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16章 千歲隨風飄(十四篇) (5)
    那天晚上在鄭州大學講話,氣氛好,講後同學提問長達一個又半小時。最後一題是主持先生提出的。他問我在中原走了幾天(跑了西安、洛陽、少林、鄭州),對這一帶的經濟前景怎樣看。我毫不猶豫地回應﹕「只走了四天,還沒有資料數據,但我的直覺感受很少錯。可以說,中原正在復興了。自徽宗、岳飛之後,中原衰落了近九百年,這復興是個奇跡,把秦始皇的陵墓打開吧。」最後一句贏得掌聲雷動,歷久不絕。

    是令人感慨的故事。中原在古代的繁華起於中國的第一個皇帝——秦始皇。此公統一了文字,從他到宋徽宗的一千三百年間,無論是經濟或文化的發展,中原無疑是地球上的一朵奇葩,風風雨雨還是人類的驕傲。跟南宋遷都杭州,中原一直走下坡,不堪回首。十一年前到過西安,市區破落,除了幾項古跡沒有什麼看頭,使我聯想到在日本複製的京都,相差那麼遠,悲從中來。

    十年人事一翻新,今天的西安繁盛了不知多少倍。

    可能因為發展得太快,舊的還有古味,可取,新的有氣象,也可取,但半新不舊的很有點亂來,難看。工資是低廉的﹕指導交通的員工月薪五百,大學的清潔工人月薪三百。沒有聽說有什麼工會投訴,好的,自力更生,他們會打上去。

    從西安到洛陽,右邊遙見武俠小說中的華山,極具氣派,希望有一天到華山去走走。洛陽我讚過了,不再說。從洛陽到鄭州繞路,經過少林寺。又是發神經!據說不是少林和尚經營的,那裡有少林武術學校八十三間(教讀書識字的,也教武術),學生五萬多,其中二千多來自外國。到過少林學武,就算沒有進入過寺廟,沒有跟和尚握過手,也可在名片上說功夫出自少林,那些動不動需要數百功夫臨記的電影,會優先考慮吧。中國的功夫有沒有實際的打鬥用場,眾說紛紜,但好看卻是事實。看奧運的什麼拳賽、擊劍、摔跤之類,難看之極,悶得怕人。只有中國的功夫瀟灑利落,比花式跳水還要好看。可惜在正式的比賽交手時不好看,是另一回事。

    鄭州的樓價比洛陽的剛好高一倍。只聽這個數字,我就知道鄭州是今天中原的經濟龍頭了。據說是交通總匯使然。鄭州人口九百多萬,清潔,是大都會,高架道上的多綵燈色,彷彿走馬燈,可以參加世界賽。

    不幸的是開封。北宋時,開封(稱汴州)是地球上最繁盛的城市,人口一百五十萬。同樣的市區面積,今天人口只七十五萬(十年前不到五十萬)。發生了什麼事?解放前,黃河歷代氾濫為患,自南宋起防災不力,以致昔日的宮殿不僅埋在地下,再因為經過盜者挖掘,今天在湖下了。

    這些日子鄭州的興起靠交通中樞,但西安、洛陽、少林等地方的急升,古文化與古跡有大助。《清明上河圖》不是胡亂畫出來的,開封今天落後於人,顯然因為黃河無情,水患把那裡的古跡淹蓋了。結論清楚不過。中原的復興要靠古文化與古跡。人類不容易忘記以往,更可以因為以往的文化有厚度而感到驕傲,對自己尊重一下。算我孤陋寡聞,論文化厚度,我想不到地球上有哪一處比得上神州大地的中原。

    所以我認為,秦陵打不打開由讀者爭論下去,但其他的古跡要盡量發掘,悉心保護。要知中原不是沿海地帶,水源遠不及長三角或珠三角那樣充足,冷熱氣候也非上乘。有的是古文化,深不可測的。文化是人類的智慧,足以炫耀的感受是一種活力。

    人類歷史上,衰落了幾個世紀而復興的,有其他例子嗎?

    二○○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五常按﹕此文原為關愚謙《歐風歐雨》的代序,其中論及歐洲與神州二者不同的歷史留痕,指出遊覽有觀古與懷古之別。)

    關兄愚謙來信,要求我為他的新書——《歐風歐雨》,遊記也——寫個序言,卻之當然不恭了。他可不知道我是個不喜歡遊覽的人!天下間不喜歡遊覽的可能只我一個,說來恐怕話長了。

    簡略地說幾句吧。我六歲開始逃難,九歲在佛山寄宿,十二歲回港後東住一下西住一下,二十一歲赴北美後還是居無定所,要到三十三歲才在西雅圖安定下來。我於是怕搬,怕走,可以十多天足不出戶。在家中我既不讀書,也不看電視。做什麼呢?行來行去,想看些什麼。房子要大的,窗外要有可觀之景,其他一律無所謂。

    愚謙兄比我年長幾歲,說風談浪,他生長的時代不會比我的安寧。事實上,他寫自己的生平以《浪》為題,也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讀《浪》,知道他少小時的奔走沒有我那麼多,但遇到的風浪卻比我的大。我想,一個從小走得多的人長大後不喜歡游,但慣於驚濤駭浪的,年長後則喜歡多游一下。遊覽可以一舒胸懷,是中國騷人雅士的傳統了。

    自己不喜歡游,但還是到過歐洲三次﹕一次是學術會議,一次是替科斯在瑞典講話,最後一次真的為遊覽而去。後者是帶孩子們去見識一下,而自己作為一個准導遊的本錢,是在洛杉幾加大唸書時,作過短暫的歐洲藝術史的助理教員。恨不得當時愚謙兄已經出版了《歐風歐雨》這本書,能讓我讀後才去。今天,神州大地的炎黃子孫有點錢,聽說到了歐洲受到禮待,先敬羅衣後敬人的「禮儀」可不是神州獨有。

    話得說回來,儘管今天高樓大廈滿佈神州,公路、天橋車水馬龍,炎黃子孫跑到歐洲去不可能沒有劉姥姥走進大觀園的感受。歐洲的文化水平了不起,不同地區變化多,可以誇誇其談的典故所在皆是。幾年前我的書法老師周慧珺到歐洲一遊後,對那裡的建築物歎為觀止。

    遊覽遊覽,究竟覽些什麼呢?一曰風景名勝,二曰文化品味,三曰歷史留痕。關愚謙這本書對游歐者的貢獻,可不是風景名勝的介紹——這些一般旅遊刊物提供無數——而是歐洲的文化與歷史,二者加起來是文化歷史了。愚謙兄的書當然也提及他擅長的政治知識,但政治這回事,可以讀到,可以聽到,卻不可以看到。個人認為,只為看風景是不值得遊覽的﹕沒有誰可以學王石,爬到珠峰之巔去拍照留念。餘下來的游歐重點,是體會一下他們的文化歷史,大開眼界之餘會變得謙虛一點吧。

    我認為在人類五千年的文化發展中,只有兩個時期,兩個地方,出現了足以雄視百代的光輝。其一是從唐太宗(五九九——六四九)到宋徽宗(一○八二——一一三五)那段時期的中國﹔其二是從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到畢加索(一八八一——一九七三)那段時期的歐洲。不是沒有戰亂動盪,但說這兩段時期與地方是人類文化的光輝是沒有疑問的。奇怪,二者皆各自馬不停蹄地走了大約四百八十年。更奇怪的是,上面提到的四個人都是藝術天才。宋徽宗、達芬奇、畢加索的藝術成就眾所周知。唐太宗呢?他的書法絕對一流,而如果不是此公慧眼識英雄,我們今天可能不知道曾經出現過王羲之這個人。

    雙方各自走紅地發展四百八十年,中國是比歐洲先走八百多年的。後者遲了很久才起步,加上他們對文物保存得好,遊覽歐洲的確大有看頭。中國的文化古跡呢?太久,保存不易,可幸有以物品陪葬的風俗,中國的文化遺物被埋在地下,保存得好的無數。可惜北京的朋友棋差一﹕他們禁止出土的文物在國內的市場出售,但盜墓者眾,大量文物賤價外流。我幾番建議北京盡早打開秦陵與干陵,指出永遠不打開等於沒有。讀者多,私下間一律支持,但北京的朋友忙顧左右。

    雖然我不喜歡遊覽,但○三至○五年大搞攝影,加上久不久到各地校園給同學們講話,再加上要作實地調查來跟進中國的經濟發展,這些年我和太太差不多走遍神州。

    要怎樣欣賞中國的文化才對呢?沒有歐洲那麼多的保存得好的文化古跡可看,以遊覽的方式來欣賞中國的文化,你要讀很多古文及古詩詞。我曾經說過,西方的景物不容易讓我們看到一個李太白或一個蘇東坡。中國的江山自成一家,有點苦味,有點古意,不華麗,但幽美。昔日李白見到的江山,大致上我們今天還可見到。不讀古人的文字,遊覽神州不容易體會到中國曾經有偉大的文化。這是說,遊覽神州不容易「看」到中國的文化,而是可以讓我們「懷古」,而懷古是深一層的欣賞了。昔日蘇子寫《赤壁懷古》是一例,清人孫髯翁在大觀樓寫「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也是一例。我們歷代讀書識字的人,沒有誰不懷古一下。

    要懂得怎樣懷古才可以在遊覽中深入地欣賞到中國的文化。這方面,來自西方的遊客是不容易體會的了。另一方面,倒轉過來,炎黃子孫遊覽歐洲,欣賞他們的文化歷史是遠為容易的。介紹歐洲文化的中語書籍多得很,而到了那裡近數百年的文化遺物,還留在地上的多得很。這數百年是歐洲文化發展的全盛時期。

    國內的朋友要游歐洲嗎?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可能是先讀《歐風歐雨》這本書。愚謙兄對歐洲很熟﹔他的記憶好,觀察力強﹔文字可讀,而更重要是他很懂得掌握有趣的話題下筆。後者是天賦。炎黃子孫不容易找到另一本遊覽歐洲的書可以學得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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