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31章 :生活是一匹馬
    我現在要開始過我自己的生活了。我現在已經二十五歲,在我們這裡二十五歲的人都要坐下來冷靜地思考,我為什麼走過了二十五年的歲月?往後還有多少個歲月的生活在等待著我?那將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

    我現在要開始過我自己的生活了,我是在醫院裡想這個問題的。我來到醫院的時候,我自己不知道。醫院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無論你想不想來,知不知道,讓你來時你就必須得來,一切都由不得你。所以關於我來醫院這件事,在所有知情人當中我是知道最晚的。那已經是我來的第三天了,我睜眼一看,白茫茫的一片。我還以為下雪了,但是又仔細感覺一下,周圍溫暖如春。

    我剛要揮手歡呼,有一個細膩、柔媚的女聲說:別動。我仔細一看,是一個酒瓶子懸在我的頭上,瓶子裡還有半瓶白酒。瓶子下邊,有一張輪廓模糊的小臉很生動、親切溫暖。周圍還是白茫茫一片。我有氣無力地說:這瓶喝完不喝了,整不動了。

    我說完這句話就像電影裡的革命烈士一樣,為了更打動人心搞了一個懸念又暈了過去,這是在我身邊的人,我醒來後告訴我的。不過我比那些烈士堅強,暈過去之後我又醒了。不像他們竟然都永垂不朽了。我知道我住進了醫院,並且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我正在打點滴,那個酒瓶子還在半空中懸著,不過裡面不是酒。黑龍感動地抓著我的手,他熱淚盈眶地說:兄弟,你醒了,醒了大哥高興,你第一句話就說喝酒的事兒,咱哥倆這點愛好對你多重要啊,你好了咱哥倆一定要好好喝點。

    行了,行了,快走吧,你還想讓他喝,你不想讓他活了?

    後來我弄明白了,這個細膩、親近、溫暖的小聲音是護士。這個黑龍太講感情,每天坐在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別人不敢近前。只有小護士不怕他,每天跟他鬥嘴。小護士這個聲音讓我感到春意昂然,心情舒暢。後來我對在我之後住進醫院的後繼者們說:住進醫院得了什麼病,並不重要,重要得是你將面對一個什麼樣的小護士,那就看你的運氣了。

    在來看我的人中,我看見了馬叔,就是文壇上那個大名鼎鼎的馬馳。我想起來了我為啥醉酒。那天,游手好閒的我和黑龍一幫哥們正在黃泥小屋裡喝酒。喝得剛剛有點飄,開飯店的小白就領進一個人來說是找我。這是一個春風得意、受盡恭維的笑臉撲向了我。我差一點激動得傻了,這不是馬叔嗎?馬叔也像見了親人一樣擁抱了我。馬叔從包裡拿出來一本雜誌和一本獲獎證書,是他主編的大型文學月刊《馬蘭花》,這本雜誌是文壇的權威,讓誰紅,誰就紅。我翻開雜誌頭條就是我的小說《想像的天空有一匹馬》,這期雜誌我雖然已經看過很多遍了,但是我還是喜歡這種翻開雜誌就見到自己的名字和小說的感覺。獲獎證書是一個硬殼的大紅本,顯得極其醒目招搖。本來幾個月前,我可以去北京領這個紅本子,這是一個很體面很光榮的事情,當時在我被開除的前夕,我拿著雜誌和通知找了高校長,被斧頭砍過,仍然驚魂未定的獨耳龍高校長,突然變得強硬起來。

    我說:我要去北京領獎。

    他說:你去不了。

    我說:為什麼?

    他說:我不給你報銷一分錢。

    我說:不報銷我沒錢去。

    他說:即使你有錢去,我也不給你假。

    我說:你嫉妒我。

    他說:我就是嫉妒你,但是我有權利嫉妒,我是校長。

    我說:狗雜種,你不怕後悔?

    他說:咱倆會有一個後悔的人,但是肯定不是我。

    那次沒有去成北京,現在想起來都有些傷心,我有點淚眼模糊了。

    馬叔說:你是我的驕傲,說著他也有點淚眼模糊了。我不知道怎麼表示,叫黑龍把酒杯換成了大碗,就干開了。後來他們說我被撂倒了,吐了半盆血。這就是我寫小說被開除之後的又一個後果,差一點沒丟掉性命。

    但是當時我沒那麼痛苦的感覺,因為我又見到了小紅騍馬。小紅騍馬跟我拚命地痛哭,她說,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你這樣寫出來就洩露了天機,我就不能投胎做人了。我本來已經準備好了又要投胎,而且是做人來找你。我做不了人,你也別做人了,我不讓你回去了,你就永遠和我留在一起吧。

    我跟馬叔說我當時真的看見小紅騍馬了,她和我又哭又鬧,真真實實。馬叔說那是烏蘭,後來烏蘭來了你就抱住她,她一開始很感動,你們又親又鬧,痛哭流涕。後來烏蘭發現你喝醉了,口裡叫的是小紅騍馬。她自己就猛哭了起來,你已經昏迷不省人事了。

    我問馬叔你認識烏蘭?馬叔說:沒有烏蘭,我哪知道你寫了這篇小說。烏蘭畢業後分到了我們《馬蘭花》雜誌社,她帶來了你的這篇《想像的天空有一匹馬》。烏蘭對你這篇小說頂禮膜拜。她推薦給我,我一看就被你給擊中了。我當時決定馬上在開印的這期撤下其他已經排好的小說,發你的頭條,剛好參加年度評獎。雜誌出來之後又評了獎,發獎時你沒來,我就想來看你,來之前烏蘭不讓我告訴你,她想和我一起來見你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卻給你差一點帶來災難。當年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呢,但是當時我把書留給你沒有留錯。你們的事情我都聽說了,當年我也是在這裡流放,但是我感謝那個年代,給我打造出了一個堅強的心態和與眾不同的生命體驗。我們去學校找你,一個姓高的說找黑道老大草原酋長怎麼到學校來找?要到社會上去找。烏蘭說那個就是你打過的校長。我們在街上隨便問了一個人巴拉老師,他說不認識,烏蘭說草原酋長,那個人就很恭敬地把我們領到了這個黃泥小屋裡來了。我當時覺得很驚詫,你的名聲不僅僅大,而且還很有威懾力。

    我說我當時怎麼沒見到烏蘭,他說這都是她導演的,讓我先跟你見面,然後她再出現,給你一個驚喜串串燒。我想她見你前是想化化妝美麗一下自己吧,沒想到她出現時光彩照人,你卻已經醉得兩眼朦朧不認識她了。

    我找烏蘭,黑龍說:烏蘭昨晚給你陪床,現在睡覺呢。正說著,那個聲音細膩的小護士又領進來了一個人。是我馬姐。她上來就很親暱地摸我的臉說我喝那麼多酒,差一點害了自己的命,傻!然後她就靠在了馬叔的身邊摸著馬叔的手親暱地說:爸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吧。

    爸?我一下成了大頭人了,難道馬叔馬馳真的就是馬姐馬蘭花的老爸?那包大爺呢?她到底有幾個老爸?我突然腦子明白過來了,包大爺的女兒在包大爺家破人亡時被馬叔領養了。那時馬姐已經十幾歲上中學了。

    下午風騷迷人的烏蘭來了。她見我身邊這麼多人,遠遠地隔著床看著我。烏蘭的眼睛是我最懼怕的無底深淵。寫小說《想像的天空有一匹馬》時,她每天在被窩裡抱著我,我就在她的眼睛裡掙扎。高校長領著幹部們敲我的門,我不是不開門,是我出不來,開不開門。這個流著禍水的紅顏魔女裸著體緊緊地抱著我,我揮出斧頭,砍了高校長,其實也給我自己砍出了一條自救的通路。但是沒人知道這個真相,包括我自己我都喜歡再掉進她的眼睛陷阱裡去。

    虛弱的我本來見到這麼多人,尤其是烏蘭和馬姐來了,心裡暖洋洋的很幸福。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諺語,好像不是蒙古族的:在醫院裡如果自己愛的女人都來到了身邊,不是好的兆頭。我的心情馬上又烏雲密佈起來了。我一下子好像理智起來,理智是我生命中很少使用的工具。我想向她們表示親熱,但是我的身體器官各自為政,都不配合。因為我是病人,沒人跟我計較,好像每個人都很理解我。他們說我別說太多的話,別太疲勞了,好好養病,多休息,就都紛紛走了。

    我還要治療這次喝大酒的豐碩成果,胃潰瘍。他們走了,我很憂傷、惆悵,好像有一種被拋棄了的感覺。她們曾經是我的愛人,愛得一刻也離不開的愛人。我目光模糊,有點要淒然淚下了。

    這時那個小護士幫我送走了他們,又回來了。她那張潔白的小臉和細膩的聲音,讓我很衝動。見第一面我就覺得熟悉,現在終於想起來了,她太像阿蓋公主了。我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暈了過去,我又醒了過來,就是因為眷戀她這張臉。而那些醒不過來的一定是不願意看到他們不喜歡看的嘴臉。

    我覺得這張臉才是小紅騍馬投胎做人的臉。我第一次睜開眼睛見到了這張臉,我覺得一點也不陌生,就好像小紅騍馬還沒有走。病房裡就我們兩個人,我原來那個同室的病友總是嫌我們吵鬧,對小護士也不友好,今天被抬去太平間那個永遠寂靜的地方可能永遠也不回來了。我覺得他如果有尊嚴,就不可能再醒過來了,因為滾滾紅塵中哪有不吵的地方,想超凡脫世就得進太平間,而如果醒過來了,就不能住進太平間,這是規定。

    小護士告訴我說,她看了《想像的天空有一匹馬》,我那裡寫的故事是她從小就做夢夢到的,那天看完我的小說她恐怖得差一點死了,好像有個神靈在跟她說話,把她人生的秘密全部揭穿了。她說從小就有一匹很小的小紅馬在她的靈魂裡奔跑,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前身。看了我的小說,她一下子就豁然貫通了。她預感到很快就能見到我,那天有人抬你進來的時候,遠遠的我就在心裡說這個人是他。果然就是你。心裡想說是你,就真的是你,真把我自己嚇死了。

    我問她:小朋友,你多大了?

    她說:十八歲,不要叫我小朋友。

    我在心裡想,莫非真的是小紅騍馬投胎轉成了她?

    你是哪裡人?

    江蘇鎮江。

    這麼遙遠,不會吧?我問自己。但是馬上又否了,那個世界是沒有時空概念的。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當護士?

    我爸是在這裡平反的,落實政策我來接班。

    生命中這種宿命姻緣到底是怎麼回事?正想著,小護士抓住我的一隻沒有打針的手,放在她的手裡。她用細嫩的小手,玩弄著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玩。她低著頭似乎在想著前情往事,又好像要做出什麼重大抉擇,一副靈魂遠在天邊的神態。

    突然她一下子趴在了我身上,用純淨的目光飄忽著看我。這目光就是小紅騍馬的目光,是那種犯了錯誤,正在做檢討的目光,讓你有無盡的疼愛。她當然沒犯錯誤,也不需要做檢討。我希望她繼續進行下去,越深入越好。於是我用目光捉住了她的目光,鼓勵她,表揚她,讚美她。

    她受到了激勵和感動,雖然仍然很羞澀但卻勇敢地用她那紅嫩的小嘴吻住了我乾硬的嘴唇。然後又很笨拙地吻我的鼻子、眼睛、咬我的耳朵,像給我吃套餐一樣。我估計外面已經黑天了,甚至是深夜了。窗子拉著簾,走廊裡靜悄悄的,沒有喧鬧聲,也沒有腳步聲。晚上也不會有人來看我了,我想這一切都已經被小護士安排好了,天平間的那個傢伙真的很有種,終於沒有醒過來。

    我像躺在草地上,像沐浴著陽光一樣。整個人都感到春暖花開。其他的形容詞我想在這裡就不用了,咋用都感到蒼白,比我周圍的白色還蒼白。我好像有點睏了,進入了迷迷糊糊的睡眠狀態。小護士好像關了燈,她的腳步聲又輕輕地回來了,又趴在了我身上,又吻我,後來她好像用手拉開了我的褲鏈,手伸進了褲襠,抓住了我那個硬硬的夥計,就放在了嘴裡,我感到很熱,這是我全身惟一有力量的地方。我想寫一首詩,題目叫:

    生活是一匹馬

    既要乘騎

    又要鞭打

    剛想兩句,我就真的睡著了,據說鼾聲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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