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17章 光的印象(九篇) (1)
    光的故事

    一九九○年九月十四日

    (一)

    這是個不容易相信的故事,但真的發生了。

    抗日戰爭後期,母親帶我們幾個孩子逃難到廣西一帶,糊里糊塗地跑到平南縣鄰近的一條小村落。那裡的村民很窮困,不識字,沒有見過紙張。跟他們談及火車、汽車、飛機等交通工具,他們覺得是神話。

    我那時大約七歲。在該村中吃不飽、穿不暖,嚴冬的「衣裳未剪裁」,生活實可憐。於今回顧,那段日子有溫馨的一面。在溪間捉蝦,跟人家放牛賺點零食,到山間砍松木、拾取松塊,燒起來既香且暖。肚子餓了,到田中偷蕃薯吃我是個天才。給窮困的農民抓可不是開玩笑的。我訓練出一種特別的技能。在五十步之外,我向田里一看,可以知道哪處薯苗之下必有可取的蕃薯。四顧無人,飛步而上,得心應手,萬無一失,不是天才是什麼?

    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在戰亂時的小友中,知道今天還健在的只有吃了我偷來的蕃薯的妹妹而已。是一齣悲劇。要是回憶中我不老是向溫馨那方面想,長大後我可能是個憤世嫉俗的人。然而,我對中國年輕人的關心是在那個時期培養出來的。很多年以後,在美國生活了二十五年,重回祖國,遇到了一些老氣橫秋的幹部,說我怎樣不懂中國的特殊情況,怎樣不瞭解炎黃子孫的生活背景,我有反感。兩年前,在內地一個晚宴中,席上有多個幹部,其中一位又對我說那些八股話,我不客氣地回應﹕「論背景,在座各位很少人有我批評中國的資格。我覺得我可以這樣說,是因為我曾經在你們認為有『獨得之秘』的國家,險遭淘汰。」

    在那廣西村落中,艱苦的日子過了一年多。比較難以忘懷的一件事,是我染上了瘧疾。瘧疾是個很奇怪的病。每天下午四時發冷就來了,顫抖個多小時之後,冷感盡去,但第二天會準時再來。當時,治瘧疾的唯一藥物是金雞納,而生活在連紙張也沒有的窮鄉僻壤中,到哪裡去找這「先進」的藥物呢?

    母親見我每天依時發抖,當然知道是患上流行的瘧疾。可是她束手無策,只靠想像力來試行治理。例如,她知道金雞納是苦的,是從一種植物提煉出來,就試以苦瓜水為藥!苦水喝了多天,苦不堪言,但全無起色。後來母親聽村民說,醫治瘧疾的一個辦法,是在患者每天發冷顫抖之前,把心思集中在另一些事情上,忘記了顫抖,打斷了按時顫抖的規律。聽來似是無稽之談,後來證明生效。幾個月後的某一天,在顫抖將至的時刻我跟一個孩子打架,打過後,瘧疾一去不返。

    在打架之前的幾個月,每天下午三時許,母親照例把我「趕」出家門,指明要在荒山野嶺遊玩,日落之前不許回家。鄉民怎樣說,母親就怎樣做,愛莫能助,怎麼樣古怪的辦法都要試一試了。一連數月,我每天下午離家,到處亂跑,到了四時左右,或靜坐山間蒼松之下,或踡縮溪水之旁,顫抖個把小時。還不到回家時間,悄悄地坐,心裡想些什麼,等待太陽下山。

    有幾個月的黃昏我是那樣過的。荒郊四顧無人,鳥聲、風聲此起彼落,陽光下的山影、樹影、草影不斷地伸長,然後很快地暗下去,而蟲聲就愈來愈響了。無所事事,我對光與影的轉變發生了興趣。每天在發冷顫抖之後,我大約花兩個小時去細察日暮的陽光在草、葉上或水中的轉變。細察之下,光變化得很快,更引起我的興趣了。又因為時間有的是,我對光在物體的最微小的變化也不放過。草與葉之間的光可以變得如夢如幻﹔石塊上光的加減可以觸發觀察者的想像力,使平凡的石頭重於泰山﹔水的光與影可以熱鬧,可以充滿歡欣,但也可以變得寂靜、灰暗,甚至使人聯想到幽靈那方面去。

    是的,幼年時,在廣西的幽美荒郊,因為患上了瘧疾,我曾經有一段長時期與光為伴。久而久之,像朋友一樣,我對光的特徵與「性格」很清楚,可以預先推斷它最微小的轉變。這是很特別的感受。我當時沒有想到,這感受連同它帶來的獨特的知識,二十多年後使我在美國加州成了名。

    (二)

    幼年的經驗過眼雲煙,無可奈何地消逝了。這些經驗可以不經意地記得很深刻,很清楚。「不思量,自難忘。」是蘇子說的。童年的事往往如此。長大後不會去想它,但心底裡童年所得的印象驅之不去。廣西荒郊的日暮之光,離開那裡後我沒有想過,但二十多年後,在同樣的心情與類似的環境中,我不能自已地重溫童年的感受。這是後話。

    一九五五年,十九歲,我在香港中環一個櫥窗前看到簡慶福所攝的《水波的旋律》,心焉嚮往,千方百計地找到一部舊相機,是戰前德國所產的「祿來福來」,學人家玩攝影去。幾個月後,寄出四幀作品到香港國際沙龍參加比賽,兩幀入選的被印在年鑒上,就不免中了「英雄感」之計,繼續在攝影上搞了好幾年。

    攝影是以光描述對象。從事攝影之初,我沒有想到童年時對光的認識有什麼關係。攝影初期學的,是那些墨守成規的、什麼高低色調的沙龍光法。一九五七年到了加拿大,有空時喜歡跑到圖書館去,翻閱西方名家寫下的光法書籍。後來有機會到一些攝影室去做職業攝影師,對各家各派的光法更瞭如指掌了。可以說,在燈光人像的安排上,我對當時每一派系的光法皆可運用自如。

    在北美洲對攝影的視野擴大了,我對充滿教條意識的沙龍作品失卻了興趣。職業攝影雖然可以賺點錢,但工作過於呆板,興趣愈來愈小了。一九五九年進了洛杉幾的加州大學,在半工半讀的生涯中,每個月到好萊塢教那裡的一些攝影師「燈光人像」之道,教一晚的收入可供個多月的生活費。除此之外,我對攝影失卻了興趣。

    在加大選課,一些文藝的科目是必修的。我選修了幾科藝術歷史,成績好得出奇!我有一種連藝術教授也沒有的本領﹕任何稍有名望的畫家的作品,我可以一看畫中的光法就知道是誰的。即使像畢加索那樣把光形象化了,其光「法」我也可以一望而知。是的,西洋畫家對光的運用就像人的簽名一樣,各各不同。單看畫中的光,別的不用看,我可分辨是誰的手筆,即使一個畫家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風格,其用光的特徵還是有跡可尋的。

    一九六五年,因為數次更改論文題目皆不稱意,我決定花幾個月時間散散心,重操故技,每天下午拿相機到加大附近的一個遊人甚少的園林去靜坐,希望攝得些什麼。當時寂寞,腦海中沒有什麼值得想。一時間我返「長」還童,不經意中重獲童年時瘧疾發作後在廣西荒郊靜坐的感受。我彷彿再看到二十多年前所見到的花、草、葉、石與水的光幻。那是很親切的光,書中沒有提及,畫中、相片中沒有見過,彷彿他鄉遇故知,情深地對我說些什麼。

    沒有沙龍比賽的約束,也不用受職業上顧客的要求,我不經意地用相機把兒時對光的感受,一幅一幅地拍攝下來。毫無約束的表達,胸懷舒暢,攝影得心應手,只不過三個月工夫,我攝得自己很有滿足感的作品三十餘幀。這是個難以相信的數量了。後來阿爾欽在芝加哥問及為什麼我在六五年有幾個月不知所終,我向他解釋之後,忍不住補充說﹕「如怨如訴的作品有時來得那麼容易,使我體會到莫扎特的感受是怎樣的!」

    一九六七年四月,我在加州的長灘藝術館舉行個展。到了第三個星期,來自遠方的觀眾很多。所有刊物上的評論,都談到我的光,而《洛杉幾時報》藝術版上的大標題,只寫下一個「光」字。對攝影有興趣的人跑來問我那些光是怎樣處理的。我無從解釋。如夢如幻的光沒有法則,只是個人的感受而已。沒有誰會問莫扎特的音樂是用什麼方法寫成的。據說長灘那次展出,影響了後來在加州出現的一個新的攝影門派。

    長灘攝影展之後,我收到周遊美國各大城市作個展的邀請。那時博士論文大有勢頭,分身乏術,婉謝了。一九六七年七月,我答應加州一個新建的藝術館,為他們的開幕舉行個展。該年九月到美國的東北部,從早到晚拍攝了一個月,可惜近百卷還未沖洗的底片,在紐約唐人街吃晚飯時給人連汽車內所有的衣物一起偷走了。個展開不成,攝影之舉,也就中斷了一段很長的時期。不久前,也是為了散散心,遂於週末到朋友的攝影室去,重操故技。技巧是以前的,但所用的燈光卻是新的科技了。在香港,鬧市中連一根草也不容易看到,除了室內人像是難有其他選擇的吧。

    二○○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一)

    朋友說,專家的考究,蓮花可能出自印度。蓮與荷不同,雖然往往混為一談。家喻戶曉的周敦頤寫的《愛蓮說》,是說荷。蓮是睡蓮,浮在水面,不會給人有「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淨植」的感受。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畫的是蓮塘,不是荷塘。中國畫家林風眠畫的大部分是蓮塘,間中有荷﹔黃永玉畫的是荷,雖然為荷題字時他曾題「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採蓮是采荷的蓮子,但蓮葉可不是荷葉。我們吃的蓮藕與蓮子皆出自荷,不知道蓮花有什麼可吃的。愈想愈覺天旋地轉,有點糊塗了。

    不要把我看為一個純真的門外漢。荷與蓮之別今天多數人都知道,但名稱的混淆我曾經請一位女孩子替我找古書查考。其回報是,荷花之名甚多﹕菡萏(《詩經》)、芙蕖(《爾雅》)、芙蓉(《楚辭》)、水芙蓉(《群芳譜》)、水芝(《本草經》)、玉環(《三余貼》)、澤芝(《古今注》)、淨客(《三柳軒雜記》)、溪客(《西溪叢語》)、六月春(《類腋輯覽》)還有水花、水雲、水旦、碧波仙子、水雲仙子等等。奇怪地,沒有古書說荷又稱蓮。荷與蓮擺明不同,但為什麼詩人與畫家有時不分彼此,但古書卻沒有說荷可稱蓮呢?同樣奇怪的是﹕畫家及詩人說蓮,可能是指荷,但說是荷的卻不可能是指蓮花。

    上文提到蓮可能出自印度。荷呢?我認為應該出自中國。都是間接的證據,不足為憑。其一是蓮子與蓮藕,出自荷,是中國傳統的上佳食品,其他民族少提及,雖然今天美國的唐人街可以買到產自墨西哥的藕。其二,清代的康熙皇帝發了神經,命進士書獃子陳夢雷編《古今圖書集成》,全書共一萬卷(一億四千四百萬字,試圖把天下的學問收集在一套書之內)!其中《草木典》收集了詠荷的詩詞達四百餘首。令人矚目的是,被謝靈運譽為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曹操之子),早就寫下了一首《芙蓉賦》。芙蓉者,荷花也。才高八斗起筆道﹕「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花之獨靈!」其三是古往今來,沒有誰見到荷花會不同意「斯花獨靈」之說。既然荷花之美是那樣肯定地冠於群芳,但只有炎黃子孫的文化自古重視,說荷出自中國不會有多人反對吧。

    當然,我還是門外漢。永玉、苗子等人讀到上文,會想﹕「張五常搞什麼鬼了?為什麼不給我掛個電話呢?荷花的學問與經濟學有什麼相干?」我這個人好些時是這樣無可救藥﹕明知一個電話可以得到答案,但就是喜歡自己胡亂地摸索一下,過一下獨自遐思之癮。

    我的興趣一下子轉向荷花,是因為與簡慶福鬥氣,要出版一本荷花攝影集。眾所周知,福哥歷來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是我的長輩,也是深交。然而,閒無聊,要找點刺激,我就想到福哥那邊去!好比不久前我只花了二十個小時的攝影時間,就湊夠了作品(六十七幀)出版一本題為《流光幻影》的印象攝影集。福哥知道,破口大罵。他認為佳作難求,三幾年才攝得一兩幀,二十個小時六十七幀不可能不是廢物。

    我說﹕「福哥,我是天才呀!」他罵得更厲害了。

    意猶未盡,我想到拍攝荷花。這是刻意地替自己出的一項難題﹕沒有花比荷花被攝影的愛好者拍得更多。是的,凡是盛夏花開時節,暇日之朝,所有荷塘都滿佈攝影者。有多如海上沙的荷花作品,自己要拍得一些較有新意、不做作的,談何容易,更何況一本荷花攝影集要有很多不同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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