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2章 斯德哥爾摩(兩篇) (1)
    科斯的雨傘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三日

    科斯獲今屆(一九九一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所有經濟學者都大聲叫好。該獎始設於一九六九年,迄今得獎者三十一人,沒有哪一位能像科斯那樣得到眾望所歸的反應。

    美籍的科斯是英國人,具有英國紳士的最佳傳統。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在節奏上都比一般人緩慢,但看起來、聽起來卻有難以形容的舒適感。他有英國人的幽默,說話從來不開罪人,但在他溫文緩慢的談吐中,旁聽的人大都有這樣的感覺﹕他的思想何其敏捷而湛深也!

    我不是科斯的學生——沒有上過他的課。一九六七年秋天在芝加哥大學首次見到他時,我已經是博士了。我是因為芝大喜歡我的論文,給了我一項獎金而應邀到那裡去的。在洛杉幾加州大學唸書時,我對科斯的思想下過三年苦功,他的每一篇較為重要的文章我差不多可以背出來。到了芝大後去找他時,大家只談了幾句就一見如故。後來我們一起多次在校園漫步及進午餐,他以研討的方式指導了我很多有關他的思想。外間不少人說我是他的學生,是一個沒有錯的「誤解」。

    在行內的言論或在書本上的評論中,科斯的名字往往與我相連在一起。有幾個原因。他的文章論事與分析的風格和我的很相近﹔他在經濟學上的興趣與我如出一轍﹔我的《佃農理論》常被視為「科斯定律」的實用例子﹔我幾乎每一篇學術文章都提到科斯,而科斯則多次對人說我是唯一明白他的思想的人。由於這種種「巧合」,他退休時,祝賀他的文章中我那篇被置於卷首﹔當他的貢獻要載入經濟學百科全書時,我被邀請執筆﹔去年,瑞典的諾貝爾基金會舉辦的五年一度的研討會議,要介紹科斯的經濟學,文章是由我寫的。當然,該會選取的評論我的關於科斯學說那篇文章的評論者,也是科斯。

    科斯獲諾貝爾獎,我的高興毋庸細說。但科斯顯然有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倒使我替他擔心起來了。事情是這樣的。瑞典諾貝爾基金會的多年主席今年退休,又剛好是該獎設立的九十週年,所以獎金特別高。科斯個人得經濟學獎,獎金是一百萬美元!他今年八十一歲,平生節儉,沒有孩子,自己的退休消費早已有了安排,一百萬美元的額外獎金,怎樣處理的確是難題也!

    記得去年八月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與科斯相聚,見到他拿一把雨傘。雨傘陳舊不堪,分明是不能再用的了。我好奇地問他﹕「你拿這傘作什?換把新的在香港僅賣兩美元,美國也不會怎麼貴吧?」他回答說﹕「這傘我用了四十年,最近壞了,在美國我找不到修理雨傘的人,所以要把它帶到倫敦去。」「但修理雨傘這個行業已成陳跡,就算你找到修理的人,費用也會遠比買把新的、較先進的雨傘為高。」我這樣說,是勸他棄舊取新也。殊不知他回應說﹕「十多年前,我在倫敦找到一位修傘的人,很相宜地把這傘修理過一次。過兩天我要到倫敦去,會去找那人替我再修理,希望他還健在。」

    當時我無話可說。如今我想,有了一百萬美元的諾貝爾獎金,修補雨傘的費用再高百倍,也大有盈餘因為是九十週年,諾獎委員會決定邀請所有還健在的曾經獲獎人參加這次的頒獎典禮。我與該獎無緣,但也在被邀之列。我對邀請的人打趣說﹕「你們請我到瑞典觀禮,是否當做給我一個安慰獎?」他回答說﹕「不是的,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邀請的不曾獲獎的經濟學者,只有你一個。」

    他這樣說,我覺得是天大面子了。殊不知他跟來信,指明我要穿上燕尾禮服,要如何如何。後來我和香港的一家老字號洋服店接洽,他們翻開書籍研究後開價萬多港元!我於是自我安慰﹕萬多港元的禮服,只穿一次,怎樣也說不過去,不過,我可能有穿第二次的機會呀。

    下了禮服訂金,步出洋服店之際,我想,既然一套禮服要花一萬多元,太太的長晚裝要新的,兩個人的機票又要數萬,觀禮的費用何其昂貴也?既然要花這些錢,不如多花百多港元,買一把最好的、先進的、可以自動撐開的雨傘,千里迢迢地帶到瑞典去,送給科斯吧。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七日

    (一)

    與香港相比,瑞典的斯德哥爾摩近於荒涼之地。冬天陰陰沉沉,陽光難得一見,遊客是不會跑去度假的。然而,每年的十二月,那裡有頒發諾貝爾獎的盛會。去年十二月十日,是該獎的九十週年,所有仍健在的獲獎者都獲邀請赴會,一時間禮服煌然,衣香鬢影——而當地禮服的租價也急升了。

    我是因為科斯獲諾貝爾經濟學獎而被邀請到瑞典去觀禮的。早一年,諾獎基金會曾請我到那裡介紹科斯的貢獻。雖然差不多所有行內人都說科斯理應在十多年前得獎,但姍姍來遲,還是令我喜出望外。

    再一次的瑞典之行,我是不能推卻的。起程的前三天,一位諾獎委員給我電話,說希望十二月九日那天,在一個諾獎得主雲集的晚宴中,我能講十五分鐘的話。不能婉拒,但我意識到可能是怎樣的一回事,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了。幾天前,施蒂格勒(一九八二年諾獎得主)因心臟病突發去世。在學術界盛會中,他一向是演講的最佳人選。我想,是要我代替施蒂格勒講話吧。我自知講話的本領與施蒂格勒相差甚遠,但這問題不大。困難是,在講話時我怎可以不想到施蒂格勒,而一想到他我就難以舒暢地發言了。

    是一九六七年的秋天,我剛到芝加哥大學不久,在一個酒會中我遇到施蒂格勒。我向他提出一問題來,他哈哈大笑,說﹕「你一定是史提芬,是阿爾欽的學生﹔只有阿老頭教出來的人才會提出這樣蠢的問題。」他跟帶我去介紹給會上的一眾長輩,在我耳邊輕聲說﹕「這些都是大名家,但你不用怕,因為他們像我一樣,都知道你是誰。」其後在芝大的兩年中施氏給我不少鼓勵。

    我和太太十二月八日傍晚抵達斯德哥爾摩,長程飛行後疲倦,不應酬了。九日清晨起來,早餐後,匆匆趕去聽科斯的諾獎演說。到了瑞典的科學院——科斯演說的地方——聽眾雲集,科斯還沒有到場。我正在講室門前呆立之際,突然有人抱我,高聲大喊。我一看,是弗裡德曼。他嚷道﹕「羅絲,你看是誰來了?」

    「是科斯獲獎,我怎能不來?」我解釋說。羅絲突然見到我身旁的太太,高興到不得了。我對弗裡德曼說﹕「科斯快來了,我要在講室門外等他,你可否先進場,給我們留兩個位子。」他欣然承諾,進場去了。過了幾分鐘,弗老從場內走出來,對我說﹕「很多人要『搶』我給你倆留下的座位,我怕保不住,你們還是先進場來吧。」

    進場坐下之後,弗老忙給我介紹前、後、左、右的人,都是曾獲諾獎的大名家,大部分是我認識的,其實不用介紹了。過不多時,一位不相熟的人走到我的座位旁,低頭輕聲地說﹕「科斯到了室外,你最好到門前去迎接他。」我和太太應命走到門前去,見到科斯,緊握他的手。燈光很暗,他定神一看,知道是我,慢吞吞地說﹕「史提芬,你來了。」「我當然要來!」他身旁的太太搶說﹕「你的羅納德也來了嗎?我很想見見他。」

    我告訴她我的羅納德沒有來,這使她很失望。二十年前,我的兒子出生,見到科斯沒有兒女,就把兒子起名羅納德,與科斯同名。其後每過一段日子,老羅納德會寫信給我問及小羅納德的事。後來小羅納德長大了,年多前與老羅納德見過一次面,跟小的進了大學,與老羅納德通起信來了。老「羅」寄小「羅」的書,小的讀後回信。科斯的太太既無兒女,又無親屬,希望能見到小羅納德的心情是不難理解的。

    (二)

    大家進了講室,我坐下來,科斯緩緩地走向講台,掌聲雷動。主事人介紹科斯後,是科斯演講的時候了。科斯說﹕「在宣讀我的諾獎演辭之前,我要先說幾句關於施蒂格勒的話。你們應該知道,我這位好朋友十天前去世了。我欠他很多,所以要先說幾句感激的話」室內鴉雀無聲,而科斯述說施蒂格勒的往事,實感人,措辭也大有文采。施蒂格勒死而有知,當可告慰矣。

    跟科斯宣讀他的諾獎演辭,讀不了幾句就提到我,把我嚇了一跳。他是這樣說的﹕「關於這個經濟理論的轉變,我不敢說是個人的功績。Williamson、Demsetz、張五常以及他人的優越貢獻,是我的著作受到重視的原因。」平素聽人演講,我做白日夢的時間多,聆聽的時間少。但聽到講者提及自己的名字,就好像聽得清楚一點。科斯講到半途第二次提及我﹕「讓我轉到我的第二篇、諾獎委員會提到的文章。那是我三十年前發表的《社會成本問題》我認為假以時日,該文會將微觀經濟學的整體改變的。我要補充的是,在發表該文時我沒有這個意圖但後來在六十年代與張五常研討,使我意識到該文對經濟理論起了革命性的作用。」說得太客氣了,使我為之汗顏。科斯一九六○年的鴻文有口皆碑,其重要性是不需要我指出來的。

    講座散場後,斯德哥爾摩大學的校長請科斯和我們幾個人進午餐。跟我陪同科斯回到他的酒店房間,這時只有他和我,靜靜地暢談了兩個小時。他告訴我自從被公佈得獎後,兩個月來他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實在很疲倦了。他近八十一高齡,頭髮俱白,不說其他,單是獲諾獎的興奮也不易應付了。我於是對他說﹕「那我就應該先走,讓你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忘記,明天是頒獎的大日子啊!」「你還是留下來吧,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是關於經濟學的事嗎?」「一部分是的﹔另一部分是關於你的兒子羅納德,我很高興收到他的信,看來這孩子還是不錯的。」「他很有魄力,而又像你一樣,對問題想得很深入。」「是呀,他來信說不明白一個經濟學的問題。那是很奇怪的問題,我要多想一下才給他回信。」「他的缺點是興趣太多,對每一個科目都盡力而為,而對學問以外的玩意也是如此。」「這跟你一樣,大概是遺傳使然吧。」

    無拘無束地暢談了兩個小時,我們的太太一起進來,興致勃勃地傾談。房間突然熱鬧起來了。科斯把話題一轉,談到他得悉獲獎後的一些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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