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8章 開放後的神州(十七篇) (5)
    五七年那次到廣州,最難忘的是看大戲《搜書院》後替紅線女拍照。當時我還年輕,覺得從來沒有遇到一位更迷人的女人。這個女人的聲線之佳,說可繞樑三日是貶低了。

    再訪廣州是二十二年之後的一九七九年。是從香港坐飛機去的。下機,見到離別了二十多年的姊姊,劫後餘生,恍若隔世,大家禁不住流下淚來。那次廣州行,有兩件難忘的事。

    其一是到佛山華英母校(一九五○年改名佛山第一中學),一別三十多年,夢裡依稀,校園破舊。雖然三十多年前我只是那裡的一個小學生,但七九年的校長竟然記得我的名字。我在華英時該校長可能還未出生,就是出生了還是個小孩子,怎可以記得我?原來我少小時在華英的頑皮破了該校的紀錄,因而成了名。

    那次訪華英(一中),問及四十年代的老師,回答是在「文革」期間,被斗的斗死,自殺的自殺,無一倖免。只是我小六時的一位呂老師,不知所終,也沒有誰記得起這個人。

    七九之行,還有另一件難忘的事。那時廣州一貧如洗,晚上烏天黑地,有錢也不容易買到飯吃。好不容易左托右托,在某迎賓館訂得一席菜,請姊姊一家及一些幹部朋友晚「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後來朋友皆稱為立叔的梁尚立。宴到中途,我見兩位年輕的外甥女在地上拾雞骨。問她們拾來作什麼?答說要拿回家煲湯。

    悲從中來,回美後我出盡辦法,把這兩位外甥女弄到美國跟我唸大學。那是一九八○年。兩位小姐到了美國,隨地吐骨,有點像荒山野人。更頭痛的是,她倆對英語目不識丁,怎可以讀大學呢?張家的基因要感謝上帝,六年之後一位成了藥劑師,另一位拿得電機工程碩士。今天她們是專業人士,自己有了可愛的家。

    自八二年回港任職後,我到過廣州五次,大都走馬看花,乏善可陳。最短暫的一次,是大約五個月前,我被邀請到那裡會見王岐山。久聞王副省長是經濟大師,而年多來廣東的經濟大有起色,聽說是岐山之功,禁不住要去瞭解一下這個人。中午從港坐汽車,下午抵穗,吃了一點小食,會見英雄,步出大廈,回港去也。這樣,在廣州只勾留了幾個小時。

    王副省長的神功——其經濟神功說來話長,且談其他的——是能細說多項關於我的軼事,對錯參半。最奇怪的大錯,是他聽到我每次會談或演講之後,一言不發就立刻離去。把我說得那樣神龍見首不見尾,雖然不對,卻會使人覺得我是個怪人,飄忽無常,非五常也。

    聽說王岐山因為在廣東辦得好,快要陞官(不一定發財)到北京去。雖是傳言,卻也可信。「可信」是因為這些年來,凡是做得特別好的幹部,往往被調到北京去。我認為這樣做有點糊塗,也有點不幸。既然做得好,調之作什?要獎賞王岐山,大可加薪十倍。陞官是政治上的認可,除非王岐山能升至全國的經濟大師,否則單管廣東經濟為上也。

    能夠有空餘時間去體會一下廣州的實際生活情況,還是最近新春假日期間的廣州之行。是年初一(一月二十四日)去的,初四返港。天氣不可人﹕先是雨,後是寒。

    直通火車只需一小時三十二分鐘,晚上六時十七分抵達。廣州東的新火車站大而無當,要找約好了的接車朋友並不容易。訂好了白天鵝賓館,但朋友說那裡晚上燒煙花,要封路,所以先吃晚飯。飯後八時,駕車本來只兩分鐘的路程,但轉來轉去轉了兩個多小時。原來廣州燒的是慢煙花。相比之下,香港燒的是快煙花﹕十多枚一起放,滿天星斗,二三十分鐘就燒完了。廣州是慢慢來,放三幾枚,停一下,又放三幾枚不是要替他們宣傳,但白天鵝賓館的管理值得一讚。房間清潔,而服務的員工有禮貌。難得的(而我認為是多此一舉的)是每層樓都有一位女侍應站在電梯門前,笑容可掬,款待賓客,晝夜不分。我問其中一位每更要站多久,答說八個小時。「不很累嗎?」「站慣了。」雖然這是勞力廉價才能得到的服務,但知道每位小姐每天要站八個小時,心裡不舒服。應該不多管閒事的。

    第一天的晚上無所事事,到白天鵝的酒吧聽歌去也。是六個菲律賓人的樂隊,唱四種語言,或緩歌慢舞,或吵啊吵迪斯科,震耳欲聾。一邊珠江無言空自流,另一邊燈光閃閃,好像是「東邊日出西邊雨」,我想,曾幾何時?

    那酒吧內有一個不難理解的經濟現象。每位客人收費人民幣八十八元,除酒外所有飲品無限供應,不再收費。這樣,你道招待如何?第一杯飲品送到後,你要添飲,侍應千呼萬喚也不來。其後兩晚在廣州,所到之處,凡有最低消費的皆如是。每杯計錢的呢?你不添飲侍應就來麻煩你。

    (二)(1)

    初二早餐後,到佛山文昌沙華英(一中)母校一行。同行的有《廣州日報》的兩位新認識的朋友。他們要替我做訪問。《廣州日報》銷紙一百七十萬份,四十版紙,零售人民幣九毫(報販只賺一毫左右)。該報館員工二千三百人,廣告收益每年十三億。這些數字顯示在內地搞刊物大有可為。

    在酒店內我有機會拜讀這份報章,文字流暢,排版也算高雅,但似乎還是報喜不報憂。我向新認識的朋友提出這點質疑,他們的回應,是「報憂」沒有問題,但在內地辦報有兩大忌。其一是忌談政治,其二是忌談宗教。前者容易解釋,但後者就不容易明白了。朋友的解釋,是政府恐怕教徒生事,尤其是少數民族的宗教徒,所以不容許刊物言論開罪這些人。可能我聽得不清楚,但問題想來不是朋友所說的那樣簡單,是有學術研究價值的。

    到了文昌沙,百萬平方呎的華英(一中)校園有不少新建築物,四十年代的舊房子只留存三間。雖然是新春假日,正、副校長還能抽空出來見我。在最大的一所舊房子的後園有一株老樹,我對副校長說﹕這樹五十多年前不存在。他問我怎可以記得的?我說那後園是我當年每星期六被罰企的地方,一草一木歷歷若前日之物。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帶副校長及幾位朋友到鄰近的酒家吃午餐,是很大的酒家,像在內地我見過的其他一些酒家那樣,內裡設有「食街」。那是說,點菜時,顧客可到「食街」選購。這家獨出心裁,「食街」分五個部門﹕海鮮、小炒、家禽、蔬菜、湯類等。那是地價或租金相宜的玩意了。

    比起一九七九年,中國的人口上升了不少,但七九在廣州時,要在市場上買一隻雞蛋也不容易。今天所見,食品琳琅滿目,就是蝦也分河呀海呀等五六種。同樣的人,同樣的地方,只要制度一改,生活的改進簡直如天方夜譚。產權制度對民生有驚人的決定性,一字都冇咁淺,但為什麼今天還有那麼多的經濟學者不相信?我想,天下間的蠢材多得很。

    因為有高速公路,從佛山到白天鵝只需二十分鐘。在白天鵝的咖啡廳接受了訪問後,他們(訪者)請我和太太到一間吃住家菜的地方進晚餐。是要預先訂座的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內裡的佈置很古雅,據說裝修花了一百萬元。生意不錯,大約有十個吃飯的房間,供應午餐、晚餐及晚餐後的茶座——為喝茶清談而設的。菜式特別、新奇,我從來沒有見過,但味道並不怎樣。我想,以新奇取勝也是生意之道。

    飯後喝酒去也。天大寒,風如削,在小巷上走了一段路我凍到心底裡去。酒吧是新朋友的朋友開的。設計簡陋,目的是搞氣氛。用報紙造的燈籠,木造的椅,音樂平靜,可見五指,但不能讀。我叫了黃酒,要熱的。老闆拿來用火酒的小熱爐,黃酒小壺放在上面,燒呀燒,我喝呀喝,喝個不停。朋友以為我是個酒鬼,但我是因為凍得厲害,以酒取暖。我從來沒有喝過那樣美味的黃酒,可惜喝了兩壺不好意思再叫了。

    初三起來,游白雲山去也。此山我以前到過兩次。但這次見到裝設了送遊客上山的纜車,不以為然,因為山景破了相。我們是駕車登山的。每位遊客收十元,但收錢的人見到我的白髮,說﹕「阿伯,你不用付錢了!」我的太太聽到就搶說﹕「我也是阿婆,不用付錢吧。」收錢的人不管,收她一份。

    我想,白雲白髮兩堪哀!我又想,六十五歲了,還沒有去申請香港的生果金,豈不是便宜了老友聖誕權?

    白雲山之行後,到海珠中路看五十多年前的故居。房子到今天還沒有改建,但鄰近的杏花巷,我兒童時放風箏的地方,已沒有空曠地,蓋的房子很舊,看來是六十年代的建築物。在故居斜對面,海珠中路與惠福路交界處的得心酒樓,竟然還在,還是五十多年前的老建築。睹店思情,我們三人進去吃午餐。那是一九四五年我第一次到過的酒樓,而那時可能已經營了很久了。

    這麼多年連名字也沒有改的酒樓,在香港恐怕一家也找不到,更何況得心歷盡滄桑,經過什麼日本仔呀,國民黨呀,公私合營呀,國營呀,承包呀種種。今天的得心,內裡的陳設比五十多年前清潔得多,而食品價廉物美,是我這次到廣州最可口的食肆。據說生意非常好,酒樓三層日夜全滿五次。管理的人聽到我在五十六年前到過那裡,把我看作武陵人,皆前來問訊。可惜一時間我忘記了問他們今天的經營產權是怎樣的。

    午餐後到上、下九路一行。那是昔日廣州最旺盛之區。今天改作「步行街」,人頭之多,可謂奇觀。所謂「步行街」,是禁止車輛行駛的街道。這概念可能起自日本,近幾年在國內頗流行,是一個聰明的生意眼。以陳舊不堪的房子掛帥,他們簡單地修補一下,而最重要的是把外牆塗上了各種不同的顏色,使人有新潮藝術的感受。去年在武漢見到以同樣手法處理的步行街,更有看頭,因為那裡的舊房子是古老的歐洲建築物。

    我認為香港政府要考慮把舊尖沙咀、旺角等地區的狹窄街道改作步行街,請一些色彩專家為之新潮一下。這會是吸引遊客的相宜玩意。到了晚上,在白天鵝賓館訂了酒席宴請姊姊一家。市場掛帥,再不用走後門了。俯視珠江,環境優雅,菜式平平,價錢三倍。

    二○○二年五月三十日

    林毅夫在北大朗潤園搞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我可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到那裡講話。我告訴易憲容北京之行會有半天空餘時間,過了一天他回應說替我安排了北大。但北大可不是朗潤園,後者臥虎藏龍之地也。這個「烏龍」將會是一個典故,足以傳為佳話,因為有如下的故事。奇怪是身在北京的易憲容似乎事前事後都不知情。

    據說朗潤園有一位姓夏的「博士後」青年,發表了一篇長達八千字的文章,為了壓制那所謂「張五常熱」而大罵張五常,好些刊物及網頁都轉載。又據說各方英雄好漢回應了近五萬字,鬧得神州風風雨雨。其中成都高小勇的《五常之謗》長達二萬多字,寫到結尾流下淚來,讀者無不嘩然。

    這些是本年四月初,太太和我到成都四間學校講話之前的事。飛成都的前幾天,另一件怪事出現了。那裡一份報章說我是諾貝爾獎候選人,瑞典有關人士正在搜集資料云云。空穴來風,應該是胡說八道,但國內讀者最多的新浪網把這報道放在頭條,使不少朋友紛紛給我電話,有些甚至以為我獲了獎!尷尬的事,以此為最。

    後來在四月我兩訪神州,所到之處,諾獎的話題必被問及,而每次我答沒有其事,或全不知情,但總有刊物說是我加以證實了。無疑是中國青年的一廂情願,希望我獲獎,但這樣的「新」聞出現在「張五常熱」的大吵鬧中,不免火上加油。空穴來風,風從哪裡來?前思後想,一個可能是兩年前我重印英語舊作《佃農理論》時,請一位瑞典朋友寫《序》。該書後來譯成中文,而該朋友曾經是諾獎委員會的主席,在書袖上介紹了他。這「序言」把我捧到天上去,是客套的應酬,誤導了中國的學子。

    抵成都後的翌日早上,我接受了小勇安排的、來自北京某刊物的訪問。傳媒訪問歷來都是你有你說,他有他寫,所以我決定快刀斬亂麻,答得簡單清楚一點。如下的問與答讀者認為怎樣?

    問﹕你知道一位姓夏的北大學者批評「張五常熱」嗎?你有什麼感受?

    答﹕聽說該文長達八千字,不是批評我的學術,而是批評我這個人,我奇怪北大的學者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空餘時間。

    問﹕你讀過那篇文章嗎?

    答﹕沒有。讚我的文章不讀,罵我的更不讀。

    問﹕為什麼不讀?

    答﹕有空餘時間,你選擇讀罵你的文章,還是拖老婆的手,在街上看其他美麗的女人?

    問﹕你說過三十多年沒讀書,是為什麼?

    答﹕我認為一個人有讀書的時候,也有思考的時候。六十年代我讀過很多書,有三年差不多住在圖書館裡。六九年之後不再讀,因為思考時我不想受到他人的影響。這是我治學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你有你的方法。我的方法正如與高手下象棋,不想受到旁觀者的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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