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30章 :草地酋長
    1986年我的小說《想像的天空有一匹馬》,就像我寫作時的那種自信感覺一樣獲了大獎。那一年不是馬年,是虎年,虎年是我的本命年。那一年我真是像一匹老虎一樣威風凜凜。我的小說帶著我的名聲衝出草原,勢頭猛烈。小說界的幽靈馬馳似乎也顯得暗淡無光了。有時看見他的名字趴在我的名字後面,顯得有些委屈、無奈、力不從心的樣子,我就揚眉吐氣哈哈地破口大笑一場。

    馬弛這個傢伙的道行很深,深不見底。我經過了二十幾年的煎熬苦煉仍然望塵莫及。你們可能像我一樣幼稚地猜想馬馳見到我的小說,一定會把我這棵幼苗掐死。因為我這不是普通的小說,是搶他飯碗奪他優勢向他挑戰的小說。但是他沒那麼幹,是馬馳第一眼就用目光抓住了我的小說,在他主編的《馬蘭花》上頭條發表,而且還評了他們的年度文學獎。在小說裡他不但認出那匹小紅騍馬,還認出了我。他像導師一樣指出:這個作者一定就是我寫的那個特異男童,不是他天底下誰也寫不出這個故事,包括我自己。當年,我流放時就住在他家,他每天都泡在我的屋裡看書,後來我逃走時,我的一千多冊書全部留給了他,在他的文字裡,我看到了那些書給他的營養。馬馳謙虛地說:這個孩子長大了,看來我該金盆洗手退出文壇了,但是我很欣慰我有了後來者。

    我證據確鑿地偵破了這個迷案,馬馳就是當年的馬叔。這個馬叔也夠狂妄的,他老人家欽定我做了他的接班人,好像文壇是他家的鏢局,他是江湖老大一樣。唉,文人一狂妄,誰都沒招兒。

    我這種文人的輕狂和不懷好意的意想,是當時流行的一種病,現在回想起來,我都感到噁心。馬叔好意地栽培我,我卻像一朵惡之花一樣,惡意地嘲笑園丁。我為這種輕狂和這篇小說付出了丟掉職業和幾乎丟掉性命的代價。

    就憑一篇小說,就成了一個大名鼎鼎的小說家。這是文壇上常有的正常的事,不足為怪。但是,我還是覺得這是一件很輕率的事情,尤其是這個好運降臨到我的頭上。我總覺得我的名聲懸在半空中,離地面好像有一段距離,我腳底沒有根似地,不塌實,因為目前我的現狀並不樂觀,我已經付出了第一個代價,我已經被教育局開除了,從此我丟掉了人民教師這個陽光下最神聖的職業。

    其實這種擔心半年前就有了,那時我的小說剛剛發表,就有人來提醒我了。按照教育局寶音副局長的意見我寫小說當然是好事,但是他說:寫小說畢竟是你的業餘愛好,你的正式職業是旗裡的中學語文老師,你為什麼不給學生上課?

    我說:我為什麼不給學生上課,我不是每天辛苦的寫小說,又常常醉酒,我這麼忙哪有時間給學生上課?

    他和藹地說:你忙也要分主次,先忙完上課再忙小說還有別的什麼,比如說跟實習的女人睡覺。

    我惱了:說這樣胡扯的話我真想照你那張大餅子的蒙古臉打一拳,旗裡的學校缺我一個中學語文老師學校照樣辦,學生照樣該考上大學的就考上大學,該考不上的就考不上,該回家放羊的就回家放羊。寫小說是我的人生主要使命,給學生上課才是次要的,你這個沒有文學修養的傢伙明白嗎?

    寶音說:我明白,但是這裡是學校,不是作家協會,看來跟實習的女人睡覺也比給學生上課重要了?她是來給學生上課的,不是來跟你睡覺的,明白嗎?

    我說:是她主動自願鑽進我被窩的,難道這麼好的一個女人鑽進了你的被窩,你捨得把她趕出來嗎?

    這個寶音副局長很有修養地慢騰騰地看了我一會兒,宣佈說:你頑固不化,被開除了。

    我被開除了,這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我還不能跟他發火,罵他或者揍他,這樣人家會說:這個傢伙被開除了就罵人打人,這樣的混蛋早該開除!但是我也不能求他,說給我一個機會吧,求你寶音副局長拜託幫幫忙吧,這樣太掉我的價,丟我的面子,顯得沒有骨氣,文人都是講究風骨的,在教育界我得為文人爭光。你看那個傢伙正幸災樂禍地看著我,正等著我求他呢。一個圓圓的大餅子似地蒙古臉,閃著得意忘形的紅光。其實我被開除了就等於我掉進了一個輸的公式裡,咋做都是輸,我的智慧告訴我,啥也別說,啥也別做。其實這次是我的智慧坑了我,由於我啥也沒說,就等於我默認了,他們就真的開除了我。這是在我們旗裡開天闢地的頭一回,一個大學畢業的才華橫溢的寫小說在全國獲獎已經有名的23級國家幹部,輕描淡寫地就被一個教育局副局長草率地給開除了。

    其實這是一場卑鄙的陰謀和惡性的報復。時光倒流,往回查找原因,當時,我們民族中學的那個高校長也就是寶音副局長的小舅子,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跟我結了仇。我剛來學校時他和我很親密,幾乎成了鐵哥們,天天請我吃清燉雞喝酒。但是這個沒有才華的傢伙,由於太庸俗所以當了校長,由於好吃雞得了一個外號叫雞校長。那時我的《想像的天空有一匹馬》還沒在全國打響,我甚至還沒有寫完。但是他每見我發表一篇東西,他的臉色由於嫉妒就會變得慘白,後來他幾乎不跟我說話,不跟我來往了。別人告訴我之後我嘲笑他:你當校長我可沒嫉妒你呀,我也從來不讒嘴嫉妒你吃雞。

    像導火索一樣,學校來了一個叫烏蘭的實習老師,就是寶音副局長說的跟我睡覺的那個實習女人。這個烏蘭天生是一個禍水。她也是民族師範大學中文系的,算我的師妹。本來是高校長讓她來實習的,這個別有用心的傢伙,我知道他的目的,他對烏蘭是有想法的。但是烏蘭除了尊重他,跟他就沒有別的感覺。跟我不同,烏蘭好像知道我的一切,她見我第一面就說師兄你不認識我嗎?我是小紅馬。因為烏蘭在蒙語裡也是紅的意思。我心一陣猛跳,眼前這個漂亮的烏蘭馬上就很風騷地開始吸引我了。這個烏蘭進了我的宿舍就想脫衣服鑽進被窩。後來她不想出屋了,也不想出被窩了,也就不穿衣服了,更不想去給學生上課了。我也不給學生上課了,不穿衣服了,不出被窩了,不出屋了。

    烏蘭是一個像巫師一樣充滿了靈性的女人,她會背我的那首在大學裡流傳的詩《想像的天空有一匹馬》,而且用她的理解來激發我的激情,我每天就摟著烏蘭寫小說《想像的天空有一匹馬》。寫完的那一天,我正和烏蘭在被窩裡快樂地慶祝呢,高校長領著學校的教研室組長以上的幹部來敲我的門。我從門縫一看,操他媽!來這麼多人是要捉姦嗎?那天我有了一個很深刻的做人的體會,身邊如果有了一個風騷的女人或者你剛寫完一篇小說,有一種興奮的衝動,馬上就有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慢感。我當時帶著雙重的傲慢感,見他們看我不開門竟然去拉我的窗子時。我血氣方剛,勃然大怒,掄起一個大斧頭就砍了出去,斧頭和高校長擦肩而過,順便就捎走了他的半邊黑瘦的耳朵。我這次的名聲,在這個旗裡小鎮上的影響程度比發表小說甚至獲獎還有影響,也就是說名聲還響亮,儘管性質不同。在飛奔的斧頭中,那些老師都嚇得作鳥獸散了。

    烏蘭的實習提前結束了,她被趕回了大學。我留在這個中學裡卻沒有課教了。反正我也不想教課,索性就落個清淨。但是,高校長卻越來越怕我了。這時旗裡的黑道老大和我拜了把兄弟。說來這有點荒誕的喜劇情節,我用斧頭砍校長在社會上一演繹進了黑道,老大黑龍親自來找我喝酒。我們本來是兩條道上的人,一個鬚髮飄蕩,戴著眼鏡一臉斯文,一個板寸頭,滿臉霸氣。我們坐下來,肉還沒上來之前,互相客氣,互相佩服,都恭恭敬敬地。肉一上來,打開酒瓶開喝,我發現越喝我們越投緣,偽裝剝去簡直就是前世的兄弟。黑龍也覺得我夠江湖,簡直是宋江再世。我受到鼓勵大膽地一想,還真的,如果我不受這幾年大學教育,干黑龍這行,我一定是他的大哥。三瓶高度草原老白干下肚,我們倆都跪了下來,拜了把子,黑龍大我兩歲,他是大哥。

    回到學校,我有點飄飄然了,好像我當上了旗裡的領導一樣,頗有一種威風凜凜的王爺風度。

    第二天,學校正在開會,我不教課,但是還要參加會的。高校長正在講話,黑龍來了。這個家家用來嚇哄孩子的恐怖人物,竟然拎著一隻雞闖了進來。驚慌失措的高校長很客氣地攔住他:請問你找誰?

    黑龍很凶地叫:你叫我弟弟出來。

    高校長問:你弟弟是誰?

    黑龍不耐煩:巴拉老師,快點叫,不知道啊,裝啥孫子?

    高校長:開會呢。

    黑龍更凶:叫不叫?

    高校長膽小地叫我出來,黑龍一招手:老弟,走跟我喝酒去。我上了他的摩托車揚塵而去。

    黑龍說:老弟,我就想讓你威風點,今天故意找茬,老高不客氣我就揍他,他是我從前的班主任。

    我對黑龍說:大哥,你害死我了,你這不是幫我。

    果然,教育局寶音副局長找我談話,宣佈開除我。後來我發現這是一群狡猾的傢伙,高校長從此不見我,躲著我,寶音副局長跟我也不談黑龍。他們真怕惹怒黑龍,但是又不能不開除我。

    我被開除了,在這個鎮上能找到的惟一的心理平衡就是和黑龍他們混,我常常出現在那群耀武揚威的黑道群落裡,喝酒,像派出所一樣制止打鬥,為他們平息糾紛。學校的老師們都管我叫草地酋長。後來這個江湖諢號叫響了,我又結交一個鐵哥們兒,派出所的所長。派出所長本來也是黑龍的鐵哥們兒,有一天他們喝大酒,喝多了,黑龍拔出蒙古刀去扎一個向他挑戰的新人,所長在中間制止他們。黑龍一刀扎偏了,扎進了所長的大腿裡。所長急了,拔出槍就要開槍擊斃黑龍。這叫襲警,所長從自衛的角度打死他白打。黑龍也不是白給的,否則怎麼能當成老大。所長開槍不但沒有打到他,反而,他把所長的槍給下了。黑龍喝得醉醺醺的手裡拿著槍,平時清醒人見他都怕三分,這個時候發酒瘋,誰還敢近前?這時不知道是誰想到了我,跑到學校找來了我。黑龍還真給我面子,把槍給了我,我交給了所長。讓人把黑龍領走了,所長一定要和我喝酒。一瓶酒喝下去,我和所長成了哥們兒,他敬佩我見義勇為,也解了他的難,否則一個所長槍被黑道老大給下了,傳出去多丟臉,如果再出點啥事,麻煩就大了。今天一切都平了,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都不追究了。我讓黑龍來給所長道歉、敬酒。大家又是哥們了。

    我就這樣,丟掉了教書的飯碗,我的小說在外面的世界紅火著,我卻混跡江湖,成了一個游手好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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