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馬 第12章 :狼群過後
    在科爾沁草原看露天電影是我們最奢侈的享受,也是我們最興奮的晚上。場長特格喜在廣播喇叭裡通知下來,我們頭兩三天就開始喜氣洋洋地做準備。我們的準備最重要的就是佔地方,在電影開演之前,我們總是因為搶佔地盤,要打上幾仗。打仗的動作和使用武器的方式,幾乎都是模仿上次看電影時戰爭片的動作。搶佔看電影地盤最霸道的是我們家老三和特格喜的獨生子長命。

    我們家老三搶佔地盤的主要優勢,是他自己打仗兇猛,仗著我們家哥們多,養的狗多,其實最主要的是因為有我,因為有我給他當參謀策劃,老三總是能夠目標明確地知道跟誰打架,怎麼打,打贏之後怎麼逃跑撤退,被大人抓住怎麼辯護,這樣老三打起仗來特別理直氣壯;特格喜的獨生兒子長命打架也兇猛強悍,他依仗老子的特權,他打別人時,別人畏懼他老爸場長特格喜的權威,不還手,所以他常常兇猛勇敢地一個人打贏戰爭,但是全牧場的人都知道,他的對手不能是我們家老三,如果是我們家老三,打贏戰爭的肯定不是那個嬌生慣養的長命,他再能打也架不住我們八兄弟的攻擊,蒙古族諺語說:好狼架不住一群狗。

    長命的頭上,有一塊閃亮的疤,靠近耳朵上面,有雞蛋那麼大一塊,是他十一歲時,我和老三親手給他種下的,這是他的父母創造他這個肉體之後,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第一次在他的身上對他進行了改造,在他長大成人之後,有一次見到我,還很客氣地摘下帽子,讓我看那塊疤,閃著粉紅色的亮光,在濃密的黑髮群中,光禿禿的兩疤上,竟然長了幾根東扭西歪的蒼老白髮,據說此疤不但影響了他當兵,而且也影響了他的婚姻質量,他本來應該娶一個更好的女人,但是由於他有了一個像日本名字的外號:禿子長命,所以只娶了一個左腿有一點瘸的女人,並且還是看在特格喜當領導的面子,人家把他當成了牧場高幹子女的角色才下嫁給他的,當時心比天高的禿子長命,不太願意,特格喜場長說:你一個禿子還想娶啥樣的,趕快娶吧,等我下了台,連瘸子也娶不上了。對此,二十年後,由於老三不在身邊,我一個人向長命表示了深深的誠摯道歉,這件事我覺得做得比日本戰犯有肚量。人為什麼就不能為歷史道歉呢?

    我還接著敘述從前,為了搶地盤,我們又打了一架。因為地方都已經佔了兩天,經過反覆戰爭和談,就像現在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一樣,每家的領地都已經基本劃好,到了晚上在開演前,放電影的突然宣佈改地方,這樣,我們原來已經秩序安定下來的地方,就像被扔進了炸彈一樣,大家馬上驚慌失措地向新的地方奔跑,搶佔有利地形。老三跑得快,很快就佔領優勢,為我們一家連人帶狗劃出了神聖不可侵犯的中心地帶,只要老三劃出來地盤,除了長命,在牧場裡就沒人敢進入。但是長命不進入不行,他的老爸特格喜和老媽,還有四個姐姐,必須坐在中心地帶,這象徵著他們家的權威和地位。長命像失去了家園的阿拉法特一樣,開始向老三的領地進攻。上次打架老三在我的幫助下,用磚頭把長命的腦袋打開了瓢兒,特格喜說我們差一點沒把長命砸成了短命鬼,是不是想讓他成為絕戶?從此我們家大人規定和長命打架不許用手。

    今天長命向老三搶地盤,明擺著老三有理。我就想了一個收拾長命的招兒,我集合了八兄弟,用腳把長命拌倒,然後八兄弟一個壓一個,層層疊疊,全部壓在了長命的身上,等電影開演,大人把我們從長命的身上拉下來時,長命已經奄奄一息了。

    長命他媽哭天喊地,說早晚他們家的長命也得死在我們兄弟的手裡,特格喜和我家大人們抓住我們八兄弟就要懲罰,我申辯說:我們沒用手打他一下,不信你們問放電影的劉寶庫,我劉大哥。劉寶庫馬上放電影了,他走過來證明說:都是這小子出的壞主意,說完就給了我一腳,然後宣佈打架的事放完電影再說,現在電影開始。

    那時我們還不懂崇拜電影裡的明星,電影明星的概念太遙遠太陌生,我們只把放電影的當成明星來崇拜,所以放電影的人地位很高。一到放電影的時候,我們就像崇拜明星一樣,溜鬚拍馬地前後維持放映員劉寶庫。所以當劉寶庫踢我一腳的時候,我不認為是恥辱或者仇恨,我覺得很親切,證明我很有面子,就像你崇拜的明星周潤發踢你一腳,你會說什麼,除了熱淚盈眶地說感激之外,可能回家,還要把那個腳印用紙拓下來,包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那一晚我們牧村裡放的電影叫《渡江偵察記》,放完第一卷的時候,放電影的劉寶庫就停下,開著吉普車去另一個牧村換第二卷片子。第二個牧村是先從第二卷放起,換回來放第一卷。我們就要守在草地上等,那是一個顛倒的年代,我們也沒有順序,不但從第二捲開始看片,有時還從幕後看反影,反正熱鬧就行,不懂內容,我們家因為有老三,在中心地帶看正影,很多搶不到地盤的都看反影。第二個村子離我們至少有十幾里地,但是由於沒有高山,兩個牧村之間望得見炊煙,聽不見狗叫。蒙古人常常輕鬆地說,在馬背上一貓腰就到。

    我們聽見了幾聲槍響,很久都不見放電影的劉寶庫回來。後來一個獵人告訴大人們放電影的劉寶庫被狼群圍上了,我就和大人一起向狼群跑去。遠遠的見到有通紅的火光在閃亮。圍觀狼群的人比看電影的還多。我騎上棗紅馬要帶領我們八兄弟領著狗群去救我們的明星劉寶庫,可是棗紅馬怎麼也不往前走,一圈一圈地在原地打轉,我著急,發怒用鞭子狠抽棗紅馬,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凶狠打馬,棗紅馬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淚流滿面。獵人說:小子,你別逞英雄了,前面是狼群,這馬有靈性,已經知道了,你還這麼愚蠢。

    那個獵人推測說:放電影的劉寶庫拿了片子之後,在回來的路上,看見前面有一個動物在跑,看影子比狼小,他可能以為是狗就給了一槍,我剛好騎馬路過,也看見了,我想完了,他打的是豺。

    我當時在草原上雖然是小孩,但是也懂得這個常識,這個比狼小的豺一出現,就證明後面有狼群,豺是狼的偵察兵,所以叫豺狼當道。我也知道在狼群後邊和狼的王爺在一起的,比豺還小的叫狽,是很狡猾的軍師,所以叫狼狽為奸。

    但是我們不怕狼,我們很少聽到過狼吃人的故事,草原上到處是兔子狐狸,狼群沒有笨到要吃人,和人作對。狼群知道人也不好惹,除非狼群必須復仇。看來這個放電影的傢伙白放一場《渡江偵察記》了,他竟然像敵人一樣打了狼的偵察兵,那個狼群裡英雄的豺,而惹怒了狼群。怪不得棗紅馬不敢往前走,誰敢去打狼群?看來草原上人還不是最聰明的動物。

    果然,那個被打斷了腿的豺,嘴****土裡一陣嚎叫,狼群就包圍上來了。狼群開始向吉普車進攻,它們就像拉登的恐怖分子那些自殺死士一樣,前赴後繼地向車輪子底下鑽。平時那個驕傲的放電影的傢伙劉寶庫這時害怕了,他不敢開車了,狼皮很滑,車輪子壓上去就會翻車。狼怕火,劉寶庫一到狼群要攻進時,就把車上的汽油點著一些退敵,獵人和牧民們眼睜睜地看著,無法近前救援,這時的人群不敢和狼群交戰,他們不想為牧場惹出更大的仇恨。

    天亮了,狼群散了,我和大人們跑到吉普車前,見放電影的那個傢伙,傲慢的劉寶庫,只剩了一具白花花的骨架在陽光下閃亮。他那驕傲的表情,我一點都找不到了。

    《渡江偵察記》成了一場我們沒有看完的電影,至今我還不斷地回想著為那部電影續結尾。在戰爭過去了五十多年的今天,我知道我們共產黨的軍隊贏了,但是我總在想贏的細節,我們贏在哪裡?

    電影沒有放完,隨著放映員劉寶庫在狼群裡殉難而結束了,但是我們打長命的事還沒有結束。

    第二天夜裡,我們家已經陳舊的土坯房,在充滿惡意的秋風中瑟瑟發抖。現在的孩子都是在電視機上成熟的,我們那個年代的中國孩子大都是聽父母的悄悄話成熟的。那一年十二歲的我和十一歲的老三就是聽了父母一夜的悄悄話,在第二天成熟了。

    那一夜,父母一夜沒睡。因為天冷,和我睡在一個被窩裡的老三也一夜沒睡。

    母親:孩子太多了,越大越出去惹禍。

    父親:這老二和老三不能在一起。

    母親:是呀,他倆在一起,特格喜那個獨生子長命,早晚讓他倆給害死。

    父親:這兩個小子倒是有點狠勁兒,你別說,我還真是挺喜歡我這兩個兒子的脾氣。

    母親:我們是過日子,不是打架玩,得趕快想一些法子才行。

    父親:我想啥法子?哦,有辦法了。

    母親:啥辦法?

    父親:我把他們倆個送到下荒遼寧他大舅家去養,反正他大舅也沒孩子。

    母親:聽說下荒遼寧更困難,他們都在搞運動很亂,送回去不行吧。

    父親:他大舅是干革命出身,國家有照顧的,替咱養兩個兒子沒問題。

    母親:不能把他們兩個都送去,要分開,你看送誰去好呢?

    父親:送老三去吧,老二留在家裡讀書,老馬說這個孩子將來不是一般的普通人,是有大出息的,送給別人家養我不放心。

    母親哭泣了,她說:就是老三還小,捨不得讓他離開。

    父親:離開,又不是送給外人,是讓自己的哥哥幫助養,大了想他們還可以回來。

    母親:道理我懂,就是感情上捨不得。

    父母突然聽到了一陣輕輕的哭泣聲,他們點上燈一看,是我和老三在被窩在哭泣。

    媽媽拉出老三說:老三,你咋地了,哭啥?是不做噩夢了?

    老三:沒有。

    父親:那哭啥?是不聽到爸爸媽媽的講話了?

    老三:是,聽到了。

    母親:你沒睡覺?

    老三:沒有,二哥也沒有睡。

    父親:那你不想去下荒遼寧大舅家?

    9老三傻乎乎地說:想去。

    天將曉時,父親和母親做出了重要決定,把老三送到下荒遼寧大舅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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