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4章 開放後的神州(十七篇) (1)
    福建行

    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四日

    (二○一○年五常按﹕讀者讀此文時,不要忘記那是一九八六之行,開放改革只幾年的時候。二十四年後的今天重讀此文,我對自己昔日的觀察與給國家提出的建議感到滿意。讀者可能感到奇怪,但當時的中國,好些地方有最高工資的約束,與今天相比是兩個世界了。)

    經不起福建省的師範大學及國際經濟文化交流中心的熱情邀請,我在去年十二月三日至八日之間到該省訪問了五天,暢遊了廈門、泉州及福州三個城市。行色匆匆,走馬看花。但由於接待的人作了很緊湊的安排,我在那五天的行程中,能馬不停蹄地看了好些地方。我明白接待者安排我所看的,都是福建省最好、最有成就的發展建設——接待我的朋友也開門見山地這麼說了。不過,我對中國的發展及其中困難,心裡有數。既然眼觀六路,自然懂得應問的問題,所以大致上,此行加深了我對中國的認識。

    更重要的是在這一次行程中,我明白了好些在中國發展問題上我以前沒有想過的事。這裡,我試逐點加以分析。

    福建的發展比較平穩自然大致上,福建的發展比我事先想像的好得多。該省沒有廣東那樣好的經濟基礎,地理位置不如廣州、深圳等地區。從繁榮方面看,福州不及廣州。然而,撇開廣東的優越條件,福建的改進似乎勝了一籌。

    第一,福建的發展顯然比廣東平均,有較大的一般性。換言之,中國的「一放一收」政策,對福建看不到有明顯的不良影響,可能因為初步開放時「放」得比較慢,所以在「收」時不明顯地倒退。另一方面,無論是旅遊、工商業、鄉鎮等的發展,都來得比廣東平均,使我覺得福建的整體發展得自然。

    第二,一般來說,福建比廣東清潔得多,市民比較有禮貌,自由市場也是比較有秩序的。這可能是福建人的質素使然,但該省近幾年的急速發展而不致於亂,是值得欣賞的。

    第三,福建的基本建設,尤其是電力、電話及公路這幾方面,是比廣州、深圳一帶落後的。事實上,目前福建的基本建設,是在當地的工商業起步之後。這是個優點﹕因為有了工商業發展的指引,基本建設就不會盲目進行——有明顯的需求,浪費會減少。基建走在工商業的起步之後是香港的模式。

    最後一點是﹕福建的經濟體制大致上比廣東的自由。房屋或甚至土地轉讓已有了苗頭,而外資僱用勞力的自由也漸趨一般化。在福建,工人是沒有最高收入的限制的。在稅制方面,省政府或市政府也沒有像廣東省某些地區那樣多的左抽右抽的手法。

    權力下放是次選佳法我特別將福建與廣東比較,因為一般人的觀察,廣東的發展是中國最好的了。單以人民的平均收入而論,廣東佔優是明顯的。但考慮到兩者的「先天」局限條件,我認為福建絕不遜色。這些年我認為中國的改革愈快愈好,快而亂也是上策。我擔心以增加管制來治亂會使貪污叢生,而假若貪污的權利有了界定,中國會走上印度之路,貪污與管制就驅之不去了。福建的經驗——尤其是近三年的經驗——顯示出改革可以快而不亂。究其因,是福建的發展比較能順其自然。

    據說福建政府還沒有用盡他們可用的改革權力。假若這是對的話,那麼「有風」而不「駛盡」,看清楚水流方向才行是個好辦法。當然,中央當局若能大事推行私產與法治,大刀闊斧,是最理想的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把改革的權力大膽地放到省或較小的地過渡期中,「一國多制」無傷大雅,而省與省、地區與地區之間競爭發展,總有好處。

    特區可能被特管

    我一直懷疑,經濟特區在大字標題下的特別開放發展,可能遜色於不見經傳的鄉鎮。福建的經驗證實了這觀點。到廈門後的第一件事,是參觀那裡的工業特區,頗令我失望。井井有條的多幢工廠大廈,竟然看不到新興工業區應有的氣氛。像蛇口一樣,好些大廈看來空空如也。後來才知道,有些工廠已搬到較近市區的地方發展了。

    大有「計劃」的工業區往往不成氣候,不單在內地才出現。香港遠在郊區的工業村又何嘗有驕人的建樹呢?工人需要娛樂、小食、可以休憩或散心的地方﹔投資發展的商人知道工人的需要,會採取切實的措施。但政府的計劃怎能考慮得那麼周詳或照顧得這麼多?有了一個大概的計劃,然後發展由市場的需求來決定、指引,才是上策。美國、日本及韓國的經驗也是如此。

    由於「計劃」過多而導致失敗,不是目前的中國獨有的現象,所以我難以判斷廈門工業特區之不振是否因為「計劃」過多,還是因為特區不特,抑或由於特別地被政府「關注」!在僱用勞工及土地使用的約束上,廈門的特區比深圳的蛇口較為自由。但後者接近香港,地點勝了一籌。蛇口也算不上大有成就。這些工業特區的真正特點,倒像烏托邦式的計劃建設。很不幸,其效果也是如此!

    石獅與陳埭的示範

    到了觸目皆是石頭的古城泉州(古跡也用石頭建造,千年不變,喜歡旅遊的不可錯過),參觀了當地郊區的石獅鎮與陳埭鎮,我就十分欣賞了。石獅被稱為「小香港」,自有其因也。那裡的成衣與時裝產品攤檔,成行成市,陣容鼎盛,在全以石頭(是的,連屋頂也是石頭)建成的、簡陋而燈光不足的市場裡營業。不相信中國的經濟改革大有成就的,最好到這個地方看看。據說中國多個省份也有商業代表在那裡長駐購物。

    既被稱為「小香港」,石獅鎮不算是不見經傳了。石獅附近的陳埭鎮,被領導人譽為「一枝花」,也就成了名——雖然該鎮的一些工廠曾因製造假藥而引起風波。陳埭原以農業為基礎。開放政策推行後,農民或獨資,或以股份合資,或跟外商合作來推行工業及手工業生產,成績顯著。無論是土地、房屋、機械、資本、勞力等生產要素,大致上稱得上是私產制度。雖然土地的轉讓權還沒有很大的自由,但整體而言,該鎮的工業發展是我在中國見到的最近私產權利界定的情況。既然近乎私產,陳埭的工業就不談什麼「承包」

    制度了。我曾在《五年過去了,中國的去向又如何?》一文內指出,私產制是最簡單、最明確的承包責任制。

    在陳埭鎮內,我參觀了一家農民與外商合作的制鞋廠。鞋是內銷的,質量不錯。這些膠鞋批發二十多元人民幣一雙,據說銷路很好。造鞋所用的機械設備,頗先進。陳埭的外貌看來還像窮鄉僻壤,但在那平平無奇而簡陋的廠房內,卻有先進的設備,相映成趣,令人有新奇之感。

    在《大搬遷的壓力》(見拙作《中國的前途》)一文內,我指出中國的經濟發展要有大量的農民搬到城市去——「離土不離鄉」的想法無補於事。看到泉州郊區的陳埭鎮的發展,我體會到中國將來的大搬遷,可能是從離城市遙遠的鄉村搬到城市的近郊。衛星市鎮的發展會是很急速的。所以我認為中國的土地若能自由買賣,到城市的近郊作地產投資是上策。

    在制鞋廠內觀察了良久,該廠的主事人突然拿出了一本很大的紀念冊,在眾目睽睽之下,隆重地請我題字。毫無準備,要寫些什麼好呢?一時間有點尷尬。我想到他們的產品是鞋,而泉州一帶的路徑往往石硬如鐵,幾乎把我的硬底皮鞋「行」壞了。我又想到我對中國期望了很久的工業產權制度,竟然能在那小鎮內見到一點規模,於是振筆直書﹕「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國營大投資養虎為患

    當我在福州參觀規模龐大的工廠時,腦子裡突然想到如下的問題﹕那裡新的電線廠及染布廠規模很大,都是國營的﹔問題是,這國營的辦法,是否由於政府墨守成規,舊習不改,抑或是因為條件所限,便非國營不可呢?

    我們知道,舊的國營企業目前的政策傾向,似乎是要通過承包、分股等措施,逐漸「私產化」,雖然在名稱上還是有所顧忌的﹔另一方面,新的投資巨大的工廠,假若不與外資合辦,皆國營,其中不是有點矛盾嗎?

    我以為新而大規模投資的國營工廠的存在,不是因為當地執政者堅持國營的優越性,而是在目前的中國,除了外資,私人集資不容易辦到。私人到銀行借貸,中國本身的銀行連小款項也不會借﹔外資銀行方面,在沒有物業抵押的情況下,借錢是要政府擔保的。

    投資有風險。這風險若要國家承擔(國營如此),由於沒有明確的債權與責任,人為的「風險」增加了。目前的中國,私人籌資設廠是個嚴重問題。盡量把地產及房產私產化,作為抵押之用,會幫助。同樣重要的,是銀行制度必須大事改進。今天,國內不少人雄心勃勃,很想在或大或小的生意上大展拳腳,但因為借貸無門而技無可施。所以我認為,中國的銀行應放棄管制外匯及壟斷外貿等事項,把精力集中於壓制通脹、協助貿易及投資等重要問題上。

    我不想在這裡重述以前寫過的關於國營企業的弊端——此中的困難,國內不少人知之甚詳,經驗老到的比我有更深入的體會。我要指出的是我以前沒有提及的兩點。

    第一,開始時,國營的工廠可能辦得有聲有色,極具威勢﹔但根據外國的經驗,過了一段日子,這些企業內的勞工就會搞工會,增加有組織性的罷工力量,或進行其他有計劃的怠工,使企業一蹶不振。理由是這樣﹕產權或股權既非私有,沒有明確的權利界定,那麼勞、官雙方各有各的渾水摸魚的門徑了。

    第二點,企業既屬國營,與執政者站在同一陣線,法例或政策的設施會偏於國營機構的利益了。俗語說﹕「貧不與富敵,富不與官爭。」國營企業會因為「裙帶」關係而增加了壟斷的權力。其他私營或「個體」的同行,會在人為的壓制下而難以興旺起來。

    國營企業是養虎為患——英國的經驗是前車可鑒。所以我認為,在工業上,內地目前不妨傚法當年戰後貧困不堪的香港,從私營的輕、小工業做起,然後逐漸而自然地由私營發展到需要巨大投資的工業去。假若中國真的要以「好大喜功」的手段來爭一口氣的話,那麼在目前外資招來不易、私人借貸無門的局限下,可以先搞一些在原則上有利可圖的國營企業,但執政者要有計劃、有決心地在不久的將來(時機成熟時),把那些企業以「賣盤」轉讓出去,或以賣股權的辦法來實行私產化。

    合資卻有看頭

    福建省內,在我所見到的大有規模的工廠中,最令我欣賞的倒是那在不久前舉世矚目的、被國外新聞弄得「聲名狼藉」的一家電視機工廠——在福州的中、日合資的福建日立電視機廠。新聞記者宣揚了這家工廠因政府管制而引起的財務困難(雖然困難是真實的),卻忽略了這家工廠的成就。

    不到福日電視機廠參觀,我不容易看到今日的中國能出產這些品質優良的科技產品。該廠的主事人深明量入為出之道。經濟學上大有名堂的「生產要素代替定律」,對外貿易理論中的貨品出口代替生產要素出口的概念,這位仁兄竟然無師自通!中國人的本領不能低估。在短短的三十分鐘裡,福日的主事人給我上了一課。從學術那方面看,他的理論當然不夠嚴謹﹔但從實踐應用的角度看,他所知的卻是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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