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15章 千歲隨風飄(十四篇) (4)
    好詩好詩!首兩句我還有機會寫得出,後兩句則達到詩中化境,我這個「才子」免問。晉代大富王導與謝安的故居,不知有沒有重建過,或重建過多少次,今天還在夫子廟鄰近的烏衣巷口。也是數步之遙,我們還可以見到據說是李香君、董小宛等才女的遺。都是傳奇而又悲哀的故事,令人嚮往,也令人遐思。

    第二首名詩是杜牧寫的《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古往今來,詩中七絕沒有一個寫得過杜牧,不用多說了。要說的是杜才子說一句「十年一覺揚州夢」,揚州就成了名﹔寫一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瘦西湖就要土裡土氣的建造一條「二十四橋」。恨不得自己有這樣的本領。

    是的,沒有杜牧,今天南京的秦淮河不會是旅遊重點。十多年前的秦淮是臭溝一條,目不忍睹,今天清潔了不少,不再臭了,但還需要清潔。這一次,朋友邀請侯夫子和我坐小船夜遊秦淮,我們當然樂意。是不長的一段小河,來來去去游了近一個小時。兩岸張燈結綵,看得分明,可以想像,昔日杜牧的「夜泊秦淮近酒家」可不是胡亂寫出來的。

    平心而論,我認為今天秦淮兩旁的燈光粉飾是過於誇張,過於老土了——杜牧死而復生,只看一眼會立刻暈倒!應該是很羅曼蒂克的地方,無論怎樣粉飾也應該讓我們想到昔日的才子與名妓就在那裡交往,要使我們想到大富如王謝的鄰近,有的是老百姓的辛酸。然而,今天夜遊秦淮,無端端在岸旁見到一隻肚子發光的大笨象,如此種種的怪觀屈指難算,設計的人要打屁股。

    中國的經濟真的是發展起來了。大約七年前到過南京夫子廟,今天,那裡的晚上遊客多了十倍也不止。目光所及,到處都是酒家,燈光閃閃如放煙花也。不再羅曼蒂克是繁華的代價,可能柳永會喜歡這樣的景象。我呢?見此景此情,不由得想到杜牧的另一首七絕,寫《金谷園》﹕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二○○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我真的跑到西安去!不用替我擔心,此行與我建議打開始皇陵墓無關﹕決定西安行之際,做夢也沒想到那幾篇秦陵文章會吵得那樣熱鬧——據說新加坡也見報了。

    到西安是要到那裡的交通大學給同學們講一次話,是毛遂自薦的。幾年前他們邀請好幾次,時間安排不成,這次倒轉過來,是我求他們讓我講。他們高興,但行程緊湊,只能安排在星期天(即寫此稿的今天)的晚上講。科斯一次來信,兩次通過他的助手,要求我對中國的經濟學子做好一件事。他對美國的經濟學發展悲觀,寄望於中國,要我想辦法。我回信說自己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在中國讀者多,如果集中於推銷經濟學的解釋方法,或有可為,但在數學與博弈理論大行其道的今天,推廣經濟解釋是逆水行舟,成功機會很渺茫。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求對自己與科斯作個交代,不算無聊吧。所以不久前浙江大學邀請我講話,我答應,立刻建議講題是《經濟學要怎樣學才對?》。今天晚上到西安交大講的,當然又是此題——昨晚睡不,想怎樣改進內容的結構才可增加一點說服力。幾天後到鄭州大學講話,也是此題。「疲勞轟炸」是母親當年教我的法門。今天輪到自己老了,教學子要學她老人家。

    其實我原來要去的是開封,因為欣賞宋徽宗的藝術品味(尤其是他對五大名的影響)。朋友說,宋代的痕,開封所餘無幾,再過幾年可能一絲不存了。找朋友陪伴,有人建議去洛陽。想到杜甫寫「人道洛陽花似錦,我到洛陽不遇春」,那麼可憐的,就同意了。既然要到洛陽,何不加上西安?西安十年前到過,這幾年屢聽那裡發展神速,也同意。

    計劃是先飛西安,然後乘車走洛陽、少林、鄭州、開封西安下機後,款待的朋友都提到因為我而吵得火熱的秦陵——據說早一天某大網站把我那三篇文章作為頭條新聞,評論數千個。

    說到始皇陵墓,西安的朋友當然耳熟能詳。跟他們談及開墓與保護文物,我不認為技術上有不可以接受的地方。要做到開墓後文物沒有絲毫影響,當然不可能。從經濟的角度看,我們要考慮維護文物的邊際成本與增加維護的邊際利益。以氧氣侵蝕為例,用透明的氮氣箱子或小房子保護可以近於完善,但成本不僅高,而且氮氣可以殺人。成本過高,輕微的損害要接受。是不好想的不幸﹕我們有理由懷疑,打開陵墓比不打開,對保存文物比較優勝。何況今天數碼錄影那麼方便,成本那麼低,將整個開墓過程及首見的文物錄影下來,永久傳世不是很有意思嗎?

    說到打開陵墓,一位朋友說應該先開武則天的干陵。後者無疑萬分精彩,但有兩個問號。其一是該陵據說有被盜痕,打開來如果被盜一空,那盆冷水炎黃子孫受不了。這只是傳言,專家認為干陵沒有被盜過。其二是秦始皇在西方的名氣大得離奇,那裡的中學歷史課本往往提到這個人。先開秦陵是爭取震撼性。

    武則天,武則天,雖說心狠手辣,頂級才女無疑問,而在中國的舊禮教中能真真正正地做到一個女皇帝,功績顯赫,不容易想像!提到武則天,我想到英皇伊麗莎白一世。後者被公認為大英帝國歷史上最出色的皇帝,也是女人。品性與武則天很不一樣,本領卻可相提並論。傳說中則天美若天人,一世則高貴端莊。論才華文采,則天無疑佔優﹔論管治打仗,一世所向無敵。女人女人,我鬥她們不過。

    我想到自己的母親,埋怨上蒼不讓她讀書識字!

    二○○六年十月三十一日

    沒有意圖替洛陽的旅遊局賣廣告。我這個人不擦鞋,不買賬,意之所之,說的永遠是衷心話。曾經是十三朝(今說十六朝)帝都的洛陽,到過的朋友說不怎麼樣,我到洛陽卻驚喜。可能是這幾年大有改進之故吧。

    首先,洛陽是我到過的最清潔的中國城市,汽車明顯地見到顏色,與日本的清潔水平相若。發生了什麼事?左問右問,答案是二○○一年起,市委書記孫善武上任,手起刀落,把洛陽的景觀清洗一番。品味好,大手清除不雅陋屋,洗陳出新,開頭一兩年有怨聲,跟孫書記的政績有口皆碑。一個月前這位書記被調作河南政協副主席。政治我不懂,政協也不熟,卻想,孫書記調職是管清潔或環保乎?

    開放以還,神州發展奇速,但骯髒則知名天下。我想,何不設立一個國家清潔局,委任孫先生這種人主理,授予生殺大權,把神州大地清洗一番?這樣想,因為一個慣性骯髒的民族,持久清潔難於登天。一個城市可以花幾個月清洗得面目一新,但以中國而言,爛泥扶唔上壁,過了不久就依然故我。洛陽是例外﹕清潔長達五年之久!如果洛陽辦得到,其他城市為什麼辦不到呢?整個國家為什麼辦不到?洛陽的居民無疑練得以清潔為榮,學得一點自尊,其他地區的市民為什麼不懂得自尊一下?

    游洛陽,我們一行只有一天時間。首先游龍門石窟,值得去。數以千計內裡原本有佛像的小石洞,大部分佛像被盜一空。可幸遺留下來的,最大最重要的一個,由武則天下命刻成的,還在,門票八十看一眼不會覺得是中計。傳說則天以自己的相貌刻在巨佛上,不知是真是假。我站在那裡幻想,如果自己遇上這樣的女人次訪白馬寺,建於東漢,是中國第一間佛寺,不知重建過多少次。走馬看花,因為對佛寺毫無研究。有研究的是明末清初的書法大師王鐸。覺斯的故居在鄰近的孟津(今屬洛陽市)。像南陽劉子驥,聞之,欣然規往。離洛陽市中心只半個小時車程,是窮鄉僻壤。王鐸是高官,怎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呢?殊不知走過一行小農居,王鐸的巨宅出現眼前,佔地一百八十畝,大部分重建過(小部分原建還在)。一時間我想到劉禹錫寫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王鐸因為迎接清兵入關而被視為千古罪人,以致他的書法遭到貶低。他無疑是北宋米芾之後九百年最偉大的書法家,創意綿綿不絕,而能把楷書、行草、小草、大草四種字體寫到頂級的,藝術歷史上只有他一個。日本仔不管什麼反清復明,稱他為「神筆鐸」,把他放在二王之上。今天中國的書法家再不講什麼千古罪人,重視王鐸,而王鐸的故居經過隆重整理後,據我所知,沒有一個書法家受到這樣的待遇。覺斯地下有知,當可告慰。

    故居可見,覺斯書法被處理得最重要的一幅,是他三十七歲時寫的《再芝園詩》(從北京回家,他發現原本有一棵靈芝的後園,多了一棵,故名)。這幅書法,今天他的故居複製了六種不同款式陳列。說來湊巧,我見過這幅書法的真,臨摹過不下百次。

    要推薦讀者到洛陽走走,我想到在台灣故宮見到的另一幅書法,是南宋大家吳琚的翰墨,精彩。寫不知是誰作的七絕。朋友說可能是米芾。風格真的像米芾,但更像蘇東坡。詩雲﹕

    橋畔垂楊下碧溪,君家元在北橋西﹔

    來時不似人間世,日暖花香山鳥啼。

    來時不似人間世,是洛陽之行給我的感受。(五常按﹕後來知道上述的詩是北宋蔡襄所作。)二○○六年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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