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10章 開放後的神州(十七篇)(7)
    金湖是江蘇省的一個縣,位稱蘇北,其實蘇中,是淮河穿過的地方。此縣面積一千四百平方公里(香港一千二百),其中一半是湖(香港過半是山),平坦,幾尺山頭也見不到,可用作建築或耕耘的土地比香港多出不少,但人口只有三十七萬。地多人少,水源充足,可想而知,金湖的經濟傳統是農業。工業的發展是幾年前才開始的,有苗頭,是我曾經提及的中國工業發展第三階段——月是故鄉明——有代表性的地方。可以這樣看吧﹕中國今後十年的經濟發展如何,像金湖那樣的地區發展如何最具代表性。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從經濟發展的角度看是關鍵性的邊際地帶了。

    三年多前初訪金湖,不是為了什麼經濟研究,而是為了攝影。聽到那裡有一處名「荷花蕩」的地方,荷塘萬畝。那裡的縣長讀過我的文章,以荷花為誘,邀請我和太太到那裡一遊。荷花蕩名不虛傳﹕一望無涯的荷塘,身在其中四面如是,天下可能只此一處。

    到那裡跑了兩次就有足夠作品出版《荷鄉掠影》那本攝影集。

    拍攝荷花,影友要小心了。荷有花,有子,有藕——都值錢——而上蒼造荷,凡重其一必輕其二。金湖是植荷勝地,主要是為藕而植,所以花與子皆不多。然而,在荷花蕩的中央,縣政府為了招來遊客,刻意地撥出數十畝,培植特別品種,什麼牡丹荷等,花大瓣多,色彩各異,令觀者留連忘返也。有一趣事使我跟太太吵了起來。那是該地每品種有小牌說其名稱,而中名有英譯,譯得一團糟,錯得離譜,也錯得離奇,驟眼看彷彿是拉丁或火星文字,細看用盡智商才知是英譯,懂中英二語者無不哈哈大笑。太太認為是英語水平低落所致,我則認為是刻意地這樣錯的,要跟遊客過癮一下。影友如果有機會找到這個名荷雲集的數十畝,不要忘記研究一下介紹名稱的多個小牌,作個裁判,說說譯名之「錯」是我太太對還是我對。希望荷花蕩的主事人不會因為讀到這篇文章而把那些有趣而經典的小牌子更改了。

    為了招來,荷花蕩的中央又建造了一條很長的曲曲折折的步行橋,點綴些亭台樓閣,為賞荷者漫步及休憩所用。到那裡觀荷最好是晨曦,荷花盛放於炎夏,太陽早出,加上沒有山,早上五時就旭日初升。看官可以想像,花在清早最有鮮意,而沒有山阻隔,陽光角度低,照起荷花何止楊萬里說的「映日荷花別樣紅」?困難是要碰巧。金湖一帶是湖水之鄉,晨早霧氣厚,陽光不現。早起過六次,只一次見到荷花蕩的旭日荷景,亂按快門成書也。

    (二)(3)

    還要提點攝荷的朋友一個規律。凡是雨水多而荷塘水位高的情況,花一定少,所以攝荷要先問水量,以不多不旱為貴也。曾經中過計。廣西賀州以西半個小時車程,有天下最美麗的荷塘。只數十畝,但品種好,背景是廣西一帶的奇山。晨曦東望,太陽從山後斜射而下,相機對光,薄霧如煙,前景荷葉通透,荷花點點滴滴,豈非人間仙境哉?

    首次遇上該荷塘,是兩年前。荷花怒放,可惜是中午時刻,光不予我。心有不甘,去年選定良辰吉日,再去。事前明知該區雨水多,應該花少。電話詢問那裡的旅遊局,卻說花多,違反了自己發現的自然規律。相信旅遊局,前往。清早抵達荷塘,光線與環境一如所料,只是一朵荷花也沒有!話雖如此,沒有花也把快門按下去,美中不足,還成佳構。

    回頭說金湖,七年來他們每年舉辦一個荷花節,稱「荷花藝術節」。沒有問為什麼「藝術」一詞要放進去,但荷花是上帝創造的藝術,名正言順也。早聞那裡的荷花節日的晚上很熱鬧,希望有機會看看場面是怎樣的。今年該縣的荷花節是七月二十一日,被邀請,欣然前往。二十日到了那裡才知道,熱鬧之夜是二十三日,不能留那麼久,但二十一日早上,在一個露天廣場有萬人集會,舉辦一個慶祝儀式,要求我和太太捧場。我們當然樂意。

    人算不如天算,早上七時四十五分到場,下雨,愈下愈大,站了半個小時,雨傘終於擋不住,要回到汽車上去。儀式還沒有開始。二十分鐘後,雨停了,跑到台上坐下觀禮,開頭十多分鐘還好,但跟雷聲不絕,大雨傾盆而下。不容易見到那樣大的雨﹕一把傘子擋不住,要用兩把,不是一左一右,而是一上一下。雖然如此,半身盡濕無可避免。

    儀式程序早有安排,一些是事前錄了音的廣播策劃,不能加速或取消片段。舉行了大約一個小時,是萬人之聚,是露天之舉,雨大平生僅見,可謂緊張刺激兼而有之。在雨聲隆隆之際我還是聽到幾句關於該儀式的重點﹕金湖縣被升為省級工業區。看官須知,內地喜歡評級﹕酒店有五星、四星、三星無星之別﹔建築有一級、二級無級之分﹔公路有國道、省道﹔工業區有國級、省級無級等。沒有查詢過,但昆山、蘇州等工業區應屬國級,與學術上的博士名頭相若吧。省級工業區呢?說是碩士層面不會是大錯。

    儀式後金湖的朋友為天公不作美而向我道歉,但我卻想到蘇學士寫《喜雨亭記》。蘇子起筆雲﹕「亭以雨名,誌喜也。」大師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跟寫道﹕「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金湖得省,大雨傾盆,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謹借蘇子句為金湖的朋友致意。

    二○一○年五月四日四月二十二日從深圳飛成都,準備二十三日在那裡講話。飛機誤點三個多小時,抵達成都的賓館時是晚上了。很累,正想休息一下,招待的朋友說書記先生李春城要造訪,傾談一下。我當然樂意。過了不久李先生及幾位朋友進來,大家坐下後,我問﹕是「春城無處不飛花」嗎?答曰﹕是。

    李先生說他剛剛讀了我的《中國的經濟制度》。我不讓他繼續就滔滔不絕地說這本書。原因是太太在洗手間,沒有翻譯,恐怕聽不懂,拖時間等太太出來。我的普通話是絕技﹕懂得說,不一定懂得聽。理由是淺的﹕懂得說,因為假設對方懂得聽,但對方說時我不能讓他假設我懂得聽!

    後來太太出來了,其實是千呼萬喚始出來,我就讓李先生說。一時間我有奇異的感受。李先生顯然是搞思想的,有深度,對經濟的感受好。他提出的問題不易回應。當時我實在累,只能簡略地答一些,有點忙顧左右而言他。後來小勇告訴我,李春城很大名,受到同事們的敬仰。再後來在成都的所見所聞,知道書記先生名不虛傳也。

    二十三日下午輪到我正式講話,有準備的,但講得不稱意,因為多只強燈射我,不讓我看到聽眾的面目。歷來的經驗,是看不到聽眾的面目一定講得不好。氣氛重要,尤其是沒有講稿在手的。記得一九九八年,弗裡德曼到香港,我臨時安排他在一個只有五十個座位的課室講話,站的聽眾百多人,呼吸也有問題。弗老講得好,跟對我說﹕氣氛好,於是講得好,講室不用大,但一定要聽眾多。我同意,也認為看到聽眾的面部表情重要。

    第一次訪成都是一九九三年,帶弗裡德曼夫婦及好些朋友去。當時的成都破舊,但有兩件值得回憶的事。其一是某天早上,當地政府安排一個女孩在一個地庫內表演舞蹈。女孩長得漂亮,演出了不起。光流水逝,想來她今天近四十歲了。願她青春常在,舞藝依然。其二是當時的四川省長蕭秧接見我們時,跟弗老有如下的精彩對話。弗老﹕「改革像斬老鼠的尾巴,一寸一寸地斬很痛苦,要一次過地斬掉才對。」蕭老﹕「教授呀,我們這隻老鼠有多條尾巴,不知要斬哪條才對?」

    其後到過成都兩三次,每次市容有進步,這次再訪,進步大得驚人,成為一個值得留戀一下的大都會了。成都的市政府有計劃地推出不少建設項目,論配套,一般搞得好──非常好。這是違反了弗裡德曼當年之見﹕他認為政府策劃的發展比不上市場的運作,一般失敗。後來我在《中國的經濟制度》那小書內提出異議,因為見到中國不少地區政府推出的建設項目做得好。我指出地區政府是為市場的需求而策劃,弄壞了幹部要負責。然而,核心問題還在﹕政府投資建設的項目怎會不比市場差,甚或過之呢?這次成都之行我找到自己滿意的答案。

    首先要說的,因為交易或洽商的費用存在,一些牽涉到多家多戶的項目,市場不容易處理。好比我很欣賞的離成都市中心不遠的「農家樂」,是市民消閒的好去處,由政府出資把路修好,這裡那裡粉飾一下,然後鼓勵那裡的多戶農家做點飲食娛樂的小生意。收價甚廉,但農戶賺到收入,政府賺到稅收,樂也。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成都政府的項目可以做得那麼好,於是要求訪問有關的知情人士。為此我在成都多留一天,而他們推薦接見我的是常委副市長孫平。又是個了不起的人,五十歲出頭,曾經在某大學教過。到孫平的辦公室時是下午了,還有其他約會,坐下來我就開門見山,問得尖銳,毫不客氣。孫平反應快,有問必答,答得坦白,有如流水行雲。

    我要知道的只一點﹕是什麼動力驅使政府主理弗裡德曼認為是市場才有作為的事,能辦得絕對不比市場差?我對孫平提出三個成都的政府項目,問權利的結構。

    第一項是那大名鼎鼎的「軟件園」,大的,由政府建造,租出去,有些是低租招商,全滿,整個「園」僱用員工二萬。我問﹕「你認為軟件園是成功的政府投資嗎?」以為他會說﹕「當然!」殊不知他答﹕「很難說,還要多等多看。」他顯然認為財政上該項目還沒有打平,而增加就業的間接利益不容易算得準。實事求是,孫平顯然認為政府投資的成敗準則跟市場的沒有兩樣。跟談到的兩個項目,孫平認為政府有壟斷性質,回報勝於市場是應該的。我認為他只說對一半。那些項目其實沒有傳統所說的壟斷,而是因為交易或洽商費用的存在,政府處理遠為容易,說有壟斷性質也對。

    那兩個其他項目是些什麼呢?一個是「錦裡」,一個是「寬窄巷子」,都是市民的消閒地方,由政府投資,生意滔滔,回報率大有可觀也。我認為錦裡有些小節失誤,只能打八十分﹔我給寬窄巷子一百分。錦裡較為平民化,寬窄巷子檔次高,二者屬上海的「新天地」那種性質,搞中國的舊文化消閒,從文化品味衡量,都比新天地高,高出相當多。寬窄巷子是我見過的搞舊文化消閒最高明的地方了。

    錦裡全是新建造的,仿古,近於以假亂真。寬窄巷子以古舊的房子為基礎,拆掉六成過於破爛的,由專家指導仿古重建﹔四成是舊房子翻新。也有十家八家不賣給政府,作為私人擁有,門外說明是私宅。孫平認為錦裡及寬窄巷子是成功的政府投資。都是政府建好後租出去。忘記問他錦裡的投資收益。寬窄巷子是政府出資五億,今天的估計值十五億。我認為拿去國際拍賣,寬窄巷子應該逾二十億。

    孫平說錦裡與寬窄巷子是他親自主理的項目,正中老人家的下懷。是什麼動力驅使他那樣拚搏,辦得比一般市場還要好呢?弗裡德曼究竟錯在哪裡?是獎金嗎?是「好處」嗎?是回扣嗎?是升職嗎?這些我問得直截了當,半個彎也沒有轉。除了有升職的可能,孫平否決其他。我甚至問他自己買房子的錢從哪裡來,他答得快,答得我滿意。升職作為拚搏的回報當然可能,但無從肯定,有點渺茫,而如果下注失手,怎麼辦?

    在言談中我突然警覺﹕如果我是孫平,我也會像他那樣拚搏。條件有二。一、項目要有清楚的界定﹔二、上頭要放手讓我干。這是說,如果我認為項目是一件創作品,合我心意,我不會計較金錢的回報而盡所能做得好。好比這些日子我用足心機整理自己的作品,金錢回報沒有考慮過。要點是一、作品是我的﹔二、我要怎樣整理沒有誰管得。

    權利界定是市場交易的先決條件。這是有名的科斯定律,而其中一個含意是權利的交易沒有管制。引申到孫平的行為,我們可以說項目的界定與上頭放手是一個幹部搞創作的先決條件,而個人的回報可以是金錢之外的滿足感。另一方面,除非超級富有,市場的參與者一般沒有機會主理孫平那種以數億成本算的項目,也沒有那麼大的得到政府協助的方便。像孫平那種大創作我沒有機會嘗試過,想來是緊張刺激的。一個問題還在﹕為什麼今天的中國有孫平這種人,開放改革前卻沒有?不是難題,但非常複雜,讀者想想吧。

    在成都招待了我們幾天的是一個名為陳琳的幹部,聽說也是一位大項目的創作大方家。謙謙君子,他可沒有給我介紹自己的本領。很喜歡這個人,恨不得能早點認識他。參觀成都,我們受到的招待是我遇到過最有系統的。不隆重,但次序井然。節目多但分秒不差,有點奇哉怪也。從這些小事可見,成都政府某部門的操作效率奇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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