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46章 :我是王爺
    我作為荒原部落的大酋長,成了社會名流,可能由於稅務上的貢獻竟然當上了盟政協副主席。在我第一次參加政協會上,主持會議的政協第一副主席竟然是包瀚卿包大爺。我和包大爺同坐主席台,包大爺說跟我是喜相逢。我問他何喜之有?他說是十五大的春風。

    我是一個大散仙,對政治風向不敏感,坐在這個莊嚴的位置上,面對著一個個神聖的面孔和嚴肅的話題,我覺得我自己有點滑稽可笑。我就搞了荒原部落那麼一個好玩兒的地方,就這麼受重視,我有點受寵若驚。而且我這個政協副主席有點沽名釣譽,也就是說帽子太大了,這麼大的官兒,我不敢當。

    我知道我自己當初是努力過的。我努力經營,我努力繳稅,我努力捐款,然後我就經歷了幾次填表,很久以後接到通知就來報道了,來了組織上就莊嚴地告訴我,選上了是政協副主席。我一聽嚇壞了,怎麼弄了個這麼大的官兒當?有點當初在海南許小姐給我投資一個億的感覺。這個名、權、利為什麼總是要超出我的承受能力出現在我的命運中?當初有人提醒我,有了錢,繳了稅,也做了慈善的事情,就跟組織靠近一些。我說我不是黨員。他們說你做的都是黨喜歡的,對黨有益的,去爭取個政協委員吧,受黨保護,有一些腐敗人物不敢來敲詐收拾你了。

    來開會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是一個委員,連常委都沒敢去想,結果竟然是副主席。我表面上當然歡喜感激,組織上的提拔、信任、器重。但我心裡虛,我不知道怎麼來扮演這個角色。

    開完會,我陪包大爺到了我住的科爾沁賓館,包大爺說:你還問我何喜之有?這政協副主席,在從前就是王爺。一會兒電視台的台長要親自採訪你,你可要擺擺副主席的譜兒。

    包大爺一說王爺,我找到了感覺,其實我這個大酋長,是自封的,充滿了民間色彩。但是我的作風是當作王爺來做的,現在不叫這麼稱呼了,我不敢誇張。這回當上了政協副主席,我就是名副其實的王爺了,真抖威風啊!我操,你看我又說出了髒話,這個政協副主席還真難當好。

    但是我還是謙虛地說採訪就算了,我一個開牧場的,怎麼能讓台長來採訪,別搞太風光了。

    怎麼王爺,官做大了,錢也多了,反倒怕起風光來了。馬姐笑含春風地走了進來。

    我很親近地擁抱了一下馬姐。我懷疑自己的眼裡有淚花兒。馬姐好像也很動感情,用手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我的頭髮。

    我對包副主席說:包大爺,馬姐回來了,我請你們一起吃飯吧,別接受什麼鬼電視台的什麼鬼台長來採訪了。咱們今天是全家團圓。

    我的一句全家團圓,感動了馬姐,感動了包大爺,也感動了我自己。我在感覺上始終把馬姐當成親人當成一家人。

    馬姐說:弟弟,我就是那個鬼電視台的鬼台長,你今天又要接受採訪,又要請吃飯。

    原來馬姐已經回到盟裡當了電視台台長。我是馬姐鍋裡煮的羊肉,她愛咋吃就咋吃吧。誰讓我這兩年回來就搞荒原部落,既不出部落,也不和外面聯繫,好像已經不知道,桃花園外面是哪朝哪代了。

    包大爺說:你讓你的司機回到你的荒原部落裡去把我的那個老夥計接來吧,他來了才叫真正大團圓。

    我明知故問:你的老夥計是誰呀?

    馬姐:是我爸。

    我說:你爸不在這裡?

    馬姐說:好弟弟你不要氣我了,快去叫司機接我馬馳老爸來,我想死他了。

    我說:還有你的小媽二丫也一起來吧。

    司機開著三菱吉譜走了,我們三個人尷尬地互相看著。

    尷尬是由我引起的,我說小媽二丫時語氣仍然酸酸的。我這種情緒,被常常說比我自己還瞭解我了的馬姐給捕捉到了,她說:你怎麼這麼嫉妒?是不當年真的和二丫有點啥情況?

    我和二丫當年都是馬姐的學生,她當然也瞭解二丫。一個很漂亮的長得有點南方色彩的聰明女生。世道真是混蛋呀,馬姐的學生成了她的小媽。

    我逃不過,就坦白交代了。但是這件事兒,當年就是有一些傳說,我們之間也是處於一種朦朧狀態,可是我在心裡就是放不下,甚至耿耿於懷。我耿耿於懷什麼呢?是民間常說盆也想占,鍋也想占,屬於不屬於自己的都想占?我看也不是,但是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反正就是有一種心裡不太舒服的感覺。

    造成了尷尬的局面,我本來想掩蓋,向包大爺和馬姐讚美一番馬叔和二丫的偉大愛情。也順便先洩露一下他們之間的底細。我想當年二丫像馬叔這個事件肯定馬姐和包大爺也知道。

    馬姐卻操小路提前揭了我的底,我也就隨便跟他們聊了起來,因為他們父女顯得比我還開通。

    包大爺說:這個二丫我早就聽說了,我今天真要開開眼界,見識一下這個二丫到底什麼樣。

    他說:這個二丫雖然不是老馬的女兒,但是他和二丫她媽確實是有感情。我記得那時我還在歌舞團裡,他下放到了你們牧場。他給我來了一封信,訴說他的苦惱。在和他一同住在房東家南北炕的,房東家就是你們家了,有一對也是南方下放來的夫妻倆,是他的老鄉。那個媳婦三十多歲,沒有啥文化,人長得個子高挑白淨,氣質很好,也很有女人的味道。尤其是說起家鄉話來,讓他夢繞魂牽。當時那個女人懷孕了,他們每天在一個屋裡生活,耳鬢廝磨,日久生情。尤其是那個家裡的男人每晚和她在南炕上發出的聲音,讓他徹夜難眠。但是當時那個環境,那個年代,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於是就艱難忍受著。後來那個孩子出生了,他本來想,慢慢等待,機會總會有的。沒想到老天故意懲罰他們,那個孩子出生了,竟然長得像他。他為了怕嫌疑,就躲避掩飾,但是越是這樣就越好像有鬼一樣,整個牧場都知道了那個孩子像他。

    他心裡明白,雖然他和她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甚至連手都沒碰過,但是他們的心裡都有對方,因為他們每天用眼睛對話,時間久了,他在她的心目中就形成了印象,這個印象卻烙在了她肚子裡的孩子臉上。他心裡坦蕩沒用,迴避掩飾更沒用。他就找老譚喝酒,他想把事情說明白。

    老譚是個高人,他的城府深不見底。舉起酒杯,他就攔住他的話說:啥也別說,他自己家的事情他心裡明白,咱們不要描了,越描越黑,別給咱們自己增加額外的麻煩了。咱們堅持著平平安安把這個年代度過去。咱們倆兄弟就是兄弟,每天喝酒就是喝酒。

    他一個詞都不講他要講的事,用喝酒兩個字,就把問題全解決了。後來他們真的就把那個事情給喝平息了,但是他的心還是不平靜,度日如年。他已經有了一種罪惡感,他在這裡留不下去了,他要離開這裡。

    包大爺講的馬叔這個故事,我和馬姐都沒聽過。我們倆聽得心裡都是很亂。但是後來的故事我知道,是我爸和我趕著馬車送馬叔走的,因為那天紅衛兵要沒收馬叔的書稿。

    包大爺說:這個二丫今年多大年齡。

    馬姐說:和巴拉一樣大,都是我的學生。

    包大爺說:可能當年二丫她媽就是這個年齡,他們在一起發生了這個事就很自然了。這也算老馬了了一個情緣。

    我說這還真提醒了我,二丫長得不但像馬叔,還很像她媽。

    馬姐說:那我老爸,不會把二丫當成她媽來愛吧。

    我們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互看了一眼,誰也沒說,但是卻心照不宣。

    外面的三菱吉譜猛烈鳴叫,像狗的狂吠。

    馬叔領著二丫到了,我們迎出了門外。

    外面的天氣陽光普照,空氣裡充滿了快樂。

    我們真是一個大團圓。馬叔和包大爺像外國人一樣,握手擁抱。看得出這老哥倆的情義很深。我們年輕的一代,很難有他們那種深厚的交情了。交往的那麼久遠,經歷了那麼多的人生歷練。

    包大爺在我和馬姐面前顯得很德高望重,一本正經。他和馬叔見面,竟像兩個失態的孩子,一會兒怒罵,一會兒就哭了起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

    我和馬姐成了配角,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二丫的身上。二丫把頭盤得像宋慶齡一樣,她可能以為馬叔就是孫中山。從二丫的角度看馬叔,馬叔可能就會那麼崇高偉大。

    二丫跟我們談文學。她可能還把我們當作當年的寫詩寫小說的兩個文學青年來看呢。看得出文學是二丫的神聖廟宇,馬叔就是大活佛。二丫如數家珍般地和我們談西方的文藝思潮,一大串帶後字的主義流派什麼的,還有一些古怪的作家名字和代表作,還有國內的一批一批像野韭菜似地瘋長起來的作家詩人,都是一些小孩的名字,還有一些另類的小女孩,聽著這些幼稚的名字,讓人感到文學越來越不文學了。

    二丫見我和馬姐對她談的東西顯得弱智癡呆,很驚詫,我們怎麼不懂這些了?就像當年我和馬姐在她面前談文學,談西方古典文學,談中國現代文學,二丫像傻子一樣聽不懂。現在還是文學,乾坤調轉,我們聽不懂了。時光真會開玩笑,但是一點都不幽默。

    我們兩撥人的話題,像走在兩條路上失散的羊群一樣,又匯合了。

    我說馬叔你怎麼會成為馬姐的老爸,我現在都糊塗。

    馬叔又語重心長地給我們講了起來。

    我和老包是很早的朋友了。那時我在北京郭老郭沫若的身邊工作,老包是內蒙咱們這個科爾沁草原盟裡的文化科長。他寫了劇本《阿蓋公主》,寄給郭老時是我收到的。他說要和郭老切磋,我看了劇本,寫得非常美,我很喜歡,就把劇本交給了郭老。雖然後來他和郭老之間審美的傾向和歷史觀不一樣,出現了郭、包之爭。但這是正常的藝術探討,不但沒影響我們的關係,我們還成了好朋友,屬於莫逆至交。

    反右派那年,組織上讓我選一個地方下放到農村去。我當時年輕氣盛,想找個創作的地方。老包讓我來科爾沁草原,我就來和老友匯合了。到了這裡,老包沒讓我下到草原,留在了他們團裡做編劇。我們像一家人一樣生活。每天探討文學創作,也很逍遙自在。但是上面有壓力,不讓我留在城裡,要下到底。不長時間,老包自己也不保了,我就下到了牧場。後來文革開始,我聽說老包一家很淒慘,就跑進城裡去看他們。結果聽說嫂子已經上吊去世了,老包下落不明。我見到了高娃,孩子頭髮散亂,穿著髒破的衣服,學校也不能去上課了,我就把她領回了牧場。但是老包的名氣太大了,打了紅衛兵。我怕牧場中學知道她是老包的女兒歧視她,就給她改了名字叫馬蘭花。這是我當時正在寫的一篇小說的名字,剛好我也姓馬,別人就順理成章地以為是我的女兒。

    高娃非常聰明,學習成績也好,在學校讀完了高中,就留在了學校教書。很巧她後來當了巴拉和二丫的老師。咱們真是一群有緣人啊。

    二丫已經抱著馬姐哭成了兩個僵硬的淚人,過去的苦難讓它們傷心不已。我們都變成了靜止的臘像。我心裡就是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馬叔講完了,卻很舒暢地出了一口氣,就像寫完了一篇精彩的小說,發洩得淋漓盡致。

    我說馬叔,其實你當年來科爾沁草原,今天回想起來,你的人生收穫很大呀。

    馬叔說是呀,我常常回想,計算人生的得失,我在草原上可以說有三大收穫:我的小說,我的女兒,我的二丫。夫復何求?人生足矣,我感謝我的生活經歷給予我的生命體驗和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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