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23章 忠貞(中) (2)
    「我沒有這樣的兒子,我們曾家祖宗十八代從來沒出過強姦犯。」

    「廣賢沒強姦,他是被人陷害的。」

    我爸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點:「你這是聽誰說的?」

    「除了廣賢還會有誰?」

    「你就那麼相信他?」

    「他從來不撒謊,就是逃跑這麼大的事情,他也不跟我撒謊。你是他爸,還不知道他的脾氣嗎?」

    「那他為什麼不……哎,這個兔崽子!」我爸呼地站起來,發現自己失態,又坐了下去。

    「你有什麼話帶給廣賢嗎?要不要寫封信給他?一說起你他就流眼淚。」

    「他哪會想我,連一個字都沒給我寫。」

    「他怕你心臟病發作,怕勞改工廠的信封給你丟臉。」

    「他早把我們曾家的臉丟盡了!」

    我寫了一封信,委託陸小燕帶給我爸。我把我如何被抓,怎樣被判刑、加刑,詳細地寫了一遍,並向他保證我沒有給他和爺爺,包括爺爺上面的祖宗們抹黑,希望他不要用那樣的眼光看我,就是看強姦犯的那種眼光。最後我寫道:「爸,如果連你都不相信,這個世界再也不會有人信我。請你相信一次,給我一點信心。我可以挑得起別人上萬公斤的冤枉,卻受不了你雞毛那麼輕的誤解。看在我媽的分上,求你相信我。」我爸看完信,手一鬆,信箋緩慢飄落。他一手扶門框,一手撫胸口,額頭冒出豆子大的汗珠。不出我所料,他的心臟發作了。陸小燕嚇得滿臉蒼白,扶住他大喊:「來人呀,快來人呀。」我爸的同事劉滄海、謝金川聞聲而來,把我爸送進了醫院。

    陸小燕在她家燉了一盅雞湯,送到我爸的病床前。我爸斜躺著,臉色已經恢復。陸小燕餵我爸喝湯。我爸喝出了響聲,不停地咂嘴巴。我爸說:「你一來,我的胃口就特別好。」

    陸小燕說:「那我就天天來看你。」

    我爸高高地舉起右手:「有這麼高了吧?」

    「你說什麼呀?」

    「他,長這麼高了吧?」

    「哦,你說廣賢呀。他現在都一米七五了,體重七十公斤,B型血,頭髮剛剛冒出來就卷,他……我不敢說,怕你又犯心臟病。」

    「大不了再犯一次。」

    「他……比你長得好看。」

    我爸微微咧嘴,差一點就笑了,但立即收住:「你比我還瞭解他。」

    臨走的時候,我爸從枕頭下摸出一封信:「這個,你帶給他吧。」陸小燕伸手去接。我爸忽然縮回去:「算了,我說過的,這輩子不想跟他說話。」

    「如果廣賢看到你的字,一定會高興得在地上翻觔斗。」

    我爸把信塞到枕頭底部:「算了算了,我得守信用,說過的話不能反悔。」

    我爸住了十幾天醫院便回廠裡上班了。陸小燕每週都去給他拖地板、擦窗戶、洗床單、補衣服、釘紐扣什麼的。她一口一個「伯伯」,喊了幾星期之後,就一會叫「伯」一會叫「爸」,最後她嫌囉唆,乾脆不再叫「伯伯」。幾個月之內,她成功地把「伯伯」改成了「爸」,而我爸竟然沒有驚訝,好像這麼叫是天經地義的。每次臨走時,我爸看著陸小燕,嘴唇像患了帕金森氏綜合征那樣顫動。陸小燕以為他會說點什麼,就把耳朵伸得比兔子的還長,但是每一次,我爸不是說「哎」就是說「沒什麼,你走吧」。偶爾,我爸還會憋得臉紅,像大姑娘那樣害羞。陸小燕一直納悶,不知道我爸想說什麼?為此,她在照顧我爸的過程中,增加了一點興趣和期待。一個週末,我爸那句在嘴巴裡打滾的話終於噴薄而出:「小燕,你帶我看看那兔崽子吧。」

    我爸提著兩瓶沙丁魚罐頭,跟著陸小燕上了來杯山的公交車。那天我爸的頭髮梳得又順又直,還抹了發油。他的襯衣熨得沒有一點皺褶,不僅扣了風紀扣,還把兩個衣袖的扣子也扣上了,其中有一顆紐扣是出發前陸小燕才釘的。他穿了一條黑褲子,褲腿上的折線筆直。他的腳下踏著一雙黑皮鞋,上面一塵不染,鞋帶弄得整整齊齊,在鞋口處繫了一朵繩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資產階級少爺的打扮。陸小燕幫我爸洗過無數次衣服、鞋子,從來沒看見過這雙皮鞋。後來她才知道,那雙鞋是我爸跟劉滄海老婆的哥哥借來的。

    我爸生平第一次來到杯山拖拉機廠門前,他朝院子裡看了看:「其實,我跟他也沒什麼好說的。」陸小燕說:「那你就聽他說,他的口才好。」我爸哎哎地答應,提著罐頭在門口徘徊。陸小燕到窗口去登記、出示證件,辦理有關手續。等陸小燕回過頭來,我爸不見了,地上放著那兩瓶罐頭。陸小燕抬頭望,我爸正快步離去。陸小燕追上他:「爸,都到了門口,還是進去看看吧,他挺想你的。」

    「你把罐頭交給他,我還是不見為好。」說完,我爸跳上了公交車。

    公交車緩緩地離去,陸小燕看著車屁股不停地跺腳。

    我爸就這麼端著,放不下架子。不光是現在放不下架子,過去趙萬年帶著紅衛兵批他的時候,他也沒放下過架子。那時他的鳥仔被打成一坨,腿被打斷,但是他從不向趙萬年求饒。有時痛得眼淚叭叭直掉,他還盡量控制喊聲,連命都差點沒有了,他竟然還控制喊聲,就像一個英國紳士即將餓死了,還不讓嘴巴發出嚼食的聲音。

    但是從杯山回來之後,我爸就想放下架子。他把借來的皮鞋又擦了一遍,穿著那天去杯山的行頭,提上當時較好的兩條牡丹牌香煙,往鐵馬東路倉庫走去。第一天他只走到鐵馬東路路口就停住,腳步在地上量來量去。風把樹上的黃葉吹落下來,有一片掉在他的頭頂,另一片掛住了他的外套。從他面前過去好幾趟公交車,他都沒上去。車停了又走,門開了又關。猶豫半天,我爸最後一轉身回廠裡去了。過幾天,我爸又提上那兩條香煙,坐上了去鐵馬東路倉庫的公交車。他望著窗外,樓房、標語、路樹、電線桿一一閃過,最後撲來倉庫的瓦頂。瓦頂多處殘破,有的地方還長了草。倉庫門口,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鐵馬區革命委員會」招牌。哦!我忘告訴你了,鐵馬區革命委員會辦公室已經搬進了倉庫,原來辦公的地點變成了「古巴服裝廠」,為了中古人民的友誼,工人們每天忙著為古巴人量體裁衣。那個服裝廠讓我第一次知道,外國人也會穿中國的衣服。

    公交車停在倉庫面前,我爸坐著一動不動。售票員衝著他喊:「同志,倉庫站到了。」我爸掏出零錢:「不下了,再補一站車票吧。」車門一關,我爸扭頭看著倉庫慢慢地退去。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爸提著那兩條煙下了公交車。他伸頭看了一眼倉庫,在站台處踱起了步子。他去倉庫的猶豫就像當年我想去強姦張鬧那樣,一次比一次走得遠,但始終下不了決心,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我爸站了大半天,看看手錶,抹了一把油亮的頭髮,彈了彈褲子上的灰塵,厚起臉皮朝倉庫走去。主任趙萬年就在倉庫裡辦公,我爸把兩條煙放在他桌上:「這是買給趙大爺的,兩老還好吧?」

    趙萬年說:「整天在家著急。他們準備了幾套衣服,去了兩次杯山拖拉機廠,因為不懂得登記名字,也沒帶證件,所以一直沒機會見到廣賢。」

    「今天來就是想求你幫這個忙。廣賢他沒有強姦,是別人陷害的。最近上面正在糾正冤假錯案,你看你能不能跟有關方面打聲招呼。」

    「這個……你叫我怎麼說呢?你知道我這個人一貫正直,從來不走歪門邪道。而且……去給一個強姦犯說情,人家會怎麼看我?」

    「他不是強姦犯。我們家沒有強姦犯。」

    「算了吧。廣賢有今天,全都是你這個爸教的。」

    我爸的臉頓時紅到脖子根,他呼地站起來,轉身走了。趙萬年拿起兩條香煙追出來:「這個你拿走,不要給我來什麼糖衣炮彈。」

    回到三廠宿舍,我爸顫抖著雙手撕開一條香煙,抽出一支來叼在嘴上,連續劃了三根火柴都沒把煙點燃,正好陸小燕來看他,就幫他點上了。他用力地抽了幾口,把煙霧和咳嗽一起噴出來。

    陸小燕說:「爸,你血壓高,別抽了。」

    「這麼貴的煙自己不抽給誰抽呀?來,你也抽一支。」

    「我又不是女特務,抽什麼煙囉。」

    我爸把一支香煙強行遞給陸小燕:「抽,爸叫你抽你就抽。」

    陸小燕第一次聽到我爸把自己當爸,心裡一高興,就接過煙點燃了,試抽一口,嘴裡發出一串輕咳。那天,他們的頭上煙霧騰騰,咳嗽聲此起彼伏。我爸歎了一口長氣:「沒想到我會淪落到去求那個提馬桶的,我比廣賢還丟臉啦。」

    這些都是陸小燕斷斷續續告訴我的,那段時間,我爸就像一塊口香糖,被我和陸小燕嚼來嚼去,有時他也會變成鋼筆字,出現在我們的信箋上,沒有他我和小燕就沒有交叉的生活,就不可能有什麼共同的語言。在接見室,在信紙上,小燕一口一個爸,好像她早就是我的妻子。有時我看見她的臉上起了痘痘,就問她怎麼回事,她說:「來例假了。」天哪!她連這個都告訴我,而且一點也不臉紅,這不是夫妻又是什麼?小燕臉上真實的表情,不經意在我額頭一抹的手勢,衣服上的煙火氣,離去時主婦一樣的背影等等,喚起了我過正常生活的渴望。漸漸地我開始吩咐她:「小燕,你把我爸買的那兩條香煙拿來。」

    「小燕,你到報社去幫我登一則尋人啟事,我想我妹妹了。」

    「小燕,你去打掃一下倉庫的閣樓,別讓老鼠把被子全吃了。」

    「小燕,你去幫我問問張鬧,她為什麼要陷害我?」

    「小燕,你們家有沒有當官的親戚?看能不能幫我平反?」

    我在這種吩咐聲中找到了做丈夫的感覺,每個週末都想見到小燕。只要我們在接見室裡面對面地坐下,兩雙手就不約而同地抓在一起。我的手指又黑又粗糙,上面佈滿了傷痕。她的手指又軟又白,好像棉花。兩雙手一靠近,就像工人擁抱資本家,平民擁抱貴族,黑種人擁抱白種人。她捏我的手指,我搓她的手背,一會拇指在上,一會食指又去搶拇指的地盤,忘記了哪根手指是我的,哪根是她的。有時我們掌心對著掌心,輕輕地摩擦,直到發熱、發燙,手心裡冒出熱汗,偶爾我掐她一下,她反掐我三下,總之,我們二十根手指纏來繞去,會面的時間有多久,它們就糾纏多久,好像動物園裡交配的蛇。不知不覺地,我對她的想變成了手指對手指的想,我甚至覺得每一次捏手就是過夫妻生活。你別取笑,你一笑我就覺得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當時我就這麼一種感受,因為我們捏著捏著,她的兩腮就像塗脂胭那樣潮紅潮紅的,氣也粗了,嘴裡還輕輕地哼吟。而我的身體麻酥酥的,整個人忽地飄離了地面,彷彿飄到了雲朵上,然後又慢慢地落下,舒服得都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直到現在我都堅信手能代替一切。

    我開始珍惜我的手,再也不會不戴手套,哪怕天氣熱,也要戴上。我用戴手套的手拿鐵鍬,掄鐵錘,提鐵桶。下班之後,我用雪花膏擦手。這樣我的手比原來潤滑了,看上去也不再那麼粗糙變形。一天,李大炮和我在廁所裡小便,他用手搓下身自己解決問題,痛快之後,他說:「廣賢,你也來一把。」

    我說:「髒!」

    他火了,把我的頭按在牆壁上:「你他媽的裝什麼乾淨,過去不都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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