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3章 斯德哥爾摩(兩篇) (2)
    原來瑞典的諾獎委員會公佈科斯獲獎時,他和太太正在非洲的突尼斯旅行,聽不到有關的消息。過了一天,路透社的一位記者找到他,使他立刻成為突國的英雄。該國的總統請他晚宴,車子前往時沿途的群眾向他夫婦揮手﹔酒店不僅把他倆搬進最佳的套房去,而且在大門外懸掛紅色的大橫布,說科斯住在這裡﹔離開突國時,航空公司方面把他倆「升」為頭等客,起航之後,全機的乘客獲饗以香檳酒,駕駛員則宣佈是因為科斯在此機上而特別慶祝一番的。

    諾貝爾若地下有知,應含笑於九泉矣!人類畢竟是崇拜英雄的。據我所知,歷史上,沒有哪一項獎能像諾獎那樣輕而易舉地製造英雄。然而在我心目中,科斯早已是個英雄了。這個英雄形象,獲得諾貝爾獎與否都沒有關係。但對於不認識經濟學的大眾來說,拿不到諾獎,又怎算是英雄呢?

    科斯認為他突然間躍升為英雄,是沒有多大意思的鬧劇,但他顯然感到過癮之至。走筆至此,我驀然想到奈特。一九六七年我在芝大遇到奈特時,他已經八十多歲了。其思想深不可測,是我心中的大英雄。然而,他在諾貝爾經濟學獎設立後三年才去世,卻沒有得過獎。諾獎委員會又怎能自圓其說?

    奈特的文章湛深難明,他本人在課堂上教學時更是天馬行空,使一般學生如墮五里霧中。但他卻有五個學生先後獲取諾貝爾獎——也許還會有一二人吧。識英雄,重英雄,我對奈特是佩服的。

    一九三一年,科斯二十歲,拿到了一項旅遊獎學金,從英國跑到美國去。到了芝加哥大學,他偷偷地走進奈特的課室,聽了三課,若有所悟,寫出了《公司的本質》一文,是反對奈特的公司理論的。六十年後,科斯以該文獲諾貝爾獎。不算是學生,只偷聽三課,奈特的啟發和感染力了不起吧。

    (三)

    十二月九日的晚上,瑞典的一家銀行請了十多位曾獲諾貝爾獎的經濟學者晚宴,來賓六十多人。阿羅(一九七二獲獎者)與我被選為宴後講話的人。起初我以為是代替在九天前不幸謝世的施蒂格勒說些什麼,但在宴前兩個小時,一位主事人相告,我的講話是代表科斯的。原來科斯連日奔波,疲倦之極,要在頒獎的前夕多些休息。

    我演說從來不作準備,而在美國演講時,座中有三幾位諾獎得主已試過幾次了。然而,十多位諾獎得主在座的情況,卻從未遇!我雖不腳軟,但有點緊張。在晚宴前的酒會中,我首先遇到阿羅。我們沒有見面十多年了,他一見到我,就熱烈地跟我握手言歡,使我感到一陣溫馨,緊張的心情也鬆弛下來了。接見到弗裡德曼夫婦、米勒等人,大家都在說笑,氣氛很友善。

    殊不知入席時,我突然見到薩繆爾森,又立刻變得緊張起來了!薩氏是半世紀以來最傑出的理論天才,但自從十多年前他太太去世後,他變得沉默寡言,整天皺眉頭,使人有難以親近之感。我佩服薩氏,知道他的厲害,也生畏。

    那夜見到薩氏在座,我想,此公當年不到二十歲鋒芒畢露,發問從來不客氣,講話後的聽眾發問,一般地說,我可以兵來將擋,可是假若薩氏返老還童,要以什麼方程式來跟我過癮一下,我倒不容易應付了。

    阿羅先講話,講了三十分鐘,輪到我。我走到麥克風前,向左一看,坐的是弗裡德曼,對我笑容可掬,不住點頭,示意嘉許。但當我向右一看,坐的是薩繆爾森,只見他閉眼睛,顯得愁眉苦臉似的,一時間我涼了半截﹔不過,話還是要講的。我胡亂地說了一些,是關於科斯理論對中國經改的影響。最後我說,假若我自己對中國的經改有點貢獻,總而言之,是我無形中作了「中間人」,把科斯的學說介紹到中國去。我又說,這「中間人」不難做,因為科斯的產權及交易費用理論可以說得很淺白,是不難「推銷」的。

    我自己覺得話講得不好,但在散場之際,弗裡德曼走到我身旁,說﹕「你講得很好。明天中午,你和太太可否到我的酒店來跟我們進午餐?」我欣然答應了。

    當夜回到酒店,閒無聊,掛個長途電話到香港給楊懷康,向他述說因為薩繆爾森在座,使我亂了陣腳,講話講得一塌糊塗。楊老弟聽說我有難,高興到不得了,笑得很開心,說﹕「這叫做牙擦蘇遇到黃飛鴻!」我認識楊老弟十多年,從來沒有聽過他說出這樣中肯的話來。

    十二月十日,是科斯的大日子。清早起來,好容易才等到中午,找弗裡德曼夫婦午膳去也。午膳匆匆,因為諾貝爾的頒獎禮要在下午三時到場,而大家要穿禮服,太太們為了打扮得如花似玉,要有個多小時的準備工夫。女人在愛美上頭自古「費時」,尤其在隆重如諾獎典禮的聚會中,男人是沒有什麼發言權的。

    因為是諾獎的九十週年紀念,觀禮的嘉賓特別多,而頒獎的儀式也特別隆重了。我和太太的座位很不錯,是在台前的第七行。鄰近的來賓不少看來是貴族,女的珠寶滿身皆是,男的勳章胸前滿掛。九十週年,也是說頒獎典禮已有八十九次的經驗,的確辦得有聲有色。單是頒發五項獎狀——物理、化學、醫學、文學、經濟學——和平獎在挪威同時頒發——就用了兩個小時,沒有冷場,有娛樂性,顯然是經過細心策劃的典禮了。

    我的感覺是該典禮的確隆重。早上十時,所有要坐在台上的人都要事先到場演習。典禮下午四時開始,但來賓要在三時抵達,三時四十五分後不准進場。典禮開始,音樂悠揚,喇叭齊響,登台的人要分成兩隊,按節拍,緩步前行。瑞典國王最後出場,來賓肅立﹔跟是奏什麼諾獎禮曲、國歌,然後是主事人的演辭。接每個獎項都有人作五分鐘的介紹,而在獎與獎之間都奏音樂,有世界知名的女高音歌唱。

    剛好是莫扎特逝世二百週年,所以女高音所唱的都是從莫扎特歌劇中選出來的歌曲。有莫扎特的音樂助陣,對我來說,頒獎幾乎變得無足輕重了。

    (四)

    十二月十日下午六時,頒獎典禮完畢。我見觀眾多,恐怕散場後街上交通有問題,便帶太太搶先離場。但向頒獎台上一看時,只見介紹科斯的那位諾獎委員向我們招手,要我們到台上去。上去後,該委員說道﹕「你們應該向科斯道賀啊!」我們走到科斯站立的地方。這時他(背向我們)面對從台上另一邊走來的眾多前諾獎得主,他們一個個地跟他握手道賀。我等了好一陣,才輕拍科斯的背部,他轉過身來,見到是我,激動地握我的手,說﹕「我們今後要多做一點工作,是嗎?」我呆了一陣,說﹕「背後的人都等跟你握手,你還是先招呼他們吧,希望晚宴的時候我們有機會再談。」

    下台走出場外之際,太太埋怨說﹕「剛才科斯的意思,是要你繼續他的研究工作,你為什麼不回答他?」

    我沒有回應,但心裡在想﹕「科斯這個人真的是做研究『做』得癡了,以至不識時務。頒獎道賀,怎可以連致謝的話也不說,只管什麼研究工作?」但我又想,不是這樣的人,怎能獲諾貝爾獎呢?

    從頒獎會場趕回下榻的酒店,稍事休息,又得趕去晚宴的地方。晚宴在市政廳舉行。那裡的大堂看來有四萬平方呎的面積,天花板的高度近百呎,是用石頭建成的古老建築物。宴會的賓客約有一千四百人(一說是二千人),共聚一堂。在大堂四周高高的牆上,有多個窗戶,每個窗台上都站一個手持樂器的人。來賓坐定後,皇室諸人與諾獎新得主進場,樂器大鳴,跟每一項食品進場,都鼓角齊鳴,侍者一隊隊地托菜盤進場,秩序井然,令人歎為觀止。

    是夜,宴會所見到的偌大場面,使我想起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所說的「鐘鳴鼎食之家」,也想起古人述說孟嘗君的晚宴﹕「一鼓而牛飲者五千人!」不同的是,孟嘗君昔日宴請的是雞鳴狗盜之徒,而諾獎的晚宴,珠光寶氣之間,滿目是身穿禮服之士。

    假若我是諾獎得主,在晚宴中我會想起某武俠小說的一副對聯﹕「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四十州。」科斯沒有我的豪情,但他在經濟學上的成就,使我有「一劍霜寒四十州」之感。事實上,近數年來,舉世的共產政制兵敗如山倒,轉談產權的重要,「科斯定律」之功不可沒也。這樣,科斯的「一劍霜寒」,又何止「四十州」呢?

    晚宴過後,是舞會的時間,但因為第二天要趕返港,便忙找科斯說幾句道別的話。千多人的聚會,一下子怎可以找到他?尋尋覓覓,看不到科斯,卻遇到弗裡德曼夫婦。他倆見到我們,要我們陪去跳舞,去看煙花。弗老邀請我太太跳舞,跳得龍精虎猛,說﹕「我不跳則已,一跳驚人。不驚人的舞是不值得跳的。」跟他帶我們去看煙花,是在那所謂皇子之室才可看到的,進去時需要特別的通行證。弗老是前諾獎得主,要表演一下他通行證的「權力」,就對守室門的人說﹕「我有通行證,但要讓我的朋友先行。」這樣,我們也看到煙花了,覺得與香港的相差甚遠,不值一看。弗老的太太羅絲說﹕「這裡的人太斯文了,看煙花竟然沒有歡呼的。」弗老一聽,就大聲歡呼起來!

    是晚上十一時三十分了,還是找不到科斯,弗氏夫婦要回酒店休息,我們也就跟離場﹔回到下榻的酒店,與太太暢談典禮與晚宴中的趣事,睡時已是凌晨二時了。還有九個小時就得離開酒店到機場去。不能與科斯說再會,不免感到悵然。

    早上八時多,我還未醒來,電話鈴聲響。拿起話筒一聽,對方是科斯﹕「是史提芬嗎?你們是否今天要回香港去?」「是的。」「什麼時候離開酒店?」「大約上午十一時。」「我想再見你們一面多談幾句,可否到我的酒店來一同吃早餐?」「我們要整理行裝,時間無多。」「那就讓我們到你們那邊去,九時半一起吃早餐好嗎?」

    這使我又驚又喜。

    見到科斯夫婦時,我和太太都責怪自己做錯了。無論要怎樣趕時間,我們也應該到他們那裡去吃早餐的。科斯太太的背部欠妥,行動本來就不方便,而我們事前不知道,她前一天不慎跌倒,傷了足部,要用布扎才能到我們的酒店來。

    他們既來之,我們逼要「則安之」了。我強笑地跟科斯談話,而我太太則與科斯太太親熱地說什麼。在談話之間我無意中聽到科斯太太對我太太說﹕「假若你是我的女兒,那就好了。」我太太回答說﹕「那我就算是你的女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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