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6章 開放後的神州(十七篇) (3)
    這次惠州之行,日期的安排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事前,朋友說這天沒空、那天沒空,我跟左改右改。後來改定了,卻剛好是我的生日!不知是哪位好事之徒洩漏了風聲,朋友們興高采烈地替我祝壽起來了。那是在西湖大酒店頂樓的歌廳之內,顧客不多,我們二十多人佔了一大半。也不知是誰神通廣大,在酒店弄到一個生日蛋糕,洋燭一支。生日歌人人都會唱,使我覺得自己忽然重要起來了。

    更可喜的是,袁天凡經不起朋友的要求,為我的生辰在卡拉OK的麥克風前高歌一曲!袁老弟在唱,我卻在想﹕他是香港聯合交易所的老總呀,怎會學到這「隨遇而安」的本領呢?我又想,這個出自芝加哥大學的後起之秀,有恃無恐,不滯於物,總算不辜負芝加哥學派的傳統了。中國內地的高官能這樣做,恐怕是下一個世紀的事吧。

    在惠州歇宿一宵,清早起來,進了早餐,暢遊西湖去也。可惜我們只有兩個鐘頭的時間,不能久留。惠州西湖沒有楊柳,而其時也不是春天,但在離別時我還是想起張孝祥的《西江月》﹕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

    一九九二年九月四日

    四年前我與弗裡德曼有上海之行。最近因為簡慶福的攝影展,我舊地重遊。上海從一片蕭條到欣欣向榮的轉變,使我為之驚愕。更令人震驚的是,所有在上海的朋友都說,這個好些方面從無到有的轉變,是在最近一年才發生的,而自數月前鄧小平南下之後,上海繁榮的趨勢更加明顯了。

    如果朋友的觀察大致上是對的話,那麼我不用看什麼統計數字,也可以斷言,近一年來,上海的經濟增長率,起碼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這樣的增長一般的經濟學者不會相信。

    多年以來——差不多三十年了——我認為經濟學中的發展或增長理論愚不可及,是經濟學歷史上可悲的一頁。七年前,在一篇評論中國改革的文章中,我曾直言只要中國大事開放,以私產為依歸,要每年百分之五十的增長率能持續十年是不難辦到的事。近年多來珠江三角洲及上海的發展,是證明我的觀點可信的第一步。

    我的推斷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有所根據的。理由有三﹕其一,產權的界定對經濟發展有無與倫比的威力。百多年前,日本的明治維新只把土地加上自由轉讓權,經濟奇跡就立刻出現。其二,從零上升百分之一百還是零。改革制度,經濟增長率奇高不一定顯示國富民安。其三,中國閉關自守的多年中,外間的科技發展一日千里。這數十年外間的科技突飛猛進,成績比以往數千年加起來的還要大。中國一旦開放,推行市場經濟,外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科技知識,可以免費獲取,哪有不使經濟暴升之理?

    是的,近兩年來若非舉世經濟不景,珠三角與上海的增長率會更厲害也。

    上海的經濟發展,使我感慨萬千。在那裡的街上夜遊,我明確地意識到,解放前的夜上海捲土重來也。一時間我有「酒不醉人人自醉」之感。

    使我感慨的可不是「人自醉」,而是那所謂「腐化」的夜生活,是共產革命的「革」掉對像之一。當我最近在上海的深夜街上,見到歌廳、舞廳之前計程車雲集,我想,這與國民黨時期的上海有什麼分別呢?分別是有的。販毒不像當年那樣成行成市﹔黑社會不像當年那樣猖狂。但這些可取的改進,是不需要搞數十年才能辦到的。三十年的革命,贏得少了鴉片之類,少了杜月笙之流,其代價值得嗎?當然還有其他深遠而重要的變革,是本文的題外話。

    多姿多彩的夜生活,象徵繁榮,沒有什麼不妥。簡慶福少年時在「夜上海」長大,知之甚詳。他告訴我,今天上海略見規模的夜生活,比起數十年前,相去還有十萬八千里。但願今後捲土重來的夜上海,進展神速。我有理由相信,這新的夜上海會遠比昔日的健康。

    今、昔的夜上海還有一點有趣的不同。昔日的夜上海——周璇等歌星的夜上海——影響香港的娛樂文化,而今天卻倒轉過來,是香港影響上海了。可能是巧遇吧,但我在上海坐計程車時,收音機所播出的歌曲,起碼一半以上是香港的粵語流行曲。在上海的第一晚,我和朋友經酒店的介紹,到一條新興的由個體戶開辦的「食街」進晚餐。進了一家小飯館,裡面的顧客全是上海本地人。打開菜牌一看,百分之九十是香港菜式也。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承四川領導人的熱情邀請,十月十九日我和弗裡德曼等二十人飛往成都,作了兩天的勾留。

    久聞四川人煙稠密,是人口最多的地區。行前一些朋友認為,人口眾多使那裡生活貧困,但我卻有另一想法﹕那裡必然有得天獨厚之處,才能使人口密集。果然,四川土地肥沃,是中國農產品的一個重點。話雖如此,四川的經濟水平的確不及沿海一帶。主要原因,是交通不便,進出口的貨運費用不菲也。

    成都可不是我事前想像的那麼落後。四川人的思想比較開放是眾所周知的。今天在蕭秧省長領導下,成都是一個大可投資下注的地方。最近見到的成都,已有欣欣向榮的景象了。

    二十日早上起來,參觀成都的一個地下商場,據說是世界上最大的。這商場是把以前備戰的防空洞大事「裝修」而成,廢物利用,是一項奇怪的政府投資。當然,如果政府能以長期租約批與私營機構承包,可省卻不少麻煩。目前政府把該商場的舖位租給私營商店,據說收入很好。政府投資而能賺錢的例子不多,希望成都政府不要以為他們可一而可再,把地下商場的成功例子看作是一般性的。

    這地下商場大得驚人,我們只參觀其中一部分。值得一提的是,那裡有一個夜總會,早上款待我們的人竟然請了一批歌舞人士來表演給我們看。地下晝夜難分,早上看夜總會的節目倒也大有奇趣。我們看了三幾個節目後,知道表演者非一般夜總會的藝員。一位表演舞蹈的少女,貌美如花,舞術好得出奇。後來才知道,那少女曾獲舞蹈一等獎。其他的表演者也大有可觀,使我們覺得成都政府太客氣了。我們不應擾人「清夢」,要這些藝員清早起來為我們表演。謹於此向這些青年表演者深表謝忱。

    同一天下午,我們參觀武侯祠。武侯者,諸葛亮是也。但武侯祠中的主角是孔明的老闆劉備。照事論事,劉備的本領不在孔明之下﹕這個評價,曹操與我是英雄所見略同的。《三國演義》這本小說神通廣大,把孔明捧到天上去,使後人把「先帝」的祠變為武侯的祠!

    武侯祠大有可觀,令我特別注意的是牆上岳飛所書的《前出師表》木刻。木刻不是原刻,原刻的我在一九五二年於香港的街旁以港幣數元買到一份拓本。究竟是否岳飛寫的大有疑問,但寫來龍飛鳳舞,瀟灑流暢,大有岳武穆之風。話得說回來,這篇有口皆碑的名書法,純從書法的角度看,不算超凡,因為字體過於霸道,缺乏韻味與靈氣。祠內還有說是岳飛寫的《後出師表》,與《前出師表》看來是出自不同書法家的手筆。

    十月二十一日的早上,我們參觀有名的杜甫草堂。那裡有一室放很多木刻的、書法家寫的杜甫詩。徘徊良久,我特別欣賞田漢寫的那一幅。田漢是抗日戰爭期間文采斐然的一個愛國詩人,我從來不知道他的書法如此了得。草堂室內一睹詩人臨池之技,驚為天才,餘生也晚,不能與田漢交個朋友,誠憾事也。

    成都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一條出售保險箱的街道,保險箱觸目皆是,比在香港能見到的多得多。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市民一下子富裕起來了?難道成都盜賊如毛?又難道是銀行不准存戶任意提款,因此人們不願意把錢放進銀行去?可能是另有原因,也可能是幾個原因的混合。

    比起上海、北京等地區,成都的物價相宜得多了。加上四川歷來盛「產」傑出人物,有前賢古跡可觀,值得一遊。遊客購物時可要懂得討價還價。在夜市上我見到一幅大有可觀的仿《清明上河圖》卷軸,開價人民幣千八,我還價四百而得之。一位律師朋友以三十元買了兩個大水晶梨,以為「執到寶」,殊不知其他朋友買得更大的,只是一元一個——這後者的價錢,可能還買貴了一倍。

    香港律師公會有收費規限,不容顧客討價還價。我那位律師朋友可能以為成都的小販也有類似的公會吧(一笑)。

    回頭說,在赴成都之前,我與周老弟安橋在一項玩意上打賭,輸了二千元給他。欠債還錢,無話可說。回港後我給周老弟一個選擇﹕要二千港元還是要我那幅以四百元人民幣購得的《清明上河圖》。他搶要後者。這樣,我就賺了一千六百多港元,可算不負成都之行了。

    說不定有朝一日,周老弟把我給他的《清明上河圖》再賣出去,而獲厚利也。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十月二十二日下午五時抵達上海虹橋機場,到花園酒店已是晚上七時了。交通擠塞是上海面臨的一個大問題。經濟繁榮總要付代價。如果上海市政府處理不慎,在不久的將來,這座中國第一大城可能「好學唔學」,學了紐約或芝加哥的另一壞處,變得盜賊如毛。

    目前我對上海的前景是樂觀的——沒有理由不這樣看。我們怎能不看好上海呢?正如我在《夜上海捲土重來》說的,這個城市人傑地靈,在有天時、地利、人和配合的環境下,只兩年就變得欣欣向榮了。要是北京真的言出如山,在一年之內統一匯率,廢除所有外匯管制,而又能將銀行大事進行「私產化」,那麼上海會更加如魚得水,十年之後會變為另一個重要的金融中心,可喜可賀也。

    到了下榻的花園酒店,書法老師周慧珺和她的兩位大弟子已久候多時。他們一見我面就問有沒有帶書法來給他們看。我說沒有,他們感到失望,好像其他什麼也不用再談似的!他們對我書法進境的關心,使我汗顏。

    周老弟安橋是上海通,古靈精怪,對「食」的學問絕不亞於蔡瀾。有他同行,晚餐當然無以尚之。他在一條新興的食街上預訂了一家館子的座位,吃的當然是上海菜,其中蟹就佔了三味,有生的,也有熟的。不知是否因為「飢寒交迫」,還是因為性格使然,弗裡德曼夫婦生、熟照吃無誤,讚不絕口。晚飯告終時,坐滿兩桌的朋友一齊鼓掌,是少見的場面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我曾光顧同一食街,食品平平無奇,與香港的相去甚遠。一九九三年四月,周老弟帶我去該食街品嚐,覺得與香港最佳的上海菜不相伯仲。想不到,這次十月重臨就覺得勝了香港一籌。其中一個簡單的原因是﹕那食街的食肆是個體戶私營的。

    當朋友們坐在那裡又吃又喝時,經濟學鼻祖斯密(AdamSmith)一七七六年寫下的話在我腦中轉來轉去﹕「我們不是因為做麵包的、釀酒的或屠夫的仁慈之心而獲得晚膳,而是因為他們要賺我們的錢。」這樣顯淺的道理,為什麼中國的執政者要到今天才知道!

    十月二十三日是會見官員的日子。經弗裡德曼的要求,清早我們和幾位國營企業的主事人吃早餐,暢談這些企業搞股份制的多種問題。跟我們會見了李鐵映先生,中午時和上海一位副市長進午餐,下午造訪了一位老朋友——前上海市長汪道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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