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20章 第四章 (1)
    【第13節】

    礦上對宋長玉的處理決定,是康隊長傳達給宋長玉的。康隊長讓小馬把宋長玉叫到他的辦公室,對宋長玉很客氣。他給宋長玉倒了一杯開水,說:「來,先喝點水。」宋長玉說不渴,還是把水接著了。康隊長說:「小宋老弟,我對不起你呀!」

    宋長玉心裡一驚,知道康隊長話後面有話,他把康隊長看了看問:「這話怎麼說?康隊長您一直對我很好。」

    「怎麼說呢?」康隊長剃了新一輪光頭,他把光頭抹拉著,欲言又止,像是真的很為難的樣子,「你可能知道了,那天晚班出了點事故,冒落的石頭把小畢的腿砸斷了,小畢腿上打了石膏,現在還在醫院躺著。昨天我專門到醫院看了,小畢傷得是不輕,醫生說沒給小畢截肢就算不錯。醫生還說,小畢的骨頭雖然接上了,但長好後兩條腿不會一樣長了,差不多等於半個殘廢。你看這事兒鬧的,人家來時能跑能跳,抱起籃球滿場飛,現在弄得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成了瘸子,人家父母不知多麼心疼呢!聽說小畢還沒對象,這一來,恐怕小畢找對象都成問題。小畢跟你一塊兒進礦的吧?」

    宋長玉說:「好像是。」康隊長跟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呢?小畢受傷跟他有什麼關係呢?難道事故的責任要由他承擔不成?

    「不管怎麼說,你還是比小畢強。有個好的身體,就可以東山再起。」

    宋長玉有些等不及了,什麼東山再起?難道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是西山,他在西山已經不行了?他說:「康隊長,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我相信在小畢受傷的事情上我沒有什麼責任。」

    康隊長把事故分析會上的分析過程對宋長玉講了。宋長玉承認他說了那個話,但他是按規程的條文說的,一點都沒超出規程所規定的範圍。至於沒向晚班交班就走人,是因為班長髮了話大家才走的。他不敢讓大家走,也沒權力說讓走的話。康隊長說:「說來說去,你還是年輕啊!因為你的身份大家都知道,關鍵時候你說一句話,效果就不一樣了。」

    「我哪裡有什麼身份,我只是一個平頭老百姓,沒什麼身份。」

    「有沒有身份,光你自己說不行,大家還是認為你是有身份的人。」康隊長「嗐」地歎了一口氣。

    「隊裡打算怎麼處理?」

    「小宋你怎麼還迷著呢,隊裡處理什麼,只有人家處理咱,咱一點處理的權力都沒有。我要求礦上處理我,他們怎麼處理我,我都能接受,誰讓我當隊長沒當好,把人家的孩子弄斷了一條腿呢!可礦上不同意處理我,還是處理到你們三個人頭上去了。」

    宋長玉不再問,等著康隊長向他傳達。

    康隊長先跟宋長玉說了礦上對兩個班長的處理決定,卻沒有馬上把對宋長玉的處理決定說出來。他說他認為礦上對宋長玉的處理決定過於重了,勸宋長玉一定要有心理準備,不必過分灰心喪氣,趕快找人說話,說不定還有挽回的餘地。

    重能重到什麼程度,總不至於比對兩個班長的處理還重吧!宋長玉還是禁不住問了一句:「罰我多少錢?」

    「要是罰錢就好了,錢是龜孫,罰走咱可以再拼,就怕人家不想讓你再拼了。」

    「怎麼,礦上總不會開除我吧?」

    「我說小宋聰明吧,小宋到底還是聰明,我還沒說出來呢,你就猜到了。礦上倒沒說開除你,說的是跟你解除勞動合同,就是那個意思吧。」

    宋長玉的臉刷地就白了。不光他的臉白了,耳朵、鼻子、脖子,甚至連嘴唇都白了,白得有一點發青,一點血色都沒有。狂風吹走地上的枯葉,海浪捲走岸邊的沙子,雖然也很快,但總還有一個看得見的過程。宋長玉的臉從漲紅,到刷白,好像連一點過程都沒有,連最快的變臉術都變不了這麼快。時間是晚上,宋長玉頭頂是一根白熾的電棒。康隊長屋裡一時很靜,靜得能聽見電棒上的整流器發出的細微的嗡嗡聲。在電棒的照耀下,宋長玉的臉顯得更加慘白。把一塊白石頭,刻成宋長玉的臉型模樣,再經過風刮日曬,也不過白成這個樣子。他的臉在一瞬間白得如此可怕,不用說,是血流退走的結果。電棒之所以白,白得發光,是因為裡面有電流。而宋長玉的臉之所以白,與電流相反,是因為失去了血流。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臉上血流的閘門在哪裡呢?血流說退,怎麼一下子就退得那麼乾淨呢?還有,不僅他臉上的血液退走了,手上的血液也退走了,那麼多的血液,都灣到哪裡去了呢?據說心臟是總樞紐,那麼多的血液,總不能都壓縮到心臟裡去吧。要是都歸到心臟裡,豈不把心臟脹破了!人的體溫是靠流動的血液提供的,如同城市的暖氣是靠熱水供應的一樣。既然他臉上和手上的血液退走了,他的手和臉也隨之霎時變得冰涼,如掉進冰窖裡一樣。當然,人的大腦思維活動,也是靠血液給大腦供氧,並由血液中的思維因子帶動的,頭部的血液一退走,肯定會影響到人的正常思維。那一刻,宋長玉腦子裡一片空白,神情呆呆,像失去了思維一樣。直到康隊長讓他喝水,他下意識地把水杯送到嘴邊,思維才恢復了一點點。他說:「康隊長,這太過分了吧,我沒得罪過誰呀!這不是欺負人嘛!就是欺負人也不能這麼個欺負法兒!」他想哭,可眼裡乾澀得很,沒流出眼淚來。血流不暢大概對眼淚也有阻礙。

    康隊長讓他馬上去找唐麗華,讓唐麗華找唐麗華的媽媽,再讓唐麗華的媽媽找唐礦長,只有這樣,礦上對他的處分才有可能撤消,他才有可能留下來繼續工作。《礦工報》最強大手打陣容。康隊長給宋長玉提供了一個情況,說唐礦長是一個怕老婆的人,別看唐礦長在喬集礦耍大牌,一到他老婆面前就軟桿子了,連最小的牌都耍不成。只要宋長玉和唐麗華把唐麗華媽媽的工作做通,唐麗華的媽媽願意為女兒幫腔說話,撤消對宋長玉的處分就有七八成把握。康隊長還給宋長玉提供了一個情況,說唐礦長的老婆是後娶的,比唐礦長年輕不少,在礦上,唐礦長是領導,在家裡,唐礦長是被領導。康隊長說:「小宋,還記得一開始我跟你說的話嗎,要當駙馬,你得先當狀元。當上了狀元,駙馬自然就是你的。你現在還是赴京趕考階段,皇帝還不知道你是誰呢,當然不會把公主許給你。」

    經康隊長這麼一點,宋長玉似乎明白了,說:「我知道了,這是唐礦長藉機報復我。」

    康隊長說:「有些事自己心裡明白就行了,不要再對別人說。好了,想開點兒,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該找誰就去找,別再下井了。你就是下井,礦上也不會給你開工資了。」

    宋長玉低頭靠康隊長的床邊站著,沒有就走。他雙手握著的茶杯漸漸地有些涼了。他說:「唐礦長下手也太狠了。」

    「哎,你可別這麼說,唐礦長也有唐礦長的難處。再說這也不一定是唐礦長一個人的意見,可能是經過礦領導集體研究的。」康隊長輕輕拍了拍宋長玉的一隻肩膀,「大丈夫能屈能伸,遇到事情可不能鑽牛角尖。孔令安鑽了牛角尖,你看他越鑽越深,越鑽地方越小,恐怕再也伸不開了。我相信你是個大肚量的人,一定會正確對待這件事情。」

    「康隊長,您還要幫幫我。」

    「我不是在幫你出主意嘛。」

    從康隊長辦公室裡出來,宋長玉沒有馬上回到宿舍去。上次康隊長通知他參加通訊員學習班,他從康隊長辦公室出來後,也沒有馬上回到宿舍。這次的心情和上次不一樣了,大大不一樣了。上次是看天天高,看路路長,心像花兒一樣開放。這次像遭了雷擊,而且是晴天霹靂,他有些承受不起。上次他興致勃勃,幾乎把生活區轉遍。這次他頭沉腳沉,找一個黑暗的角落就站下了。把他開除,打回老家,這是他最怕遇到的事。怕鬼有鬼,這個事還是讓他遇到了。大概是由於過於害怕的緣故,他不止一次做夢,夢見他丟了礦上的工作,又回到了老家。每次丟工作的原因都不是很明朗,好像他並沒有什麼過錯,糊里糊塗地就被打回老家去了。而每次被打回老家,他在夢裡都失落得很,難過得很,好像人生的路走到了盡頭。還有一次做夢,夢見他已經在礦上結了婚,成了家。結婚的對象像是唐麗華,又不是唐麗華,是他上初中時的一個女同學。女同學也在礦上工作。礦上把他開除了,和他結了婚的女同學卻仍留在礦上。和女同學分別時,他抱住女同學大哭不止,以致把自己哭醒了。

    每次從夢裡醒來,當他確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他仍在礦上工作得好好的,才如釋重負。按照傳統的對夢的解析辦法,人們認為夢和現實是相反的,比如夢見死,就是生;夢見榮,就是辱。以這樣的辦法來推算,宋長玉每次做了被開除的夢醒來後,心情不但不再沉重,還有一些自喜,像是夢以相反的辦法給他打了保票,他永遠都不會被礦上開除。同時,他彷彿從夢中得到了鼓舞,汲取了力量,可以在現實中放心大膽地走下去。然而不幸得很,他的夢和現實走的是統一的方向,走著走著,竟吻合在一起,夢境竟變成了他的現實處境。看來傳統的對夢的解析辦法是不靈的,是自欺的,也是欺人的。連夢都救不了他,宋長玉該怎麼辦呢?宋長玉覺得兩邊的鼻窩有些涼,像是有小蟲子往下爬。他用手指一摸,沒摸到小蟲子,原來是兩行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流下來了,眼淚已變成涼的。上次從康隊長辦公室出來,他也流了眼淚,那是激動的眼淚,是高興的眼淚。這次的眼淚雖然主要也是水質,但裡面包含的其它成份大約是委屈和絕望。他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得行動起來。按康隊長給他出的主意,他找唐麗華去了。

    敲了唐麗華宿舍的門,唐麗華問是誰,他說:「是我。」

    「我是誰?」

    「我是宋長玉。」

    「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吧,我們已經休息了。」

    「請您起來一下可以嗎?我跟您說幾句話。」

    「不可以。你有病吧?」

    宋長玉理解錯了,說:「我沒生什麼病,就是想跟您說幾句話。」

    「我看你還是有病,這麼晚了敲女職工宿舍的門,這很不好。」

    宋長玉這才明白唐麗華說他有病是指什麼了,不是指頭疼發熱、消化不良等器質性的病,而是說他精神上有毛病。這樣的話,他豈不是和孔令安一樣了麼!他不敢再說什麼,只道了一句對不起,就下樓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宋長玉就到醫院找唐麗華去了。他跟唐麗華說了他的遭遇後,唐麗華的表情平平淡淡,沒有一點吃驚的表示,唐麗華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你跟我說,跟不說一樣。誰處分了你,你應該找誰去。」

    「您能不能跟唐礦長說說,請他把對我的處分減輕一點,小畢受傷,真的不是我的責任。」

    「我跟他說不著,他當他的礦長,我當我的平頭百姓,我跟他說不上話。我只知道,小畢傷得夠重的。年輕輕的斷了一條腿,心裡是啥滋味!那天我送他到礦務局總醫院,他一個勁說自己這一輩子完了。小畢是你的工友,你應該設身處地為小畢想一想。」

    宋長玉承認小畢受傷很讓人同情,但不能因為小畢受傷就開除他。他認為,他受的傷害比小畢還嚴重。小畢是傷在腿上,他是傷在心上。他說:「唐麗華,您是個善解人意的人,您知道這樣的處分對我的打擊太大了。康隊長跟我一說,我簡直不敢相信,說實話,我都不想活了。一個被開除的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宋長玉的眼睛濕了。

    唐麗華說:「沒這麼嚴重吧,這裡不能幹,你還可以到別的地方幹嘛!」

    「人家知道我是被開除過的人,誰還會要我呢!唐麗華,咱倆交往這麼長時間,怎麼說也算個熟人吧。我在礦上沒有別的熟人,只有您一個,您一定得幫幫我。您要是不幫我,就沒有人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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