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9章 開放後的神州(十七篇) (6)
    問﹕人家說你很高傲,旁若無人,或看不起他人,是嗎?

    答﹕從來沒有小看任何人。但好些時我不知道某些人的存在,無意識地開罪了人。說到高傲,誇誇其談是有的。例如我花了十三年時間想公司的合約本質,八二年初動筆,日以繼夜地寫,寫完了初稿,還未重讀就覺得該文可以傳世。於是拍案而起,仰天大笑,跟奔走相告。那時我再沒有升職或加薪的可能,為什麼還要那樣苦幹?為的是可以過癮一下高傲之情,對自己有點交代。批評我高傲的人為什麼不學我那樣,寫一些值得高傲的文章來過癮一下?

    問﹕你會獲諾貝爾經濟學獎嗎?

    答﹕獲該獎如賭輪盤,任何下過苦功的人就算是下了注,有機會。我自己認真地做了四十年,算是買了一兩個號碼,可惜那輪盤很大。

    問﹕有人說你以前是做研究的,有成就,但這些年來你在街上走來走去,或做生意,放棄了學術。

    答﹕我研究的是真實世界的經濟學,街頭巷尾是我的實驗室。批評我整天在街上跑的人應該讀我正在發表的《經濟解釋》(寫到第三卷,今年十月就完了),細讀之後就會知道如果不像我那樣作調查,這套三十多萬字的書不可能寫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上述及該訪問的其他坦白對話,在北京有兩份報章各以兩大版報道,增加了吵、吵、吵的氣氛。我又聽到,炒張五常其實是朗潤園與張五常之爭,是數學經濟與文字經濟之爭,也是黑板經濟與真實世界經濟之爭等等,連日本仔也關注這爭議的發展云云。

    成都的報章幾天大字標題,什麼老頑童、卡通五常之類的,好不熱鬧。回港休息數天,再飛長沙及北京。抵京後聽到的小道消息,是張五常去北大講話是單刀赴會,不知死活,膽大包天。這些都使我莫名其妙。

    我是到了北大的朗潤園才知道不是兩年多前到過的北大演講廳,不在意。記者數以十計,也不在意,後來才知道是來觀戰的。在意的是因為學生太多,逼要站在露台上俯視露天站的學生講。露台及身後原定的講廳滿滿的。烈日當空,可幸氣溫還算可人,但這樣擠迫地站兩個半小時,講來有點不稱意。講後趕乘車到天津再講。上車前我要求見見罵我的夏姓青年,握握手,說說笑,拍拍照。

    整個過程沒有任何爭論,使記者們大失所望,掃興而去,但其後的報道還是大炒特炒。朗潤園的主持者陳平對我和太太的款待絕對一流,記者們可不知道。

    昔日王羲之有蘭亭之盛,王勃時來風送滕王閣,李白夜宴於桃李園,米南宮與蘇東坡等高人雅集於西園。朗潤園之會本來不讓古人,但他們的林毅夫當時不在北京,誠憾事也。

    時為壬午之春,公元二○○二年四月二十四日。

    二○○三年二月二十二日

    位於廣東順德鄰近的樂從鎮,人口只有九萬,但其中五萬是傢俱從業人員。說樂從是世界的傢俱之都應該低估了。我沒有考察過其他傢俱展銷的集中地,但不用考察也可以肯定,作為傢俱中心,樂從比其他的大上不知多少倍。是的,樂從是個現象。

    為了好奇,兩個月前我到那裡走走。一條大馬路的兩旁全是傢俱店,據說長達十二公里!我不可能走全程。參觀了那裡最大的樂從傢俱博覽中心,大得離譜。建築面積十八點三萬平方米,那是一百九十六點一萬平方英尺,也就是四十五英畝的面積。全滿!

    (二)(2)

    去年樂從銷售三百億,三分之一是出口。五萬從業員銷售三百億,每員平均六十萬,以年薪平均不到二萬算,從業人員的工資成本是百分之三。這是偏低的銷售費用,看來樂從的生意還會上升。

    以我個人的品味看,樂從的傢俱好些質量不高,而質量比較高的偏於華麗。有高雅的,也有與我的品味相近的,不多。主要的是價格低廉﹕可與美國平排的品質,樂從之價不到三分之一。

    上述的現象有幾個有趣的含意,讓我說說吧。

    (一)中國的市場非常大,大得驚人。這不單是因為地大人多,更重要的是人民開始有錢了。要居住得舒適一點,購買新居、新傢俱等是理所當然的事。看來傢俱這個行業在中國還有大好時光。

    (二)我見到好些比較高檔的傢俱是相當大的。這代表從國民收入的百分比算,內地的樓宇價格相宜。兩三百元人民幣一平方英尺的住宅樓宇所在皆是。比較之下,香港的住宅價高八倍,但實質收入卻沒有那樣的優勢。每個中層人士所佔的住宅面積,內地開始超於香港,可從傢俱的大小作個判斷。

    (三)樂從銷售的傢俱,有從歐美及其他亞洲國家進口的。這代表進口稅後的傢俱價格也夠相宜,足以競爭。這是說,大減價是老外的生存之道。傢俱如是,其他物品也如是。結論是,只要中國內地不搞通脹,舉世會有長時期的大減價。先進之邦啞子吃黃連,有苦自知也。中國的經濟潛力廣而深!

    (四)樂從傢俱的集中銷售是物以類聚。這是我曾經在《南窗集》提出的類聚第二定律。這是說,為了減低顧客的訊息費用,類聚銷售是划算的安排。產出類聚在神州普及,但銷售類聚,像樂從傢俱那樣誇張的例子,卻少見。對訊息費用有研究興趣的學生是要到那裡作深入調查的。

    樂從是個小鎮,歷來不見經傳。這小鎮是近幾年神州大地的舉世矚目的經濟發展中的小火花,說是奇葩異草也不為過。

    以先進之邦的環境來衡量,樂從還是窮鄉僻壤。然而,無端端傢俱觸目皆是,使沒有在車上打盹的旅客感到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和幾位朋友走進樂從的傢俱博覽中心,只因為該建築物比較新潮,不指望見到什麼可以下筆的。只是進到場內,大家都像劉姥姥入了大觀園。二○○五年八月二十六日

    位於浙江中部的義烏這幾年名震地球——鬼子佬在網上大叫大嚷。是眾人皆知的小商品市場,朋友們都說值得去看一看,最近太太和我與兩位朋友就去看了。

    幾年前聽到義烏的小商品市場了不起。當時的一般評價是商品質量低劣,價格相宜得離奇,是供應中國農民與勞苦大眾的日用品批發的一個集中地。這幾年義烏在國際上嶄露頭角,顯然起於商品的質量提升,其中表表者出口上升得快。據說那裡的商品的平均質量還在中下之間,但最高那部分有看頭。目前主要的國際買家不是來自英、美、法,而是來自中東、非洲等地,最熱衷是韓國佬。

    一位同行的朋友查詢,長駐義烏採購的韓國商人達三千,其他長駐的外商(包括港商)也不少。這是近幾年義烏商業樓宇價格急升的原因。住宅樓宇的價格高於廣州,而商業的高出更多了。本來是窮鄉僻壤,樓價竟然把神州大地歷史上對外貿易最大名的廣州殺下馬來,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但我懷疑義烏在搞高地價政策﹕該市土地面積一千一百平方公里(約整個香港,平地遠比香港多),人口只有百多萬,可作建築用途的農地多得很,樓價不應該與上海、深圳等大都會一較高下。

    一位從非洲某國到義烏採購的仁兄說,義烏的商品質量好,價格低得離奇,讓他賺大錢云云。這可見對某些國家來說,義烏的小商品命中了他們的要害。看來那些所謂發展中國家的採購商人,長駐義烏會愈來愈多了。我不能肯定,英、美、法等高檔商人有一天也蜂擁而至。我看不到今天還是義烏主力的中國農民小商品批發會捨義烏而去,而這些似乎不容易與國際高檔次的商品混在一起的。

    是的,義烏的特徵是集中,物以類聚也。每類小商品,要不是一條街就是半條,成行成市。新興的以大商場處理,動不動幾個足球場,商品分層集中。這些集中、集中的加起來,整個義烏如是,也就變為一個龐大無比的小商品集中市場了。不少人說是世界最大的,我說不知大多少倍。

    主要是批發,價值較高的可以議價零售。零售價比批發價大約高一倍。低價商品少見零售不難理解﹕二毛一件,一千件為一手,你要買一件,論價很頭痛。我和太太購買了四套骨瓷餐具,因為四套可以批發價成交。質量相當高,送禮佳品也。可惜車箱不能多載,否則會買更多。是骨瓷,設計入流,工精,要送給朋友,這裡不公佈價格,只可說平到你唔信!

    為什麼義烏的小商品市場能在國際上殺出重圍是個重要的經濟研究問題。我只到那裡跑了一天,拿不準答案。傳說的以「雞毛換糖」(物換物)起家的歷史典故不可靠,因為歷史上物換物的有名市場多得很。較大可能是義烏的小攤檔自由市場起於一九八二,比江浙一帶的類同市場早起步大約五年,佔了先機。有鐵路幫一點忙,而今天,五個小時車程之內可達江浙與江西一帶的所有小商品生產區。佔了先機是重要的。與義烏相連的東陽市,本來較為發達,但今天被義烏比下去,差很遠了。

    義烏的咖啡廳不僅多,而且大——多得很,大得很——據說是談生意的地方。晚上彷彿是紅燈區的地帶廣闊,酒吧、足浴、按摩等店子無數。

    二○○六年二月十日

    我是收藏印章石的,有二十多年的經驗了。十年來少收,但見到印章石必定好奇地看一下。

    那天在深圳路旁見一舊石章,花痕纍纍,但完整,沒有無可挽救的破壞。表面滿是污跡,但石質軟,指甲不入,有好石的第一個條件。污跡蓋的可見通透,是凍石,也依稀可見是深黃,石以黃為貴也。正在懷疑,出售的婦人說﹕「先生,快過新年了,出個價吧。」「二十元怎樣?」她同意了。

    拿石章回家後,用我懂得的方法清洗整理,面目露了出來。是方章,溫潤,高七點五公分,寬二公分。肯定不是巴林,不是昌化,不是青田,餘下來的只可能是壽山。但除了田黃,壽山很少見到類似的石。是田黃嗎?不可能吧。有一絲格紋——無格不成田——不否定是田黃。石內很多蘿蔔絲紋,但不太像田黃那種。有靈氣。看了一整晚,不能排除是田黃。大事翻新可能定案,但恐怕會把石上的字磨得不清楚了。

    石章底刻上「一目瞭然」四個字,工不精﹕「目」字看來過大,把「然」字推得不夠位置。章身的兩面刻四行字,補上標點讀如下﹕「江平風盡生,鏡面渺千里。丁卯三月八日,張大千自刻。」書法古樸,好的,不像常見的大千先生的字,但我知道他年輕時寫過多種字體,石章所見與他早期的相似。那兩句詩甚具大千風格﹕拙中帶雅,似通非通,不懂亦懂。「自刻」的那個「自」字,可能指是自己的詩句,也可能早年少刻章,這次自刻作自用。

    張大千(一八九九——一九八三)是舉足輕重的大畫家。丁卯是一九二七年,他二十八歲,時間對,過了鑒證的第一關。該年他在內地,四出漫遊名山大川,遠在旅居巴西之前,過了第二關。他二十歲左右出家百日,法名大千,還俗後不改,過了第三關。這些不能證實該石章是大千居士所作,只是不否定。如果真是大千的,價值不小(再如果是田黃不得了)。刀刻的字體不容易推翻或證實。

    可不可能某君子剛好有「張大千」之名,刻章自娛,於是機緣巧合呢?機會很小。那兩句詩是大千風格,不容易那麼巧合雷同。另一方面,「一目瞭然」這四個字一般刻閒章的不會用,但大千先生什麼都可以想出來。

    可不可能某好事之徒借用大千的詩句與名字,而贗作此章呢?機會也不高,因為這種仿製遊戲通常會選石質較差的從事。可不可能此石章是今天的複製贗品,加上污跡,騙倒我這位大教授呢?不可能。陳舊如斯,害得我費時清洗,不易辦到,而更重要的證據是溫潤、通透而又沒有破裂的如該石章,石的本身之價起碼比我付出的高五十倍。新年除夕,我跑回該路旁找那婦人,要給她二百元過新年,但找她不到,耿耿於懷也。在路旁向小販購物,中計的機會當然不小,但那是很有趣的賭眼光遊戲。當然要懂得討價還價,但基本上你要對雜物知得博而深。為了研究價格的釐定與分歧,我在街頭巷尾跑了數十年,比一般工作無定的小販知得多了。要花的時間不少,賺錢免問,但偶有驚喜,把自己認為是買中了的送給親友,有點意思吧。問題是好些親友不識時務,要知道我購來何價。騙之不對,說實話又恐怕他們不珍惜,是以為難。(按﹕此文寫好後把石章給一位朋友看,他認為是田黃——我有懷疑。跟考查所得,大千先生用過好幾方「一目瞭然」的印章,早期的印章多請外人代刻,後來自己是治印高手。)

    二○○六年八月三日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