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21章 第四章 (2)
    唐麗華搖頭說:「你對我的期望值太高了,我真的幫不上你什麼忙。我覺得你還是誤會了。那次你到我們宿舍,我說小陳誤會了我們倆的關係,其實是怕你誤會。結果你還是誤會了。你可以回憶一下,我答應過你什麼,許諾過你什麼,從來沒有吧。可是你對別人說,你正在和我談戀愛,還說唐洪濤是你未來的老丈人。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太可笑了!我跟你一塊兒去過一次紅煤廠是不錯,那能說明什麼呢!你不是還跟別人一起爬過山嘛,到水庫玩過嘛,道理是一樣的,什麼都說明不了。」

    宋長玉說他沒說過那樣的話,那些話都是別人瞎編的。別人瞎編不要緊,就把他害苦了。他說:「現在我才明白了,我沒誤會,倒是唐礦長聽到別人的胡言亂語誤會了,唐礦長一誤會,就不讓我在喬集礦干了。我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地位低下嗎!一個農民輪換工,在礦上挖煤只是臨時性的,干個三年五年就回去了,我怎麼敢有那樣的想法。唐礦長輕信別人的話,也太高看我宋長玉了,他把我整得也太慘了!」

    「我也覺得礦上對你的處分太重了,反映出礦上對農民輪換工的身份歧視。你要是覺得是唐洪濤整你,你可以找唐洪濤說理去。我正上班你知道吧,你這樣跟我說來說去,會耽誤我的工作,造成不好的影響。」

    「你要是不願跟你爸爸說,是不是回去跟你媽說一下情況,讓你媽幫我說句公道話。」

    「你真是越說越可笑了,我媽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她怎麼能幫你說話!」

    宋長玉還是到礦務局找唐麗華的媽媽去了。他打聽到唐麗華的媽媽姓高,喊人家高阿姨。高阿姨把他拒在了門外。高阿姨家的門有兩道,外面一道是鋼筋鐵骨的保險門,裡面一道是木門。高阿姨只把木門打開了,保險門還鎖著。她隔著鐵柵欄和鋼紗把宋長玉上下打量著,很警惕的樣子,問宋長玉找誰。宋長玉說他是喬集礦的。高阿姨說老唐不在家,要找老唐去礦上找吧。說著就要關門。宋長玉說他是唐麗華的朋友。他臨來買了兩包點心,把點心往上提了一下。高阿姨說:「唐麗華哪有朋友,唐麗華沒有朋友。」

    「高阿姨,您讓我進去吧,我跟您說幾句話,就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不能讓你進來。」高阿姨把木門關上了。

    宋長玉只得回到礦上找唐礦長。他找到唐礦長兩次,要求跟唐礦長談談,唐礦長都說沒時間。唐礦長臉子拉得老長,好像從來不認識他一樣。唐礦長說沒時間時,確實有人在唐礦長辦公室裡坐著,手裡拿著材料,像是在向唐礦長匯報工作。晚上,宋長玉第三次在辦公室裡找到唐礦長,辦公室裡明明只有唐礦長一個人,唐礦長還說沒時間跟他談。宋長玉問唐礦長什麼時候有時間。唐礦長的態度很不好,說他最近都沒有時間。宋長玉把自己壓抑著,說:「唐礦長,礦上對我的處分是不是太重了!」

    「重什麼!你給礦上造成了這麼大的損失,差一點出了死亡事故,依我看對你的處分還是輕的。」

    「還能怎麼重呢?」

    「除了解除你的農民輪換工勞動合同,還要對你進行罰款。考慮到你來礦勞動時間不長,積蓄還不多,罰款就算了。」

    「問題是損失不是我造成的,礦上把處分對像搞錯了,我覺得我是冤枉的。」

    「你自己說搞錯了不行,礦上專門成立了事故調查和分析小組,我相信他們不會搞錯。年輕人要正確對待教訓,不要受了處分就怨這個怨那個,找這個找那個,我可以負責地跟你說,你找誰都沒用。就這樣吧,你可以走了,我還有好多事情需要處理。」

    宋長玉不走,他說:「唐礦長,我覺得我沒有得罪您呀,您幹嗎和一個被人看不起的農民輪換工過不去呢!您是一礦之主,是大人物,您抬抬手我就過去了。您放我過去,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您不放我過去,我這一輩子就算完了。您不知道我們農村的孩子,出來找個工作有多難。」

    「放你過去是不可能的。你走不走?我告訴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不走,我讓保衛科的人把你帶走。」

    宋長玉壓抑不住了,他的心在抖,手在抖,全身都在抖。這次發抖不全是因為看見當官的害怕,而主要是因為生氣,因為憤怒。都是因為這個人不容他,把他給毀了。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說:「不就是我和唐麗華談了戀愛,你就找借口整我嘛!我和唐麗華談戀愛,你可以不同意,沒必要下這樣的狠手。你不光傷害了我,還傷害了你女兒。」

    唐洪濤拍了桌子:「住嘴!你簡直是胡攪蠻纏!」他拿起電話說:「現在有一個人在我辦公室裡搗亂,影響我辦公,你馬上過來一下,把他帶走!」

    宋長玉豁出去了,他說:「怎麼樣,說到你的疼處了吧!你惱了吧!」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小人,果然是個小人!」

    「真正的小人是你,不管你的地位有多高,你都是個小人!」

    保衛科的人來了,唐洪濤把宋長玉一指:「他是被礦上解除勞動合同的人,趕快讓他滾蛋!」

    【第14節】

    宋長玉對唐洪濤有了恨意,越想越恨。這種恨像是在宋長玉肚子裡鼓起了一個疙瘩,疙瘩越長越實,越鼓越大。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仇恨就是這樣偶然產生的。試想,如果宋長玉不追求唐麗華,就不會和唐洪濤發生什麼關係,更不會發生衝突。在他遠距離仰望唐洪濤的情況下,說不定一直認為唐洪濤是個好礦長呢。他試圖接近唐洪濤,試圖靠一下唐洪濤這棵大樹,結果就糟糕了。這種恨還說不上是奪妻之恨。雖說他和唐麗華有了那麼點意思,他擁抱唐麗華時,唐麗華也沒有拒絕他,但不能說唐麗華就是他的妻子,連未婚妻都說不上。儘管如此,好像並不影響宋長玉對唐洪濤仇恨的深刻程度。好比農村的人毀壞青苗,他和唐麗華的愛情還處在萌芽時期,還沒等愛情的青苗開花結果,還沒等唐麗華變成他的妻子,唐洪濤就揮動手裡的權力鐮刀,把「青苗」割掉了。比起偷吃別人家已經成熟的莊稼,毀壞「青苗」的人更可恨。唐洪濤不但毀掉了他的愛情,連他的前程,他的憧憬,統統都毀掉了。宋長玉怎麼能嚥得下這口氣!他肚子裡的疙瘩鼓成一定程度,就通過血液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這種轉移類似癌的轉移,轉移不會使毒瘤消失,只會使仇恨的毒瘤越生越多,越長越瘋狂,似乎連他每個手指頭肚上都佈滿仇恨。他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唐洪濤,唐洪濤給了他足夠的顏色,他該有所回應,還給唐洪濤一點顏色。他想找一個錐子,把唐洪濤乘坐的小轎車的輪胎扎破,把裡邊的氣都放跑,讓唐洪濤坐不成小轎車。或者是坐上小轎車了,到半路出車禍,把姓唐的腿摔斷。可是,他不認識唐洪濤的小轎車,也不知道司機把小轎車放在哪裡。他想趁唐洪濤下井的時候,他從暗處衝出來,給唐洪濤頭上來一棍,如不能把唐洪濤的腦殼打碎,起碼把唐洪濤打昏,讓唐洪濤落個半身不遂。這個方案實施起來也有困難,唐洪濤每次下井,前後都有人陪伴,恐怕不等他衝到唐洪濤身邊,陪伴唐洪濤的人就把他擋住了。再說,礦上把他除了名,他就領不出礦燈,井口檢身工就不許他下井。他又想起一個辦法,讓孟東輝給他從井下偷出一些炸藥和雷管來,他把炸藥綁在肚子上,外面用衣服蓋住。到了晚上,他裝作到唐洪濤的辦公室再跟唐洪濤談談,一下子把唐洪濤抱住,引爆炸藥,與唐洪濤來個同歸於盡。

    他覺得這個辦法比較可行。唐洪濤每天晚上習慣一個人在辦公室,他已經摸到了這個規律。他這次不用嘴跟唐洪濤談了,改用炸藥跟唐洪濤談。唐洪濤不讓他好過,他也不讓唐洪濤好過。他多次看見用炸藥炸煤,礦用炸藥炸煤的效果總是很好。煤牆夠硬的,但一炮下去,準能炸得四溜子開花。他彷彿已經看見,炸藥轟地響過之後,唐洪濤的肚子跟煤牆一樣,也會被炸得四溜子開花。只不過煤牆開的花是黑的,唐洪濤的肚子開的花應該是紅的。唐洪濤的肚子大,開的紅花也會很大。唐洪濤的肚子一開花,把整個辦公室,還有牆壁,都會染紅。當然,因為炸藥先綁在他肚子上,他的肚子也會開花。他不敢想像自己的肚子開花是什麼樣,只想到一點點,肚子裡似乎就痙攣了一下。不行不行,這個辦法還是不好。唐洪濤是個惡毒的人,炸他可以,幹嗎還要搭上一個自己呢!再想想吧,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較為穩妥的辦法。他幾乎有點恨自己,恨自己是個怯懦的人。上次在保衛科的人來到唐洪濤辦公室之前,他本來有機會揍唐洪濤一頓,但他白白地把機會放過去了。當保衛科的科長出現在他面前時,他一點也沒敢犯強,人家命他走,他乖乖地就走了。

    宋長玉被開除的事同宿舍的人都知道了,采煤三隊的人都知道了,似乎連全礦的人也都知道了。煤礦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每個班上班前都要開班前會,班前會的主要內容就是拿安全生產說事兒。在多數日子,他們的班前安全教育是空洞的,工人都不願意聽。一旦聽到礦上出了事故,並處分了誰誰誰,聽眾的耳朵才支楞起來了。那兩天,宋長玉當了班前會上的反面教材,他的名字被廣泛傳播。孟東輝有了新的說法,他說他早就知道,宋長玉跟唐麗華肯定談不成。他對宋長玉說:「你都沒想想,你是什麼人,人家唐麗華是什麼人。唐麗華是中專畢業,人家起碼要找一個大學畢業的;唐麗華的爸爸是礦長,人家至少要找一個爸爸是副局長一級的。你連個國家正式工都不是,你們家人老幾輩都是老農民,唐麗華怎麼會找你。這不怨,那不怨,都怨你自己想得太高了。」他問宋長玉什麼時候回老家去,準備讓宋長玉幫他往家裡捎點東西。宋長玉沒說什麼時候回去。

    孔令安對宋長玉嘻嘻笑著,彷彿把宋長玉引以為同道,並與宋長玉同病相憐。孔令安說:「你看,我讓你跟我一塊兒去當記者,你還不去呢,現在礦上把你開除了吧!你要是當了記者,誰敢開除你!礦上開除你也沒有關係,你以後就跟著我干,咱倆一塊兒去採訪,保證你餓不著。前天我去農村採訪,在一個支部書記家吃的飯,他們家給我做的撈麵條,還炒了雞蛋。」

    宋長玉正在床上躺著,聽了孔令安的話,他拉拉被子把臉蒙上了。他現在連孔令安也不如,孔令安雖然得了神經病,但孔令安沒有被開除,還是在冊的國家正式工。礦上還給孔令安發基本工資,孔令安家裡人給孔令安治病花的錢,還可以到礦上報銷。他被礦上宣佈開除,就得捲鋪蓋走人,從此和礦上什麼關係都沒有了。前段時間,他說孔令安名利思想太重,心胸太狹窄,還當面嘲笑過孔令安,沒想到他的遭遇比孔令安還慘。不過他還是不願意接受孔令安的同情和友好的表示,如果和一個神經病人友好,不是等於自己和神經病人差不多了麼。他暗暗對自己說,你一定要堅強些,一定要咬緊牙關,精神千萬不要錯亂。

    小馬來催他了,說勞動工資科讓宋長玉去一下,辦辦解除勞動合同的手續,把該領的工資領走。宋長玉被子蒙著頭,沒有答話。小馬隔著被子拍拍他的腿,問:「小宋,我跟你說的話你聽見了嗎?」宋長玉仍沒有把被子掀開,說:「知道了。」小馬說:「那你就趕快去吧。保衛科給隊裡來的也有電話,電話是康隊長接的,康隊長讓我跟你轉述一下。保衛科的李科長說,限你三天之內從宿舍裡搬出來,離開喬集礦。如果逾期不搬出來,保衛科就要採取強制措施。康隊長很同情你,下級得服從上級,康隊長也沒辦法。康隊長說,你哪天走跟他說一聲,他還要送送你。」宋長玉這才把頭從被子裡露出來了,說:「你告訴康隊長,我謝謝他,也謝謝你。我給采煤三隊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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