄長我便有一種負罪感。我想說的是,他畢竟從我們當中離開了四年,四年的時間不算太長,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這期間我從少年到成年,一個不諳世事的中學生從他獨居的嫂嫂那裡知道了女人,知道了生命中另有一些沉重的東西,他珍惜過,也破壞過,他似乎忘記了另一個人的存在,當那個人重新出現的時候,他及時離開了。

    小傢伙

    給呂克貞的信發出去之後,我只能等在孤城驛。憑著同學情分,呂克貞會幫助我的,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馬上給我找到工作,如果他慢慢騰騰拖上一段時間,我就真要難堪了。

    楊掌櫃又來過一次,他對那宗本不存在的生意還很上心。儘管我對這個人沒什麼好印象,但畢竟受過款待,並且「生意」沒做成,一時覺得真有些對不住人家。如果我是他所期望的那種人,我想我會讓他做成一筆生意。禮尚往來,我在東邊道驛館叫了一桌菜答謝楊掌櫃。席間我提到安東都護府,楊掌櫃則搬出什麼薛禮征東來對付我。他給我講薛禮打蓋蘇文的故事,說是至今城北的孤山上還留有薛禮斗大的腳印。據他比劃的那隻腳的大小來看,「薛禮爺」的身量大概比驛館的二層樓還要高。

    談起當地的出產,楊掌櫃倒是很內行,不光列舉了品種,還詳細介紹了歷年的產量以及這些東西的成色。他特別提到當地的柞絲,據他說柞繭在當地僅次於農業,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蠶農,又說他每年收購多少擔大繭,銷售多少柞絲。我想他在向我暗示他的經營潛力,想從我這裡獲得他所期待的生意。我的態度挺曖昧的,我不再急於說明我的身份,讓他保持某種誤會起碼不是壞事(我給呂克貞的通信地址便是來亨貨棧楊希貴收轉)。現在我甚至害怕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當然這不僅是因為虛榮,也不僅是要讓他做我的收信人,如果有人把你當成富商大賈,並對你寄予厚望,而你卻是個逃難的,恐怕連你自己都過意不去,這時候最好的辦法是順其自然。

    冒充富商感覺挺好,可這頓飯幾乎花光了我剩餘的一點錢。

    這天上午,我在驛館對門買了個芝麻燒餅,站在路邊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燒餅很好,芝麻的醇香耐人尋味,我知道這是我的最後一隻燒餅了。驛館的房間已經退掉了,我不想讓人追討宿費。吃完燒餅,我已經有了主意。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主意,也許它僅僅是人在窘境中一個無奈的辦法。在我還有心情看風景的時候——也就是在我還能吃得起燒餅的時候,我曾經去過海邊,那裡有一個小海灣,在岸邊的沙灘上停著一艘廢棄的水泥駁船,我曾看見一個小乞丐從駁船裡走出來,我所說的「主意」就是這條駁船。

    登上孤城驛南面的山頭,海灣就在腳下。那個小乞丐在沙灘上攏了一堆火,大概此刻他正在做早飯。我從山上走下去,順便拾了一些干樹枝,我想這是今後用得著的。小乞丐正趴在沙灘上吹火,火堆上方架著瓦罐,旁邊放著一個小洋鐵桶。我把腋下夾的樹枝放到火堆旁,聲音驚動了小乞丐,他抬頭看看我,也不說話,顧自抄起木勺在瓦罐裡攪動著。

    「做早飯吶?」我搭訕著,算是跟我未來的鄰居打過招呼,見他沒有交談的興趣,我也不再說什麼,逕自從駁船側舷的缺口走進船艙。

    從遠處看這條船不是很大,走進去以後才發現,裡面足有三四間房大小,上甲板的舷梯口敞開著,像是開了個天窗,船底的「龍骨」凸突出來,把船艙一塊一塊分隔開,在進口靠北的角落裡,搭有一個板鋪,上面鋪著草蓆和狗皮。艙內光線很好,上午的太陽照在西面艙壁上,看起來暖洋洋的。

    「你要幹什麼!」小乞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

    「這地方還行,」我盡量放緩語氣。「你不介意多一個鄰居吧。」我邊說邊走出來。我走到火堆旁坐下,把撿來的干樹枝投到火裡。這是一個友好的表示,我想那個小傢伙領會了我的意思,他邊照顧瓦罐邊偷偷打量我。「我想在這裡住幾天,你看行嗎?」我挺認真地徵求他的意見。既然他先佔了這個地方,他就擁有了某種權利,雖然以他的能力,還不能阻止我和他共同擁有這條船,但我不想強行侵入。

    「想住你就住唄,誰也沒攔著你。」小乞丐拿起一個粗瓷碗,在身上蹭了幾下,盛了一碗飯蹲在沙灘上吃起來。小傢伙有十三四歲,挺莊重的樣子,瘦小的身體裹在肥大的棉袍子裡。那件袍子太大,當他蹲下來的時候,整個人就罩在袍子裡,像一個倒扣的喇叭。

    「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他顯然是誇大了自己的年齡。

    「你也自己做飯嗎?」

    「我不要飯。」他莊重地喝著麵糊糊,「你以為我是叫花子嗎!」

    「對不起。」我訕笑著說,「自己做飯,挺麻煩的。」

    「吃唐河菜館不麻煩,你倒是去呀。」

    「你怎麼不回家?你父母呢,他們不管你嗎?」

    他瞪了我一眼,好像不屑於回答。一碗麵糊糊喝完,他站起來,提著瓦罐逕自向海邊走去。

    我把提包放在船艙裡,又返回孤城驛,本來想找楊掌櫃要點東西給自己弄個床鋪,或者乾脆借一套鋪蓋,又覺得不妥。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支鋼筆,我想或許可以拿它換點什麼。需要的東西太多了,並且我已經感覺到該吃午飯了,然後又是晚飯,今天把鋼筆吃了,可是還有明天,我總不能餓著等呂克貞的回信。

    運氣還不錯,問了幾個地方,後來在公路邊一個大車店門前碰到幾個扛小槓的農民,夾在他們中間幫人卸了一船土豆,我得到的酬勞便是一麻袋土豆。

    幹完活已經是深夜了,扛著沉甸甸的土豆走在山路上,感覺心裡挺踏實的。這可是整整一麻袋的土豆,足夠我吃一陣子了。肩上的麻袋挺沉重的,我歇了兩氣才把它扛回去。

    小傢伙不在,他的床鋪空著。本來白天我看好了靠北的一塊地方,那裡陽光充足,我把提包放在那裡,可現在我的提包被扔到南面,小傢伙重新給我指定了一個地方。看看我可憐的提包,便能想像出小傢伙氣嘟嘟的樣子。我拿出幾個土豆,想出去攏一堆火,但感覺身上極度疲憊,枕著提包躺下,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大概天快亮的時候我被凍醒了。四週一片漆黑,外面傳來一陣一陣海潮的聲音,不知是漲潮還是落潮。舷梯口有一些幽暗的光亮,幾顆星星在閃爍著,閃爍的星星透著寒意,像鑲在鐵幕上的銀飾。水泥船底冰涼砭骨,我感覺四肢都僵直了,衣服像是鐵皮做的,又涼又硬,渾身隱隱有一種針扎般的刺痛。我掙扎著爬起來,在小傢伙的床鋪上找到火柴,點亮了掛在艙壁上的油燈,油燈的光亮使船艙裡有了少許暖意。從昨天早晨到現在,我只吃過一個小燒餅,卸船的時候便覺得力不從心,一陣一陣眼前發黑。飢餓使抵禦寒冷的能力下降了,平時在家的時候,即使三九天裡我也很少穿棉衣,我從未體驗過今晚這樣徹骨的寒冷。覺是不敢再睡了,再睡下去我準會凍成冰坨。我出去抱了一些樹枝回來,在船艙裡攏了一堆火,我伸手撩著火舌,盡量讓身體靠近火堆,由於靠得太近,一會兒面部便有一些燒灼感,我搓著臉,彷彿要把溫暖搓進骨頭裡。

    吃過幾個燒土豆,感覺身上暖和了一些。這時候天已經亮了,我走出船艙,沿海邊一直走到西面的岬角,然後再折回來。拂曉的海面一片黑藍,海風夾帶著鹹腥的氣味迎面吹過來,空氣潮濕而寒冷。遠處有一艘船孤零零的,好像停在海面上,又像在慢慢移動。再遠些,隱隱約約能看見幾個島嶼。我從煙台搭乘貨船過來的時候,曾從那幾個小島旁邊路過,據說那是甲午海戰的舊戰場。當時曾有人指給我看孤城驛的大致方位,那時候我對孤城驛充滿了希望,我喜歡這個名字,它讓我生發很多聯想:馬車、驛站、邊塞小鎮,擎著節杖的使者絡繹於途,倦飛的鳥兒總能在這裡找到棲息的樹枝,印象中的孤城驛挺詩意的,如今「詩意」沒有了,它只讓我感到飢餓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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