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錄 第24章 忠貞(中) (3)
    「現在我有老婆了,再也不會拿自己的手去糟蹋了。」

    「王八蛋,你連女人都沒睡過,知道什麼叫老婆?」

    「老婆就是小燕,小燕就是老婆。」

    「我知道你有個小燕,但是她解決不了你的問題,日子還長著呢,我就不信你能憋三四年不放出來。」

    我攤開手掌:「大炮,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把我的頭從牆壁上放開:「不會是鑽下水道的秘密吧?」

    「奇怪了,只要我捏住小燕的手,就有那種痛快的感覺,比用手搓下面還痛快。」

    他抓起我的手掌看了一眼,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這手指又撒不出尿來,吹什麼牛皮囉。」

    我縮回手:「這也是你打得的。」

    他受了刺激,又抓起我的手,按到發霉的牆壁上搓來搓去。我摔脫他,把手放到水龍頭下洗了又洗。

    在翻砂車間,只要一看到完整的鐵鍋,我就拿出來,放到一邊。李大炮說:「幹嗎不把它砸了?」我說:「好鍋頭呢,等到期滿了,把它帶回家去炒菜。」看見李大炮要把那些好模板扔進爐子,我就攔下來說:「大炮,這個還可以拿來做板凳呢。」我把他們扔在地上的爛手套撿起來,撕成碎片,做成一個又一個拖把藏在門角。李大炮說:「神經病,還沒等你從這裡出去,那些拖把早就爛囉。」但是不管他們嘲笑和勸阻的嘴巴開得多大,我都像一個居家男人那樣,開始為將來囤積用品。我做板凳、做拖把、做鍋蓋、做火爐,把它們擺在車間的角落,閒空時瞟上幾眼,眼前便浮現小燕拖地板、坐板凳、炒回鍋肉的身影,但是一眨眼,她又不見了,只剩下那些用具靜靜地擺在那裡。用具經常被李大炮他們使用,板凳坐歪了,拖把拖爛了。不過沒關係,他們用壞了我再做,我只有不斷地做這些用具,才會忘記眼前的處境,並製造一種有家有室的生活假象。

    那天,我們倒完模具,高爐也歇下來了。李大炮坐在板凳上抽煙,斜眼看著牆角,忽地大叫:「小雲,小雲。」我們跟著他看過去,角落裡除了那些家庭用具,哪裡有什麼小雲。李大炮揉了揉眼睛:「麻賴,真奇怪了,剛才我看見小雲蹲在你那爐子前生火。」

    有人問:「誰是小雲呀?」

    李大炮說:「跟你說多少遍了,你都不長記性,小雲就是我強姦過的那個女人。」

    大家哦了一聲,都恍然大悟。

    李大炮說:「小雲她來信了……」

    我說:「她是不是後悔了?」

    李大炮吐了一口煙:「真他媽的邪,當時她咬著牙齒告我,恨不得親自扣動扳機斃我。可是現在……你猜她說什麼?她說名聲臭了,反正也嫁不出去了,要嫁只能嫁個我這樣的勞改犯,希望我好好改造,盡快出去做她的老公。哎……這個******,現在才想明白,知道會有今天,當初就不應該往死裡告我。這下好了,變成老婆告老公了……」

    說起小雲,李大炮眉飛色舞。從此以後,他一有空就盯著角落的用具發呆。他說:「看見那些傢伙,就想家了。」漸漸地,他也開始做一些小用具,比如鍋鏟、火鉗、打煤機、小床、枕頭等等。他把那些用具擺在角落,隨著用具的增多,家庭的氣氛也越來越重。勞動間隙,我們這兩個有愛情的人,就坐在那些用具中間抽煙,彷彿坐在自家的廚房裡。

    有一天,李大炮說:「麻賴,我想學你。」

    「別謙虛了,我又不是積極分子。」

    「這些天,小雲每晚都到夢裡來親我,我想她想得頭都大了。」

    「日子還長著呢,你慢慢熬吧。」

    「一天我也不想熬了,我要像你那樣跑出去。」

    「大炮,千萬別、別這樣,當初我就是因為不聽勸,才落得又加了三年的下場。」

    「死都當卵,反正我得出去。」

    「你別衝動,我是過來人,這地方就是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你別管,我有辦法。」

    李大炮明顯瘦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連話也節約著說。晚上,他跟侯志坐在通鋪的一角交頭接耳。我湊過去,他們立即分開,看著我嘿嘿地傻笑。我說:「大炮,知道什麼叫後悔嗎?」

    「別又來教育我,我不吃這一套,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後悔!」

    「到時你就知道了,後悔就像你已經看到了家門口,眼睛忽然就瞎了,就看不到家了,或者回家的路程本來很短,但是你自己卻給它加長了,長得比去古巴的路都還長。後悔是看見自己建設的樓房倒塌,是離成功只差一步,是剛爬到女人身上就被當場抓獲……如果時間能夠倒回去,我寧可挨槍斃也不會去鑽下水道。我多愚蠢呀,竟然不聽小燕的勸……」

    他呸了一聲:「你把我說糊塗了,滾一邊去。」

    「大炮,看在朋友的分上,你聽我一聲勸,千萬別幹那種傻事。」

    他眼睛一瞪,撲上來,揪住我的頭髮就往地頭摜,緊接著踹我的屁股。他一邊揍我一邊怒吼:「我幹什麼傻事了,你他媽的,我到底幹什麼傻事了?」

    我連聲求饒,他才把手鬆開,手裡攥著一大把我的頭髮。他對著頭髮一吹,頭髮飄到我的臉上。他說:「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我扇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巴:「誰要是再勸你,誰他媽的就被判無期徒刑。」

    不知道李大炮用了什麼辦法,半年之後,他調到了倉庫,專門維護那些已經通過質檢的拖拉機。那時候還沒有加長的卡車來運輸,拖拉機要出廠必須得一輛一輛地開出去,李大炮因此能看見一些從外面進來開拖拉機的人。他說那些人都穿著的確良襯衣、白球鞋,嘴角兩邊全是沒有抹乾淨的油漬,一看就知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過著幸福的生活。李大炮在說那些拖拉機手的時候,不時抹一把嘴巴,好像他的嘴巴剛剛吃過扣肉似的。小雲來看過他幾次,還給他送來了一件棉衣。只要他在監捨一吹口哨,我就知道小雲來看過他了。

    一天晚上,他把小雲送的棉衣遞給侯志:「這個我穿不合身,送給你吧。」侯志說了聲「謝謝」,接過棉衣,當即穿在身上,棉衣又大又長,就像一個麻袋掛在侯志的肩膀,衣襟幾乎到達他的膝蓋。李大炮說不合身,這不明擺著是幫侯志說的嗎?過了一會,李大炮把一副新手套遞給我:「你那麼愛你的手,這個就拿去戴吧。記住了,下一次跟小燕捏手的時候,腦子裡想想我這個大哥,就當是替我捏幾把。」說完,他自個嘿嘿地笑了起來。見我沒有反應,他便吹了幾聲口哨,表情怪怪的。

    第二天,我在翻砂車間澆鑄完一件模具,就坐在角落裡抽煙。我看看堆在角落的鍋頭爐灶,又看看手上嶄新的手套,覺得不對勁,便站起來,倉促中踢倒了李大炮做的打煤機。乾脆我補了一腳,又把爐子和鐵鍋踢倒。我跨過去,朝外面走,但是剛走了幾步,我又停住。我來來回回地走著,腦子裡在想一個問題:去,還是不去?去,我對不起朋友;不去,我就沒機會了,就得老老實實地再蹲七年。七年,多長呀,長得都到月亮上去了!如果沒有小燕,也許這七年算不了什麼,關鍵是小燕已經調起了我過家庭生活的胃口,把我原來睡著的神經和細胞統統吵醒了。大炮呀大炮,不光是你有七情六慾,我也有;不光是你想小雲,我也想小燕……

    我被看守帶到賈管教的辦公室。賈管教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要立功。賈管教說你想進步了?我問如果立功的話,能不能減刑?賈管教說想跟我談條件?我說不是,我只是想把加上去的那三年減下來。賈管教說減刑是肯定的,但是減一年或是幾年,那要看你立什麼樣的功了。我說能為我保密嗎?賈管教說這還用說嗎,保密是我們的規矩。我看了一眼門口,壓低嗓門:「李大炮要逃跑。」

    賈管教說:「什麼時候?」

    「就這幾天,昨晚,他把棉衣送給侯志了,還送了我一副手套,這肯定是逃跑的跡象。他一直跟我說要逃出去見小雲,預謀了好久。」

    「知道他怎麼逃跑嗎?」

    「不知道,但是他經常跟我說那些開拖拉機的,也許他會裝成拖拉機手……」

    賈管教還沒聽完我的後半截話,就抓起桌上的帽子風風火火地跑出去。

    實際上,我剛一說完「李大炮要逃跑」,手心就冒汗了,接著雙腿輕輕震顫,頭皮一陣麻,胸口一陣堵,雙腿一軟,蹲了下去。看守呵斥:「起來。」我試著站了幾次,都站不起來,好像力氣已經用完了。這時,整個拖拉機廠警報聲鋪天蓋地,我連蹲都蹲不住,一屁股坐下去,竟然幻想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彷彿什麼也沒說,警報也沒響。但那越來越刺耳的聲音不是警報又是什麼?外面嗒嗒的腳步除了戰士,誰又能跑得那麼整齊有力?但願李大炮還沒有行動,他被眼前的追捕陣勢嚇住了,從此收回逃跑的念頭,讓我的告密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或者李大炮早已翻過杯山,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什麼我都不害怕,唯一害怕的就是李大炮被逮個正著。

    當時從倉庫裡開出來的五輛拖拉機已通過檢查,正準備駛出院門。賈管教及時攔住,重新檢查了一遍拖拉機手們的相貌。五個拖拉機手臉龐紅潤,頭髮黑亮,牙齒雪白,跟李大炮不像是一個國家的人。倉庫已被戰士圍住,搜索了好幾遍,沒有李大炮的身影。難道他會長翅膀嗎?會變蒼蠅嗎?不要說唯物主義者不信這個假設,就是唯心主義者也不信。忠實的唯物主義者賈管教眉頭打結,看了一眼高牆上的鐵絲,把目光收回來,伸手分別抓了一下五個拖拉機手的頭髮,不是假髮,顆顆腦袋貨真價實,他們幾乎都發出了疼痛的喊叫,個別拖拉機手痛得嘴巴都歪了。賈管教徘徊在拖拉機旁,兩隻大頭皮鞋時急時緩,好像答案就在他的腳上。忽然,傳來一聲屁響,賈管教和五個拖拉機手一個看一個,一個懷疑一個,但是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被冤枉的表情。有人彎腰往拖斗下看去,李大炮近在眼前,就吊在最後一輛拖拉機的拖斗下,腳和手分別抓住焊在上面的四個鉤子。賈管教說:「你好呀,李大炮。」李大炮的手腳一鬆,仰面跌下。幾雙手把他拖出來,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在放屁,放得一聲比一聲響亮。

    李大炮像我當年那樣被關進單獨的囚室。經過一星期的提審,他才供出電焊車間的侯志。侯志之所以願意在拖斗下偷偷焊那四個鉤子,是因為李大炮答應出去以後,幫他炒一籃葵花籽送給當年的女秘書。侯志一直把女秘書當氧氣,天天呼吸她。他說她眼睛大,舌頭甜,說話細聲細氣,參與告狀是被人強迫的。其餘那幾個他睡過的女人為了立貞節牌坊,都會翻臉不認賬,但是唯有這個女秘書不會那麼無情,他們之間眉來眼去多年,已經培養了比天高比海深的感情,因此哪怕冒險,他也要給女秘書送一籃葵花籽,甚至提前閉上眼睛,一遍遍地想像女秘書收到葵花籽時驚叫的嘴巴。他的女秘書太愛吃葵花籽了,衣兜裡經常揣著,坐公交車時吃,上班時也吃,把瓜子殼吐得滿地都是。你又笑了,是不是覺得侯志特別傻?那時候的人是有點傻,但是他們重感情,連強姦犯都懂得玩浪漫,哪像現在的人一見面就談價錢,動不動舉起一個巴掌說:「五百元。」哎,你的臉怎麼又黑了?真是變得比股市還快。我這哪是諷刺你呀?再說你也不容易,收點錢是應該的。好啦好啦,喝口飲料順順氣吧。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