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24章 :馬販子道爾基 (1)
    1982年大約是在冬季,當我們班女生斯琴把她的老鄉,一個中學同學領到我們宿舍時,我當時大開眼界,平生第一次見到了一個萬元戶,一個最有錢的人。這個傢伙極其時尚地趕著1982年的時髦,穿著緊身的大喇叭筒褲子,紅線衣領子和袖口露在外面,一塊很招搖的17鑽的梅花手錶卡在線衣的紅色袖口上,閃閃發光。他留著那年頭只有社會痞子才敢留的波浪長髮,上嘴唇留著一撮小鬍子。那副造型,讓人看了,常常會往原始社會遐想。我自己至今都不可理解的是後來流行開來,我也曾是這樣一身扮相。我們的副校長,那個在槍林彈雨中留下滿身傷疤的老革命,在一次要開除我的談話中,代表黨大失所望地教訓我說:你看你這個德行,後面看像個婦女同志,一回頭還有小鬍子,你哪像個大學生?

    斯琴把這個叫道爾基的傢伙領到我們的宿舍,我就和道爾基成了互相看重的朋友。斯琴和道爾基不是我們科爾沁那片草原的,他們是從錫林郭勒草原來的。其實斯琴把她的老鄉領到我們的宿舍來住宿,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和我同宿舍的張有是斯琴已經公開的男朋友。張有沒在,等於我為她簽收了。因為我和道爾基這傢伙一見面就對脾氣,況且人家又是萬元戶。

    這是一個飄著雪花的寒夜。外面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氣出不了門,道爾基要請我出去吃涮羊肉的計劃實施不了,讓我大失所望。不過想喝酒的人,總是有辦法喝上酒的,我用電爐子和飯盒煮著道爾基帶來的羊血腸和我的方便麵,道爾基從包裡拿出了兩瓶草原老白干,我們就幹上了。

    我問:我說道爾基你是萬元戶,是我見過的咱們草原上最富的人,有錢了你想幹什麼?

    道爾基:我還想賺更多的錢。

    道爾基問:你是大學生,讀完書你想幹什麼?

    我說:我想寫書。

    道爾基問:你真的能寫書?

    看道爾基那神色,幽黃閃亮的蒙古種目光專注地看著我,比我看他這個萬元戶還神聖。

    我自己一揚手喝進一杯,傲慢地說:什麼叫真的,我肯定能寫書,而且寫得比現在看的這些書一定還要好看。我發誓我將來到四十歲的時候,一定能寫出一本我自己都沒看過的書!我說你這個傢伙賺多了錢也要到大學來讀點書吧。

    道爾基說:我連高中都考不上,才去做生意的,還怎麼能讀大學呢,我看你是喝多了,拿我開心當一道菜吃。

    我說:你當然可以,我們學校每個系每個班都有自費進修生名額,不用考試,不過他們來進修的大多數都是有背景的子女,學費由公家出。你是萬元戶自己出沒問題。

    道爾基豁然開朗,覺得我的提議非常可行。

    他說:我要感謝你,賺錢的事到哪裡我都有辦法,讀書我總找不著門,來我敬你一杯。

    我說:斯琴沒跟你說過?

    道爾基說:她上大學以後,我這是第一次見過她。

    我說:那,這麼說你們兩個不是一對?

    道爾基:我還想問你,你們兩個是不是一對?

    我說:你們兩個不是我就告訴你吧,我跟他也不是一對,她已經有了男朋友,是個漢族學生叫張有,就睡在你坐的那個床上。

    這時我和道爾基已經干進了一瓶,他可能喝多了,他說要給我講斯琴他爸打她媽的故事。我不知道什麼毛病,對這類故事特別感興趣。

    道爾基說:馬倌巴特爾也就是斯琴她爸,在我們錫林郭勒草原不是一個有出息的牧馬人,他牧馬的成績一般,從來沒受到過政府的表揚,但是他打老婆的名聲很大,常常遭到老人們的咒罵。巴特爾打老婆,從來不在屋裡打,也不在夜深人寂的時候打,基本選定的時間都是在炊煙滾滾,飯菜飄香,每戶人家吃晚飯的時候。巴特爾像馬一樣,把老婆拉到院子裡,在老婆高亢的尖叫聲中,開始打。巴特爾打老婆用的第一道工具,常常是生鐵鑄造的爐鉤子。好像是他正在忙著做飯或者餵狗呢,老婆惹怒了他,他來不及放下爐鉤子,就開始打老婆了。一般的習慣是,人們正在吃飯時,聽到巴特爾老婆的尖叫,扔下碗筷就向巴特爾家跑來,如果很長一段時間牧村裡沒有聽到巴特爾打老婆的尖叫聲,牧民們就會很不習慣,吃飯不香,心裡很失落,即使吃完飯,也消化不好。

    來看熱鬧的人多了,巴特爾揮舞著爐鉤子就要向老婆的身上打去。這時看熱鬧的人,就有人勸解地說:巴特爾,你個牲口人,打老婆不好用那鐵爐鉤子打腦袋。巴特爾聽了像受到了鼓勵,就用鐵爐鉤子向老婆的頭刨去,老婆的頭一下子就噴出了血。巴特爾的老婆發出了恐怖的尖叫。

    看熱鬧的人就再勸:巴特爾你這個牲口人,真用鐵爐鉤子刨老婆的腦袋,你看打出了血吧,她要真該打,你為啥不用鞭子抽她?巴特爾被提醒了,扔下爐鉤子,進屋就拿出了馬鞭子,向老婆的身上抽去。

    這時看熱鬧的人群裡,有德高望重的老者說話了:巴特爾,你這個牲口人,放下你的鞭子,那是你老婆,你以為是你放的馬呢,打老婆哪有這樣打的,她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對,打她兩個嘴巴就行了,幹嗎一家人,還要動傢伙往死裡打。巴特爾從打老婆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只有老婆在恐怖地尖叫。這時巴特爾說:看在老人家給你講面子的情分上,我不打死你了,但是我也不會輕饒你。說完照老婆的臉,就是幾嘴巴。

    這時看熱鬧的人群裡,就有人問了:巴特爾你個牲口人,你為啥要打老婆呀?

    巴特爾氣憤地說:我放了一天馬,餓著肚子回來,家裡的鍋還是冷的,孩子們也快餓死了。

    看熱鬧的人也跟著氣憤說:這老婆真該打,為啥不給男人和孩子做飯?

    巴特爾的老婆停止了哭聲,說:家裡沒米,我用啥做。

    人們恍然大悟,馬上回家都端來了同情的米飯。

    我總覺得巴特爾打老婆表演的成分多,人不多他不打,好像氣氛不夠似地。後來他家的兩個女兒都走出了草原,斯琴上了大學,高娃當了演員受他老爸的影響當上了表演者。

    道爾基講完,我說:道爾基你的故事真是精彩,斯琴現在是學生會的文藝部長,在學校是比程琳還紅的歌手,也是一個表演者,這家庭教育真重要啊!

    道爾基說:這不是我講的故事精彩,是斯琴他們家的故事精彩,這是一個會表演的家庭。

    我說:你自己的故事也一定很精彩吧,你是做什麼生意成為萬元戶的?

    道爾基自己干進一口大酒說:販馬。

    這道爾基確實是一個馬販子。那時侯馬販子販馬,比現在廈門賴昌興他們走私還危險。其中一個危險是如果馬隊遇上白毛風就是暴風雪,可能一夜之間連人帶馬全部凍死在冰天雪地裡。但是這天災不是最危險的,最危險的是人禍。在草原上,每一片草原都界限分明。我們內蒙古草原共同對外蒙古的邊界是用拖拉機翻耕之後,拉上五道鐵絲網,內蒙古各個草原之間,一般拉上三道鐵絲網。道爾基他們的危險就是進入我們科爾沁草原之後才會發生。那時草原之間最怕的就是馬群帶來傳染病,現在歐洲流行過來的詞語叫口蹄疫,我們那時叫四號病。道爾基他們趕著馬群一定要通過我們科爾沁草原才能到達漢族地區的遼寧或者吉林、黑龍江。原則上我們決不讓他們通過,如果有錫林郭勒的馬群過來,被我們的獸醫檢查出有四號病,整個馬群就會被挖一排大坑,找來邊防軍幫忙用機槍把馬群全部槍斃,然後埋掉。如果趕馬人抗議,就有可能被套馬竿套上,被馬背上的人在草地上拖死。

    販馬一般都是在過年的前後進行,因為過完年,買馬的漢族地區就要開始春耕了,這時的價格最好。而且,道爾基他們賣掉的馬也是最好的,一般都是六歲口左右的。我說過,馬的二十歲就是人的一百歲。六歲口的,就是相當於人的三十歲的花樣年華,正當年富力強。道爾基他們對馬比對人還熟悉,用手摳開馬嘴,看牙齒就能知道是幾歲口的。

    道爾基成了萬元戶這一次,幾乎是用命換來的。當時,他們從錫盟草原西烏珠穆沁旗的烏拉蓋,也就是張承志下鄉寫《黑駿馬》的地方,剛進入我們科爾沁草原的霍林郭勒就被巡牧的抓到了。

    當時抓道爾基他們領頭的是女民兵連長白音花。道爾基和白音花認識,他們曾經在呼和浩特一起參加過全區的基幹民兵大比武。這次見面,道爾基假裝老熟人一樣,拿出一百塊錢,給大家買酒、買肉,他說:我和白銀花是老戰友,今天請大家喝酒,我們後面還有三百匹馬,明天到了,獸醫檢查完,一起趕回錫林郭勒草原去,我們不出境賣馬去了,我們不想給老戰友惹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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