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2章 第一章 (2)
    李廣武上過兩年學,他比我大四歲,上學的時候我們同班。那時候韓復矩在山東辦新學,我們進的便是新學堂。父親是個有見識的農民,家裡有幾垧好地,日子也還過得去。父親自己就上過塾學,會念「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並且節奏掌握得很有分寸。有時候念著念著就忽然失意起來,自謙說唸書太少,難得出息,彷彿非得當上山東省主席才能對得起家人。已經做穩了農民的父親對我們兄弟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奢望,從他給我們取的名字來看,他是有野心的。我哥膽子大,從來不知道害怕,父親給他取名廣武,說他將來適合在軍界發展。我叫廣文,大概是想讓我當文官,但後來看見各省都是軍人當政,臨上學時又給我改名廣舉,取文武兼備的意思。現在看來,我們都辜負了父親的厚望。

    李廣武的膽量在老家那裡是出了名的。往年每到冬季都有湖州客商過來收購黃鼠狼皮,據說是用來制筆,這時候李廣武就忙活起來,他拿出全部的興趣和智慧對付黃鼠狼,以至於夜不歸宿。村西的亂葬崗子有很多黃鼬窩,黃鼬在墳墓上打洞,黑黢黢的洞口露著朽爛的棺材板。李廣武白天去下了套子,半夜的時候便悄悄爬起來去收穫獵物。他在這方面很有天分,據他說黃鼬機警得很,說破了就別想有一點收穫。每次逮到黃鼬,他總是找個隱蔽的地方盡快處理好,皮扒下來用秫秸撐起來,然後攏一堆火把肉烤著吃了。我曾經被邀請去吃過一回,感覺有一股騷烘烘的怪味,但李廣武不在乎,他很快就把整只黃鼬全吃光了。

    春季裡陽氣上升,我們那一帶多有黃鼬魅人的事,李廣武一到,病人立刻匍伏在地,聲稱再不敢為祟。後街五福嬸子,五十多歲的人了,犯起病來身手矯健,動輒躥到房脊上,家人請來驅邪先生,百般整治也降服不了,李廣武隨著人去看熱鬧,五福嬸子立刻趴在地上磕頭。李廣武這個能耐被人廣為傳誦,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便在子午川享有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聲望。至今我還清晰記得這樣的場面:李廣武被領進病人家裡,還顯稚氣的臉上故意作出威嚴的樣子,因而顯得有點傻氣。一般情況下,他會用童聲重重咳一聲,以宣佈自己的存在。這時候,帶路的大人通常會用誇張的語氣報出李廣武的名字,於是病人便戰戰惕惕作恐懼狀。有時候,李廣武會即興發揮,如摔碎一隻破碗,或打壞某樣不值錢的用具以壯聲威,也沒有什麼現成的套路,一切都要看他當時的心情,而那時候他才是個不到十二歲的鼻涕鬼。

    李廣武顯然不是唸書的材料,他把心思都用在荒山野地裡,逮鳥、摸魚,每樣他都能弄得很像樣,唯獨不會唸書,在他還沒弄懂兩位數加減法的時候便早早退學了。退學後的李廣武終日與家裡的兩頭牛為伍,我早晨上學的時候,經常能看見他蹚著露水在河邊的草叢裡放牛。雨季裡,每逢子午河漲水,他總是趕著牛過河來接我,我們拽著牛尾巴蹚著齊腰深的急流過河。我們自小聆聽父親念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對我們很有好處。父親教誨我們看重手足之情,我們做到了。而他自己從來就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慈父,由於心腸太軟,即使我和李廣武偶爾犯點小錯,他也不會體罰我們。我們的家庭比一般農家更具有溫情。

    李廣武是在1945年冬季參軍的,那年他十九歲。他走得非常突然,事先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要參軍,當他把這個決定告訴父親時,我們都感到萬分驚訝。更讓我們驚訝的還在後頭,當天晚上,區婦救會長郭蘭領了幾個人風風火火來到我們家,不由分說便把一個大紅的光榮燈掛在大門口。父親和李廣武正在鍘草,父親扔了鍘刀迎上前去,口口聲聲喊郭會長,說郭會長你看能不能緩一緩,我都這一把年紀了,孩子走了家裡這些地怎麼辦。那些人並不理會父親的請求,一圈人都望著父親笑,其中一個女幹部把郭蘭往前推了一把,說大叔,從今往後您老別再叫她郭會長了,現在她是您兒媳婦了。父親探詢地望著李廣武,李廣武倒顯得很沉穩,他大大方方把人們讓進屋,拿出柿餅大棗招待客人,又吩咐我燒水沏茶。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郭蘭,我的新嫂子(如果這是真的)長得很喜興,細高的個子,棉衣外面紮著皮帶,渾身透著一股熱情勁兒。我蹲在外屋灶坑前,不住地往東屋偷看,此刻,燈影裡的郭蘭好像挺靦腆,她緊抿著嘴唇,臉上做出很有分寸的微笑。有人起哄說:「握手。」李廣武便和郭蘭握手。又有人說:「笑一個,握雙手。」郭蘭伸出雙手,但李廣武只伸右手不伸左手,他把左手背在身後,看起來挺有派頭,只有我知道李廣武的秘密,他左手少一根手指頭。李廣武笑得很好,標準的新郎模樣,這傢伙甚至還應眾人之邀,公雞打鳴似的和郭蘭合唱了一首擁軍歌:「十五的月亮掛高空,萬里無雲分外明……」郭蘭開始的時候還挺正經,唱著唱著就笑出了聲,剩下李廣武一個人獨唱:「……光榮燈,真光榮,燈上寫的是光榮,喜報送到家裡來,全家老少樂融融……」能看出李廣武挺高興的,他在認真對待這件事。我的喜悅不亞於李廣武,感覺像在做夢。郭蘭就像不可思議的田螺姑娘,一下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明天天亮之後,她還會在這裡嗎?掛在門口的那個大紅燈輕輕地搖著,看樣都是真的。我正在胡思亂想,郭蘭走了出來,她拍拍我肩膀,說:「兄弟,讓我來吧。」

    那天晚上李廣武就真的娶了郭蘭。由於事情太突然,他們甚至沒有一套新婚的鋪蓋。新房就設在西屋,我把自己的鋪蓋搬走,給他們騰了個地方。那天晚上父親是個局外人,他沒有參加他長子的婚禮,以至於新人要行大禮的時候找不到「高堂」,後來只是互相鞠了一躬。父親很晚才回來,見我搬到東屋,他小聲問我:「這就住下了?」

    「住下了,」我笑著說,「他們……結婚了。」

    父親一聲不吭在炕沿上坐著,後來便吹了燈上炕躺下。大門口的光榮燈映得窗戶紙一片通紅,父親爬起來向窗外望了望,又摸摸索索躺下,黑暗中,父親自言自語說:「這叫什麼事兒啊!」

    第二天李廣武就走了。李廣武走後,我們從別人口中陸續知道了他娶親的經過。

    李廣武那天本來是要去吳家油坊,他用架子車推了一麻袋黃豆,走在孫記大車店的時候被人堵住了。區委會正在擴軍,李廣武提著油瓶進了擴軍會場。會場就在大車店裡,南北兩條大炕上坐滿了人,炕洞裡劈柴燒得正旺。李廣武看見炕洞正上方有一塊空地方,就坐了過去。他坐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炕太熱,就跳到地上站著。炕上的人都悶著頭一聲不響,任憑炕再燙也沒人動地方,屋裡的氣氛非常壓抑。李廣武的不安分給會場添了一些生氣,屋裡人都對他投以怪異的目光。區委會的一位女幹部清了清嗓子,問李廣武:「怎麼樣,你同意了?」

    李廣武愣了一下,說:「看看吧。」他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參軍吧,到咱們自己的隊伍上去,」女幹部笑瞇瞇地,「我看你小伙一表人才,將來肯定會有出息。」

    女幹部看起來挺順眼,也會說話,李廣武似乎無法拒絕,他挺為難地撓著頭:「要是不同意呢?」

    「那就回炕上坐著,」女幹部又換了一副面孔,「什麼時候同意了再下來。」

    「別,」李廣武沖炕上的人做著怪臉,「別逼我上炕。」

    屋裡忽然發出一陣哄笑。

    「你真幽默!」女幹部紅了臉,「揀便宜也不看個地方!」

    「不就是當兵嘛,」李廣武說,「行,把我記上,李廣武,子午川的。」他邊說邊提著油瓶往外走,「我還要去打油呢。」

    「你等一下,」女幹部一把拽住李廣武,興奮地衝著外屋喊,「快叫郭會長,第一個小伙出來了,還挺漂亮!」

    晚來的李廣武還不知道,那天他看似漫不經心的許諾會給他掙來一個媳婦。

    後來我看過一份資料,說是在解放戰爭中,共產黨的部隊裡每四個兵就有一個是山東人。這個比例是很驚人的,不客氣地說,共產黨的天下簡直就是山東人打下來的。在縱橫數千公里的國土上,山東人幾乎參與了所有的戰爭。凡是有兵的地方,你總能循著鼻音濃重的「山東腔」,看見山東人的身影。他們身穿黃棉襖,肩扛笨重的步槍,以山東人特有的耐力,去承受戰爭的重壓。這其中就有我哥李廣武。

    那天大車店裡的擴軍開始並不順利,任區委會的人磨破了嘴皮子,人們就是一聲不吭。鬱悶的場面使區長大為惱火,他下令把人都請上炕,然後使勁往炕洞裡加劈柴。有人熱得受不了,動了,區委會的人就問:「怎麼樣,想通了?」後來誰也不敢動了,屋裡瀰漫著一股焦糊味兒,但人們都像凝固了一樣,一動不動忍受著火炕的煎熬。參加擴軍的郭蘭先沉不住氣了,她打破沉悶,慷慨激昂地放出話來:誰第一個報名,她就嫁給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子午區婦救會長扔下一個讓人驚喜的懸賞。郭蘭的決定引起一片騷動,但並沒有招來預期的反應。眼看熱烈的場面又沉寂下去,郭蘭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傷害,她攏了攏頭髮,說:「你們都怎麼了,我真的就那麼不值?」郭蘭顯然還不知道我的同鄉們的性格,其實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會拒絕郭蘭,我敢說,他們心裡都癢癢的,但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出來把郭蘭領回家,除了需要點兒膽量,還得有足夠厚的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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