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18章 光的印象(九篇) (2)
    我是今年六月初,在上述的二十個攝影小時中,第一次嘗試攝荷。還不是開花時節,得五幀,一是花,四是葉,其中一幀題為《荷塘月色》的,是葉,有夾竹桃的倒影,神品也。但要專為荷花出一本攝影集,我一定要等荷花盛放的季節,而且要找有很多很多荷塘的地方。神州大地多荷之區甚眾,問幾個朋友就多得不易選擇了。

    我最後選的是南京以北,在蘇北金湖縣的南部的一個名為「荷花蕩」的地方,那裡有荷塘萬畝。更重要的是該區還沒有受到人為的污染,大自然的環境尚在,而當地政府更在荷花蕩的中央築了長堤,供賞荷者步行觀之。那裡每年七月舉辦荷花節。

    天下間不容易找到一朵盛放而不好看的荷花,所以花的本身永遠不是問題。問題是荷葉與背景。對我來說,花開時節荷葉太多、太密,不好處理。可幸荷花蕩位於大自然,沒有反抗的建築物,也少見攝影者最討厭的電線橫空。雖然今天的電腦可以刪除礙眼之物,但我就是不喜歡多作刪改。

    癸未之夏到蘇北攝荷有一個問題,到今天我還不肯定是凶是吉﹕那一帶遇上千年大水。雖然荷花蕩沒有被水淹,但水量遠較常年為多,因而荷花甚少。水多,大吉大利也。處理水是我攝影的看家本領。花少呢?很難說。花少選擇少,不好,但也少了花多的俗氣。我攝得幾幀整個大自然畫面只有一朵荷花的,真的是斯花獨靈矣!

    還是出師不利。第一次到荷花蕩攝影的下午,竟然是六十一年來最熱的一天。報告說是攝氏四十一度,但烈日當空,我肯定是四十五度以上。這是不容易相信的攝影故事。

    (二)

    對攝影藝術的看法,我與簡慶福等大師是不同的。我認為可得佳作的景物所在皆是,問題是攝影者能否看到。看到什麼呢?看到一首詩。少小時背誦過數百首詩詞,獵影之際把與景物有關的幾首回憶一下,跟數十首記起來了。自己不寫詩,但獵影時前人的詩句大可借用,不一定要與看到的吻合,只要彷彿看到某詩句,就可把快門按下去了。

    這種憑詩獵影要看得快,想得快,而動作也要快。角度略轉,背景稍異,而光的輕微變幻,這頭看到一首詩,拿起照相機可能看不到了。所以選用工具我以快而精為原則﹕一部機只用一個鏡頭,不換鏡,要換鏡就換機。不用變焦鏡﹕肉眼看景物時要肯定鏡頭會怎樣看。不用三腳架﹕不夠快,也不夠靈活。不用測光器﹕隨意增減我只改快門。不用自動對焦﹕要看到景深,也討厭在緊急關頭自動對焦發了神經,找不到自己要的焦點。

    話說到荷花蕩獵影的那天下午,天大熱早就知道,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熱得那樣要命。汽車送到場地,車內空調是攝氏二十五度,車外烈日當空,是四十五度以上。踏出車外,熱風撲面而來,手中笨重的照相機冰凍,熱氣中的水分凝聚在玻璃上,什麼也看不到。其實整部照相機全濕,拿出手帕抹乾,不數秒又全濕了。抹了幾次手帕不能再用。用自己身上的衣服抹擦,過了不久又全濕。後來我發覺衣服的水是出自身上的汗。

    溫度驟升攝氏二十度,照相機要有大約十五分鐘的抹擦時間才可以看見景物。到那時,汗如雨下,拿不穩照相機,要找紙巾協助。當時我擔心另一個問題﹕相機內的膠卷會不會有水分凝聚呢?如果有,會不會拍出「抽像」荷花?我又想,機內既然密不透光,是否也密不透濕了?後來才知道機內的膠卷沒有水分凝聚。但當時氣溫實在太高,不到十分鐘就恨不得躲回車內去。結果一幀作品也拍不到。

    回到酒店,決定早睡早起,深信清晨的氣溫可以忍受。五時起床,五時三十分出發,六時十五分抵達場地,很熱,但還可適應。太陽早出,已上升了三十角度,爭取時間,立刻奔跑。這給我有長達兩個小時的盡善盡美的攝影環境,眼之所見,皆詩也。平均每分鐘按快門一次,兩個小時的收穫,可以出版或展覽的作品達三十餘幀。這是我攝影以來最豐收的兩個小時。可惜到了清晨八時十五分,陪伴的太太說太熱了,要鳴金收兵。太太喜歡捨命陪君子,她說太熱一定熱不可耐。我呢?全身濕透,樂極忘形,但太太叫停也就停了。

    要出版一本題為《荷鄉掠影》的攝影集,作品不應該全是荷花。園野的鄉土氣息應該占一半篇幅,所以過了個多月,天氣可人,我重臨荷花蕩。荷花大都謝了,不打緊,因為這回要攝的是園野、花草、樹木之類。朋友安排了住在荷花蕩之內的一間舒適房子,清晨五時起床,一出門就是園野。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陽不出來,在沒有陽光的環境下勉強拍攝兩個小時,敗興而歸。殊不知八時回到居所,太陽出來了,立刻再趕出去奔跑。

    早上八時的陽光比不上六時的那樣迷人,但還是遠勝於無。意外的收穫是攝得幾幀鵝群。白鵝真的可愛,既聽話,又上鏡。心想,難怪王羲之昔日為這些傻里傻氣卻又天真瀟灑的家禽傾倒了。結集出書,白鵝這一輯的名目當然是李白的詩句﹕「應寫黃庭換白鵝!」是美麗的故事,令人嚮往﹕王羲之用心以書法寫了後來因為他而變得大名鼎鼎的《黃庭經》,向一個「識貨」的道士換取了一小群白鵝。傳說右軍認為執到寶,自己大有消費者盈餘也。

    也攝得幾幀可以入「集」的渡船,四顧無人,該輯的名目免不了是「野渡無人舟自橫」,有點老土,但詩意是肯定的。又攝得兩幀白羊群,憩息於水旁的綠草上,晨光還算熹微,如詩如畫,但想不到前人的詩句為題,就歸納在鵝群那輯吧。

    結集的作品數量不夠嗎?大自然永遠詩意盎然,可愛的花草樹木信手拈來,俯拾即是,就算我只有李白的小半才華也應該是倚馬可待的。

    田園攝影,有了構圖與空間處理的基礎,來來去去都是取詩意與光的變幻。詩意是感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可強求。光的變幻要看得快,可取的往往是一瞬之間。經驗慣了,其變幻可以預測,而有時為了等一個倒影要呆坐一兩個小時。雲的浮動可以壞大事,而有時沒有雲,日落西山,太陽無端端地給霞霧掩蓋了。由於這些原因,戶外攝影永遠講一點機緣巧合,要把握時機,而這正是攝影的趣味所在。

    一旦所有適合的自然環境都在眼前,箇中能手當然知道,禁不住迅速奔跑,腦子快如閃電,其緊張刺激彷彿釣上一尾巨魚,又或像學生考大試,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也不知道。

    二○○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一)

    這幾年湖南的朋友屢次邀請我到張家界一行,說風景如何了得。我不為意,因為神州大地的什麼「甲天下」的風景名勝聽得多了,張家界只是其中之一而已。搞攝影的朋友很少提及張家界﹕他們首選黃山。有些影友說張家界不是攝影的好去處。

    幾個月前我重操故技,再搞擱置了三十八年的藝術攝影。出版了一本題為《流光幻影》的攝影集,影友們的評價吞吞吐吐,但搞藝術與學術的把該書捧到天上去!意猶未盡,我再拍攝了足夠的作品出版《荷鄉掠影》,與《流光幻影》大小一樣的,快面市了。攝影集不可能賺錢,但搞藝術是過癮的玩意,貼錢出書,自我欣賞,在我之前的癮君子數之不盡。不僅攝影如是,繪畫、書法、收藏等癮君子,虧本出書者甚眾。是不容易理解的現象﹕藝術之外的其他書籍,絕不會有那麼多的願意虧蝕的癮君子。

    我的解釋,是感情的表達集中於一本集子裡,作者自己翻閱有莫名其妙的滿足感。聽說美麗的女人喜歡照鏡子,孤芳自賞,顧影自憐。難道我是因為能在自己的攝影集中看到自己的感情而頻頻翻閱嗎?可能是的。出書的好處是集中,也可以容易地翻閱,有一個整體的表達,使作者容易地有一種成就感。如果朋友或讀者欣賞,作者就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共鳴。可惜以藝術作品結集成書,一般沒有市場。這可能因為讀者的共鳴來得不易,而更頭痛的,是以作品為主的藝術書籍,製作成本高得很。

    拍攝了上述兩集的一百四十一幀作品後,我意識到對光的感受是回復到一九六五年的水平,而年長了三十八歲,對景物的感情是遠為樸實了。拿照相機可以予取予攜的、我曾經說過的「莫扎特的感受」重現,但不知可以維持多久。不管是好是壞,搞藝術的往往遇上彷彿曇花一現的創作時期,可以來無影,去無蹤。為了爭取這奇異感受的持久,我答應了張家界之行。

    到張家界後我才知道,那裡的風景區是一個很大的名為武陵源的地方。廣達三百六十九平方公里,只預備了兩天時間,不可能全部遊覽。我們只去了四個地方﹕金鞭溪、黃石寨、天子山、寶峰湖。

    到風景名勝搞藝術攝影,攝影者要有一個心理準備。那就是拍攝風景之美,外來的過客怎樣也比不上本土長駐的攝影家。這是因為美麗的風景要講朝暉夕照、霧靄雲霞,而這些都要講機緣巧合,不是一個遊客容易遇上的。只要在名勝當地看些明信片,或為遊客提供的彩色攝影集,會知道機緣的困難度極高。然而,美景的表達是一回事,感情的表達是另一回事。搞攝影藝術的人是不需要看到美景才可以表達感情的。這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人認為張家界很難拍攝,但我卻信手拈來,俯拾即是。

    第一天的上午先去金鞭溪,初有陽光,繼而天陰,繼而下雨。是在山溪旁步行三個小時的遊覽,下雨之前我有兩個小時的攝影時間。步路舒適,環境幽雅,是難得一見的妙絕山溪。是深秋了,潦水盡而寒潭清,只剩涓涓流水。可以想像水多時山溪十分美麗。那天溪上有的,主要是大大小小的卵石。卵石也有情,在兩個小時內拍得十多張稱意的,算是豐收了。

    雨愈來愈大,打算回酒店,但最後還是決定穿上雨衣,到黃石寨一行。要坐纜車上去的山峰。雨大不易攝影,但觀景可以。張家界名不虛傳。我見過更幽美、更雄偉的風景,但以奇景論英雄,張家界冠絕天下!不是奇怪的奇,而是奇異、奇特、奇偉。是巨大得不容易想像的石林,所有明信片或介紹書籍都遠遠地貶低了那肉眼見到的令人震撼的奇景﹕無石不巨,無壁不峭,鬼斧神工,歎為觀止。同樣奇異的,是每根巨石柱上都長松樹。沒有泥土,樹怎可以生存呢?

    黃石寨使我感到人類的渺小。很多很多的巨大石柱,拔地千呎,甚至直入雲霄,你說奇不奇?是怎樣的一回事?據說二百萬年前張家界今天的奇景從海裡冒上來。

    今天,中國很多景點都用上纜車為遊客服務。不少人反對,因為纜車破壞了景觀。但張家界就不應該反對建設纜車了。這是因為沒有纜車,不容易攀登巨石之巔覽觀。據說昔日沒有纜車時,為了好奇而攀登之士,跌死跌傷者甚眾。事實上,作為難得一見的風景區,奇景舉世無匹,張家界只這幾年才大名遠播。纜車聽說建於一九九七,而機場是更近期的了。也聽說再遠一段時期,土匪不少。今天這些都有大進步,只是汽車翻下山坡仍偶有所聞。

    我問熟知的人士這十多年來的遊客增長率,回應是統計非常困難。他們同意的大略估計﹕十多年來上升了一百倍以上,五百倍以下。遊客人數首推香港、日本、韓國,鼎足而三,跟是台灣與東南亞。但美國與歐洲的遊客甚少。是什麼辦得不對了?歐美的遊客應該是最懂得欣賞張家界那種奇景的。一九九二年,聯合國派了兩位世界自然遺產專家考察武陵源,拍案叫絕,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雄偉的奇景。但今天,西洋鬼子還是少到張家界去。

    可能張家界英語稱為Zhangjiajie有點那個,鬼子佬要讀也讀不出來﹔也可能酒店不夠高檔,有令人驚喜的風景但沒有令人驚喜的享受,美中不足也。但我認為主要問題是管理的安排。目前武陵源是國營的,其內的一些不同項目判出去給私營承包,從總收費分賬。較佳的處理應該是把整個武陵源承包出去,或分割開幾部分,然後每部私營承包。全部由私營管理、投資、修飾、推介,政府的租金收入會上升,貪污的行為會減少,而遊客會更為國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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