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19章 第三章 (6)
    眼皮本身的重量並不重,恐怕比一片羽毛也重不了多少,在有鮮花和漂亮女孩子奪目的情況下,眼皮不知不覺就張揚起來,想合上都不那麼容易。而在有些時候,眼皮卻像有千斤重,萬斤重,想抬一下就很難。昨天晚上,宋長玉沒有睡好。從唐礦長那裡回來,他還是睡不著。孟東輝說睡不著,卻很快睡著了。他沒說睡不著,腦子裡的眼睛卻大睜著,怎麼也睡不著。他腦子裡的眼睛像是把唐洪濤看透了。唐洪濤嘴上說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唐洪濤一邊大講歡迎姑娘們都愛礦工,一邊把自己的女兒排除在外,堅決反對唐麗華愛礦工。什麼是葉公好龍?唐洪濤的做法就是典型的葉公好龍,唐洪濤就是名副其實的葉公,唐葉公。唐葉公既然也怕「龍」,他這條「龍」還就不走了,看看唐葉公到底能把他怎麼樣。由於瞌睡得厲害,他對瞌睡特別警惕。他擔心一旦睡著,溜子萬一出點事故就麻煩了。他對自己說,不許睡覺,你要是敢睡覺,我就找根棍子,把你的眼皮撐起來。如果撐起來還不行,我就用小刀把你的眼皮拉掉,讓你的破眼皮永遠合不上。

    可是不行,他的眼皮還是越來越沉。把他的眼皮往下拉的不僅有身體內部的原因,還有外部原因,比如井下夜色一樣的黑暗,高於井上很多的空氣壓力,略嫌潮濕的溫暖氛圍,還有腐朽的坑木上生長的菌類植物散發出的帶有少量毒素的氣息,都對他的身體起著麻醉作用。他不敢坐著了,站起來在巷道裡走動。後來他乾脆找了一張掀,把從溜子裡撒出來的煤鏟回溜子上。班長從巷道裡過,見他正往溜子裡鏟煤,連誇他幹得好。下班後,他打算再給唐麗華寫一封信,或直接找唐麗華談談。既然連唐麗華的爸爸都知道了他和唐麗華的事,他必須多做唐麗華的工作,和唐麗華加強團結。宋長玉學過一點哲學,知道矛盾無處不在。比如他、唐麗華、唐洪濤三人之間,就構成了三組矛盾:他和唐麗華的矛盾;唐麗華和唐洪濤的矛盾;唐洪濤和他的矛盾。按照矛盾分析法,如果兩組以上矛盾的話,必有一組是主要矛盾,其它是次要矛盾。那麼他現在面臨的主要矛盾是什麼呢?他不認為他和唐洪濤的矛盾是主要矛盾。

    只要他和唐麗華的矛盾解決了,正如偉人所講,其它矛盾就會迎刃而解。撇開有關矛盾論的哲學,說得生活化一些,只要他把唐麗華抓住,只要唐麗華真心跟他好,死心塌地的跟他好,義無返顧的跟他走,其他任何人的干涉都是扯淡,不等於零也差不多。從唐洪濤親自找他談話來看,他和唐麗華的關係已打下了一定的基礎,或者說唐麗華對他已產生了一定的感情。不然的話,唐洪濤只跟唐麗華談話就可以了。定是因為他們父女倆談得效果不好,沒有完全達成一致,唐洪濤才又找他談話,向他施加壓力。這樣的分析,使他對爭取唐麗華又堅定了信心。唐洪濤在拉唐麗華,他也要拉,看誰拉過誰。溜子裡的煤漸漸稀薄,漸漸變成空溜子在運轉。這表明,工作面放過兩茬炮之後,柱子支上了,天頂打好了,煤清理乾淨了,這一班的活幹完了。上部溜子的司機給宋長玉打了一個長鈴,又晃晃礦燈,用信號告訴宋長玉,溜子可以停機了。宋長玉接過信號,及時按下了停機鈕。這就是說,儘管宋長玉困得嘀哩噹啷,這一班他沒有睡覺。溜子沒有斷鏈,更沒有把溜子槽掀起來,他安全完成了當班任務。

    事情出在沒事兒了之後。

    當班的工友都從工作面出來了,盔歪甲斜地坐在或半躺在下面的巷道裡。清風在召喚,晚霞在召喚,澡塘在召喚,食堂在召喚,但他們暫時還不能走,因為接班的人還沒來。一天三班倒,零點班是早班,八點班是中班,下午四點班就是晚班。宋長玉上的這個班是中班。中班的人必須等上晚班的接住班才能走,同樣的,上中班的全班人馬必須向上晚班的人交了班才能走。煤礦安全操作規程在有關交接班的條款上有明確規定,要手交手,口交口,交不清,不能走。可是,上晚班的人沒有按時接班。中班的人開始罵娘,罵晚班的人是不是吃奶還沒吃飽呢,為啥還不來。還有人把晚班的人罵成孫子,重孫子,重得不能再重的孫子。時間又過去了十幾分鐘,仍不見上晚班的孫子們露面。性急的人如孟東輝之流等不及了,他們嚷著,走,走,管他個丈人呢!怎麼,他們到半夜不來,我們難道還要等到半夜再下班!嚷歸嚷,他們並不敢真走。兵有頭,將有主,他們的頭兒是班長,班長不發話,誰都不敢走。不聽班長發話,有人開始說風涼話:「日他姐,咱們別走了,乾脆打連班算了,唐礦長要是知道了,說不定又來給咱送肉包子。」有人接話:「你想肉包子,肉包子不想你,唐礦長的肉包子留著打狗呢,不會再給你吃了!」

    說到唐礦長之前,工友們都看著班長。一提到唐礦長,工友們的目光有所轉移,不聲不響地轉移到宋長玉身上去了,連班長的目光也停在宋長玉身上。這種轉移是相當微妙的,所謂心理暗示也是這個意思。工友們私下裡都知道了,宋長玉和唐麗華在談戀愛。有人甚至傳言,宋長玉和唐麗華已經親過嘴兒了,已經有那種事兒了。還有人打聽到了原因,說唐麗華為什麼會愛上宋長玉呢,因為宋長玉有一個表哥在北京煤炭報社當副總編,在不久的將來,說不定宋長玉會帶著唐麗華一塊兒調到北京去。因宋長玉和唐麗華有了這層關係,自然的,宋長玉就是唐礦長未來的女婿,唐礦長就是宋長玉未來的老丈人。有「女婿」在眼前,提到「老丈人」時就得講點分寸。班長不光看著宋長玉,還問:「長玉,你看呢?」

    後來的事實證明,工友們和班長對宋長玉的高看一眼,把宋長玉給害了。可當時宋長玉的頭濛濛的,根本料不到他的話會產生那樣嚴重的後果。大家都看著他,激起了他的虛榮之心,使他多多少少產生了自負,說得再不好聽一點,在那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於是他說:「他們不按時接班,違反規定的首先是他們。」他的話音剛落,巷道裡就響起一片附和聲。

    班長說:「既然長玉說了是他們先違反了規定,那就走吧。」

    班長這樣說話,等於把責任推給了宋長玉,宋長玉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可他的話如一盆水潑在地上,已經收不回來。因為工友們已經走了,每個人都走得很快,跟小跑差不多,誰想把他們喊回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每天都是這樣,上班走得都不快,發愁這一班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呢。下班時就不一樣了,他們覺得這一班終於熬到頭了,像是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都急於脫離井下。打個比方,他們晚走一會兒,好像就要被老虎吃掉似的,急於下班的心情,彷彿有老虎在後面追著屁股。有人耐心不夠,熬不到下班時間,每天都有人提前升井。

    礦上安監科的安監人員躲在井底暗處,每天都能抓到一兩個提前升井的,一抓到就要罰款。可第二天仍有人提前升井。宋長玉他們這個班的人不算提前升井,安監科的人不知道他們沒向晚班的人交班,不會阻攔他們升井。如果整個晚班的生產過程是安全的,不出什麼事故,沒有按規定交班的事也就過去了。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雖然沒有在工作面實現黑臉交班給白臉,因下一班沒出什麼事,誰都不再計較。工作面沒遇到斷層,壓力也不大,宋長玉估計不會出什麼事。加上宋長玉心裡也有事,接班的人老不來,他也有些著急。他打算上井後去找唐麗華,跟唐麗華溝通一下思想,安慰安慰唐麗華。

    然而工作面發生事故了!

    事故不大,一個采煤場子冒了頂,把一個農民輪換工埋在了下面。工友們把他扒出來,他還活著,喊他,他還能說話,他說的是「沒事兒」。有驚無險,總算沒有發生死亡事故。然而當工友們要把他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讓他緩神休息時,一動他的腿,他有些齜牙咧嘴,說疼,疼。一個工友把他的深筒膠靴脫下來,一看他的一條小腿向下耷拉著,耷拉處鼓著一個包,包是硬的,一摸有些硌手。壞了,他的小腿骨折了,鼓起的包是斷了的骨頭茬子戧起來的。電話打到井上,井上的救護車叫了起來。

    人們很難說清救護車的叫聲是什麼樣的語言內容,有人說它叫的是「媽呀,媽呀」,有人說它叫的是「疼啊,疼啊」,還有人說它叫的是「閃開,閃開」,反正救護車的叫聲很難聽,人們一聽就知道井下出事了,頭皮就有些發麻。救護車的叫聲除了穿透力很好,還有著廣泛的宣傳效應,人們不管在礦上的哪個角落,只要救護車一響,人人都能聽到。正做飯的掉了勺子,正吃飯的放下筷子,正看電視的也不看了,紛紛出來打聽,出什麼事兒了?救護車從南井響到北山,醫生給傷員一檢查,說骨折部位離膝蓋太近了,礦醫院處理不了,建議立即把傷員送到礦務局總醫院去。救護車難聽的叫聲再度響起,一路呼嘯著向礦務局方向駛去。在救護車上,需要有醫生和護士對傷員進行照顧,唐麗華跟車到總醫院去了。

    骨折是重傷,事故的性質為重傷事故,有了重傷事故,就要追查和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開事故分析會時,礦上的安監科科長、生產科科長,以及康隊長和兩個班的班長都參加了。晚班的班長說,中班留下了不安全隱患,才導致冒頂。中班的人沒向他們交班,就下班了。中班的班長否認留下了什麼不安全隱患,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沒向晚班的人在工作面交班。中班的班長也有理由,他借用宋長玉的話,說晚班的人不按時接班,責任首先應由晚班的人承擔。掰扯來,掰扯去,就把宋長玉牽扯到了。中班的班長說,宋長玉一發話,工人們呼呼啦啦就走了,攔都攔不住。按這個說法,沒有交班的責任應由宋長玉負。安監科長問:「宋長玉是誰?」中班的班長說:「聽說宋長玉是唐礦長未來的女婿。」「唐礦長的女婿?我怎麼沒聽說過?」他問生產科的科長聽說過沒有,生產科的科長也說沒聽說過。兩個科長都看著康隊長,想必耳聽八方的康隊長一定聽說過。康隊長笑了,說:「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唐礦長的女婿。我倒是想當唐礦長的女婿呢,我怕唐礦長抽我的嘴巴子。至於宋長玉是不是唐礦長的女婿,你們最好去問醫院那個姓唐的護士,她應該最清楚。」康隊長向中班的班長招招手,說:「你出來一下。」在門外,康隊長問他:「宋長玉真說過那樣的話嗎,你不是把責任往小宋身上推吧?」班長說:「絕對說過,你要不信,我可以和宋長玉對質,宋長玉是唐礦長未來的女婿,我怎麼敢平白無故誣賴他。」康隊長說:「你不要隨便說宋長玉是唐礦長的女婿,你以為當礦長的女婿是那麼容易的。小宋現在還是個農民輪換工,依我看他的前途還玄著呢!」

    在商量提出對責任人的處理意見時,康隊長讓兩個班長都離開了會議室,他說:「這個責任應該由我負,是我對工人的安全教育抓得不夠,要處分就處分我康駱駝吧。」兩個科長都不同意,說如果按康隊長的邏輯,他們兩個要受處分,唐礦長也要受處分。責任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不能掃帚打棗,亂打一氣。他們認為,兩個班長,還有宋長玉,都要負一定的責任。他們再次問康隊長,宋長玉跟唐礦長到底有沒有關係。康隊長說:「有那麼點意思。」既然如此,不看僧面看佛面,對宋長玉的處分就適當輕點,只對他提出批評教育就算了。處罰條件規定,重傷事故的責任人還要課以二百元以上的罰款。他們建議,兩個班長每人罰款一百元,對宋長玉免於罰款。

    處罰意見要報給唐礦長審批,唐礦長批了同意,處罰才能正式形成決定,才能立即生效。安監科科長把書面意見送到唐礦長那裡去了,唐礦長一看就皺起了眉頭,他一眼就看見了宋長玉的名字。唐礦長是長眉,眉一皺,長眉就往一塊聚攏,使眉毛顯得格外密集,格外濃黑。好比眉毛就是他的隊伍,一遇情況,他眉頭一皺,「隊伍」迅速集結。

    科長免不了對礦長察顏觀色,見礦長集結在一起的眉毛老也不鬆開,揣摸礦長可能不高興了,他們不該把宋長玉的名字也報上來。於是科長咳了咳喉嚨說:「唐礦長您看,意見中不提您親戚的名字也可以,他本來就沒什麼責任。」

    「什麼親戚?」

    「我聽說……」

    「聽說什麼,不要聽風就是雨!你們報上來的處理意見輕描淡寫嘛,遷就嘛,姑息嘛!這怎麼能起到懲前毖後的作用呢!把材料拿回去,你們重新研究,重新上報。我建議:兩個班長要全礦通報批評,礦廣播站連續把通報廣播三次,每人處以三百元罰款;對宋長玉解除農民輪換工勞動合同,永不錄用!」

    安監科科長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這這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唐礦長從寫字檯上的大理石筆筒裡抽出一支筆來,乾脆把他的建議作為一錘定音的批示批在材料的天頭處了,並簽上了他的名字。他把材料還給科長,說:「就這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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