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閒吹 第十講 《應帝王》
    「應」字是很不好解釋的,魏晉以來研究《莊子》的那些人,他們的那些說法,總是越讀越覺得不通順,都說不通。這個「應」在這裡不是「應該」的意思。還有一派解釋說「應帝王」的意思是「帝王問我,我來回答帝王」。結果這種解釋跟正文的內容不一致,因此解釋為「回應」也不通。這個「應」字應該怎樣解釋呢?後來我發現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來解釋這個題目,如果用我們今天使用的口語來解釋就太好解釋了。我們不是經常說「你應當怎樣」嗎?「應」實際上就是「噹」,「應帝王」的意思就是「當一個帝王」,這個題目就是這個意思。用這個簡單的辦法,直接可以解釋這個題目,而且這篇的內容就是講如何當一個帝王。

    第一段。

    【肩吾見狂接輿。】一個人叫肩吾,一個人叫狂接輿,這兩個人一般大家都認為是文學性的人物。這個狂接輿又稱楚狂接輿,據說他是春秋時期楚國的一個狂人。這個狂跟我們今天說的精神病不同,這個狂人他的精神很正常,他的心智也很正常,但是他的言行與世俗發生劇烈衝突,不被認同,大家認為他很狂,這個楚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李太白就很追慕這個人,李太白的詩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裡的楚狂人,就是接輿。但是肩吾與楚狂接輿這兩人在歷史書上並無記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兩個人,而傳說中附會上了很多其他的故事。反正是在說他們兩個。

    【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這個肩吾去和楚狂人見了面,接輿馬上就問他:日中始他給你講了些啥?「日中始」是一個人的名字。在古代,凡是姓這個「日」的,都是以其職業為姓,姓「日」的人就是算命的人,算命的人在古代名叫「日者」。為什麼算命的人姓「日」呢,因為算命要報年月日時,所以姓「日」。這個日中始在《莊子》書中也是一位隱士,不但是位隱士,而且是肩吾的老師。「女」讀汝,就是你。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凡是要統治老百姓的,叫君人者。大家注意,這個「君」是動詞,「人」是老百姓,「君人者」就是帝王,君臨眾人之上。肩吾說:我的老師說,一個帝王應該把他自己推出來,推出什麼呢,經式義度。這個「經式義度」是重複結構,「經式」就是「義度」。「經」是「經典的」,「義」是「起表率作用的」,這裡應做「儀」,「式」是作風,「度」是風度。就是說一個做帝王的要把這種行為規則推廣出去,讓老百姓看見他的一切行為都非常模範。如果他這樣做了,還有哪個人敢不聽話呢?「化」就是接受教化,「諸」在這裡就是「之乎」拼起來的,讀快了就是「諸」。原句就是:人孰敢不聽而化之乎。肩吾說,我的老師告訴我,一個君王應該自己做出表率,只要他這樣做了,哪個老百姓還敢不聽上面的話呢?大家都規規矩矩了。狂接輿馬上就反駁他。

    【狂接輿曰:「是欺德也。】這個話非常重,說這種德行是一種欺騙。為什麼一個帝王做出了經典的表率行為,去感化德行,大家就必須老老實實地聽話呢?這個就是欺騙,就是說這種德行,實際上是一種欺騙行為。或者解釋說,這樣做,是欺騙了正常的道德。接輿主張:人的行為應該出於自然。凡是要在老百姓面前極力做出各種表現,極力做出各種榜樣、模範的行為,都帶有欺騙性。這樣的事情實際上我們見得多了。我從年輕時代起,就看見工地上某個領導拿起鏟子就鏟了兩鏟,第二天報紙上就登了一張大幅照片。其實用不著這樣,《應帝王》就告訴我們了,做「帝王」不來那一套,該做啥就做啥。

    【其於治天下也,】用這種辦法來治天下。

    【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什麼叫「涉海鑿河」,就是在海裡邊再開鑿一條河。你認為這不可能是嗎?但是有些人就認為可能,說如果把海底挖得深得不得了,那麼海裡所有的水都落到地下去了,那不是把海就改造成河了嗎?「鑿」就是挖掘。說這樣做,簡直就像在海裡面開一條河,使蚊子都能夠把泰山背在背上飛。你說可不可能?莊子善於用一些奇妙的比喻,來強調他的說法。把這個駁斥了以後,應該怎麼辦呢?接輿接著說。

    【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楚狂接輿就反問肩吾:聖人治天下是只治表面嗎?他這個是問話,不提出回答,實際上回答就在後頭。就是聖人治天下,就不應該只治表面,應該治內,治實質的。從前有個醫生,有人中了一箭,戳到了身上,來找這個醫生,醫生把箭桿子貼著肉皮剪斷就拉倒了,這個人急了說,那個箭鏃還在我的肉裡頭沒有取出來,醫生說你去找內科吧。聖人治天下不應該這樣治,不應該馬屎皮面光,應該深入地治。

    【確乎能其事而已矣。】實際上,聖人治天下,非常簡單,就是他能夠肯定哪些事情是他做得到的他就去做,不過如此而已。就是說聖人治天下不是那麼複雜,做帝王不要去吹牛,你做得到多少你就做多少。其實每個人,包括老百姓,和帝王一樣,你能做哪些事,你要明確有把握,做得到什麼才去做什麼,做不到就不去做。比如你喊我去打籃球踢足球,我又怎麼行呢,人家一腳就把我踢飛了。

    然後回頭接輿又繼續說。

    【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你看那些鳥雀,沒有誰教它們,但是每一隻鳥雀都曉得要飛得很高很高,為了什麼呢?要避開兩樣東西,第一樣東西就叫矰,第二樣東西就叫弋。「矰」和「弋」的意思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說「矰」是一種網,因為有一種撈魚的網叫矰,那是不是這個捕鳥的網也叫矰?這是一種解釋,還有一種解釋,矰和弋是連在一起的,一體的。我同意後一種解釋。矰是什麼呢?從前射鳥,不是用普通的弓箭,有一種弓箭是專門射鳥的,這個箭桿子就叫矰。這個箭桿子比普通的要短一些,而且它的尾巴上牽了一根很細的絲。要射鳥,先埋伏好,有鳥飛過,就把弓箭準備好,一箭射出去,箭桿子把絲直接帶上去,一下射中鳥,不管鳥落到哪裡,你都可以順著絲去找到。這個叫「矰弋」。「鼷鼠」,一種很小的耗子。老鼠也分好多種。連小耗子都曉得把洞洞打得深到神丘之下。

    「神丘」,古人認為很大的山丘是很神聖的,中間供有神,不能夠去傷害它。小耗子就曉得躲到神丘後頭去,可以避免別人拿藥點火來熏,也可以避免人家來挖它的洞。那麼鳥和鼠都曉得要怎樣避開一些災難,何況一般的老百姓呢?因此做一個帝王,完全用不著你去教老百姓。比如一個農民,完全不需要偉大領袖去教他,那個稻秧要栽多寬、要筆直等很具體的事,其實這個農民曉得。意思是說,要避開各種災害,這些用不著帝王去教老百姓,他們自己曉得。「而」要讀成ěr,就是「你」。這個「er」是我們今天的讀音,在古代沒有er這個讀音,這個音是後來少數民族進入中原以後,我們的語音發生了變化才有的。從前一二三那個「二」都是讀li。這裡的「而」就是「你」的意思,就讀ni。有的人不信,我告訴他,你去瞭解客家,成都郊區都有,因為客家人有兩個公公,一個是太公,一個是而公,這個「而」就讀ni,他們讀的都還是古音。「曾」就是「竟」。「二蟲」指的是鳥和鼠。鳥和鼠都曉得該怎麼做,用不著你去教它們。

    那麼這第一段實際上就已經把怎樣當一個帝王說明了,莊子第一個觀點就是,完全用不著帝王去假惺惺做什麼表率,這樣是走不長的,因為老百姓心裡明白,你是在那兒表演,就是現在說的「作秀」,你在作些「帝王秀」,完全沒有那個必要。

    第二段講了一個人,名叫天根。這個人肯定不是歷史人物,是《莊子》書中的寓言式的人物,為了要講故事,編了一個名字,但是也有他的身份,在文章的後頭知道,他是一個修道者。

    【天根游於殷陽,至蓼水之上,】天根出去旅遊,到了殷水的北岸。有條河名叫蓼河,他走到那邊去了。「殷」是古代的一個地方,在今天河北省,古代有一條水叫殷水,水之北、山之南叫「陽」。中國古代夏商週三代,商朝又叫殷,商紂王又叫殷紂王。商朝為什麼又叫殷的,是因為商朝最初建都的地址,不是在今天河南的安陽一帶,那是後來遷都的地址,在遠古時代,他們是在河北省,是在北面。所以《詩經》裡面有一首《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這裡的「殷土」是個地名,指的就是「殷陽」。

    【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恰好碰見一個無名人,就向他提出問題。「無名人」,沒有通報姓名,也不知道他是誰。天根是一個修道士,走到哪裡他都想拜訪一些修道養德的人,一些有成就的人,請他們指點。

    【曰:「請問為天下。」】那麼他直接問的是什麼呢?「為」就是做,就是治理、統治。我請問怎樣治理天下。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去」就是不耐煩令其走開的意思。「豫」就是美好的意思。無名人說:走開,你是個見識淺陋的人,怎麼問得這麼不美好喲。你怎麼問這麼不值一談、不值一問的事情。

    【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這個無名人確實是個不簡單的人,說我正要和造物主去管人間的事情。所謂的造物主在《莊子》書上不是指一個人,莊子認為沒有任何上帝,也沒有任何造物主。那麼這裡的造物主是啥子呢,是大自然。這個無名人說我正要和大自然一起去治理人。實際上呢,所謂和大自然一起去治理人,就是無為而治。因為大自然從來沒有對我們橫加指責、橫加干涉,都是教我們各做個人的事情,季節來了你就去播種,秋天來了,你就要去收穫,冬天來了,你就要注意感冒。大自然對我們人類,就只能提醒到如此的程度了。實際上就是一種無為而治。這句話意思是說我正要和大自然打成一片,去治理人去。

    【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我和大自然一起去治理百姓,如果我厭倦了的話,我不能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上班,八小時做完了,我覺得累了厭了,那麼我就要乘一隻茫茫然眇眇然的大鳥。這也是莊子的意蘊,因為這隻鳥的名字叫「莽眇」,莽者茫茫然,眇者就是眇眇然,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實際中不存在的東西,是什麼東西呢,超越現實。我來治理百姓,治得夠了,治得厭了,我進入另外一種自然狀況:乘夫莽眇之鳥。

    【以出六極之外,】東南西北四個極,遠古的人不相信宇宙的無限性,認為東西南北各有一個極點,包括上下兩極,東南西北上下,就是立方體嘍,就是我們所存在的這個空間。我乘著這只茫茫然眇眇然的大鳥,飛翔在宇宙之外。這是什麼狀態呢。因為莊子經常強調,一個人的精神要得到自由解脫,不是說要真的飛上去,莊子還不如我們,我們還坐過飛機,莊子那個時代,人從來沒有離開過地面,那麼他要周遊六極上下四方,是指的一種精神狀態。這種精神狀態究竟要怎樣才能夠達到呢?就是要把心中的各種煩惱排除了,進入一種內心愉悅狀態,也就是周遊宇宙了。

    【而游無何有之鄉,】什麼地方是無何有之鄉,就是沒有那個地方的地方,叫無何有之鄉。所以我們說,某個人實際上不存在,那個人是個無有先生,根本從來就沒存在過。那麼,這個無名人顯然是一個道家人物,他是追求精神上的解脫與自由,他眼睛一閉,就已經「出六極之外,而游於無何有之鄉」了。

    【以處壙埌之野。】「壙埌」就是很空曠的一片原野上,因為人世間的一切都擠得太緊了,就要發生各種摩擦和矛盾衝突,爆發戰爭。那麼到一個壙埌之野,一個很空曠的平原上去,才會有真正的快樂與和平。

    【汝又何寱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這個「寱」就是說夢話。你又何必說夢話來問我怎樣治天下,那些都是夢話,你別談了。我現在正在追求精神上的解脫,我正在夢遊六極,我的精神回歸到大自然的原野上面去,我覺得非常快活,這時候你來問我怎樣治天下,你這簡直是夢話。顯然,莊子用這些人物問答,已經給我們暗示了,究竟治天下是怎麼一回事,實際上這個無名人整天精神恍惚,精神已經脫離了現實世界了,當一個帝王就要做到這樣。不是說你一天到晚都去辦什麼公事,夜晚老百姓都睡了,你的窗口還燈火通明,為了老百姓操持,那一套假的少來,你不要給老百姓製造麻煩,你應該早點睡。莊子說當帝王應該這樣當。所以,看到題目很吸引人,「應帝王」,好生把它讀得熟了,好像就可以當領袖,結果一看當領袖是這樣子當,沒的趣頭。

    【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天根已經觸了一鼻子灰了,但是又問了一次當初問的問題,就是怎樣治理天下。這無名人想我還是給他講一點吧,因為起先我打的都是比喻,估計他那個腦筋木,他不懂,那麼我直接就給他說得簡單一點。無名人說,「游心於淡,合氣於漠」,你們注意,這兩句話是互文,實際就是「游心合氣於淡漠」。什麼叫「淡」呢,就是把一切都看得淡,不要濃墨重彩;什麼叫「漠」呢,就是冷漠,你不要有那麼高的熱情,你不要激動得不得了,那樣你是治不好天下的,你要回歸到淡漠中去。怎樣回歸呢?「合氣」,就是我們說的精神,精神和外界相印證,就叫合氣。你要把你的精神和淡漠拉攏。「物」就是客觀世界。就是說做一個帝王,你應該讓客觀世界順著自然的規律去發展,你別今天一道命令,明天一道命令,你在那裡治理,而你自己違反了自然本性,你還不知道。絕對容不下考慮你自己的私利,包括你的命、你的位置,你別想要千秋萬代不朽,要把它拋棄,那些都是私,如果你做到了這些,天下就自然治理好了。

    第三段。

    【陽子居見老聃,曰:】陽子居就是陽諸,子就是先生,陽子居就是陽先生居,即陽居,陽居就是陽諸,居和諸的音可以轉,你們去聽京戲唱那個《空城計》,「諸葛亮」都唱成「諸(jū)葛亮」。我們講的「陽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這是孟子罵陽諸和墨翟,說他們無父無君。這個陽子也不像孟子罵的那樣,陽子也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

    【「有人於此,向疾強梁,】假設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人的反應很敏銳,「向」通「響」,「疾」,很快,他說話三言兩語乾淨利落,「強梁」就是很硬。

    【物徹疏明,】「物」,世間的各種事情,「徹」、「疏」,通;「明」,目光敏銳。意思是說,這個人通曉世間各種事理,且眼光敏銳。

    【學道不倦。】而且非常努力地學「道」,不知道疲倦。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諸就問:如果一個人具備了這幾個條件,就是一個英明的帝王了吧?

    【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胥」指小公務員,「胥易」指小公務員都做得到。老聃說,你說的這些,全是一些連小公務員都做得到的技術性問題(反應靈活,人很幹練,通達事理,頭腦靈活,又很努力學習,實際上這些連一個小公務員都能做到,這不是聖人),這些東西只能把人折磨得很累,傷害人的心。為什麼呢,因為這一切都需要付出精神代價,不符合人的自然的精神狀態,不合養生的原則,所以說你說的這三個特徵,都是「勞形怵心者也」。

    【且也,虎豹之文來田,】「虎豹之文」的「文」就是花紋,皮毛漂亮。「來」就是招來,「田」就是田獵。而且,老虎豹子不是長得很漂亮嗎?不是就像你剛才說的那些人,很了不起嗎?但不是招來獵人來捕殺它們嗎!這個「田」字也涉及到文字學,究竟是什麼意思,凡是認識漢字的都知道,這不是象形字嗎?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最初文字的出現是在華北平原,不是在四川這裡,華北平原的田地上種莊稼不是這樣方方正正的。研究古文字發現這個「田」,是一張網。「田」字中間的四個洞洞就是網眼兒,這個網是拿來捕獸的,捕獸的網就叫「田」。

    【猿狙之便執之狗來藉。】「猿」是靈長類動物,包括猩猩在內;「狙」就是猴子;「便」要讀pian,很靈活;「」就是犛牛;「執之狗」就是能夠抓住野犛牛的狗,就是今天說的藏獒。「藉」就是人家設計來抓。猩猩猴子都很靈活,藏獒能抓住野犛牛,它們都有長處,結果還是被人類捕捉,然後要不拿來看家,要不放在動物園供觀看。【如是者,可比明王乎?」】它們都有很多了不起之處,難道它們都是偉大的帝王嗎?

    這一段莊子說明,一個偉大的帝王,不是有三頭六臂,眼光有多敏銳,能夠預見未來,也不是一目十行,如何的聰明,一皺眉頭就計上心來,胸中自有百萬雄兵,等等,說這些長處一隻猴子都有,一隻藏獒都有,不值得拿來誇耀,英明的帝王恰好沒有這些長處。沒有這些長處,免得他去無事生非橫加干涉,跑去干涉老百姓的生活,去開倒車,因為一個帝王越有本事,越給老百姓帶來災難。秦始皇、漢武帝就最有本事,結果給老百姓帶來什麼災難呢?漢武帝打匈奴,不但給另一個民族帶來災難(匈奴民族是華夏民族中的一個),漢朝也傷亡了很多人,漢武帝三次打匈奴,最後一次,出關的戰馬十一萬匹,結果只回來了四萬匹戰馬,剩下的七萬匹戰馬和那些軍人,埋骨黃沙之中,這就是偉大的帝王嗎?這個帝王能夠給老百姓帶來什麼好處?還不如一個渾沌帝王。

    第四段。

    這一段千真萬確是《應帝王》的最後一段,但這一段不僅是《應帝王》的最後一段,也是整個《莊子?內篇》七篇的結尾。如果說《內篇》七篇,完全是莊子自己寫的,那麼這一段就是莊子對他的著作的結尾。但是,《外篇》和《雜篇》中也有莊子本人寫的文章,只是不全罷了。那麼,這一段作為《內篇》七篇的結尾,有其特殊的重要性。

    這一段說得非常簡單,莊子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聽了,我自己心裡都很遲疑,覺得應不應該這樣講,應不應該這樣理解。莊子說的是在人類出現以前地球上的事情。

    從前,地球上有三個帝王,一個在南海,一個在北海,一個在中土。莊子所構想的這個世界圖形:中間是一片陸地,北面是海,南面也是海。北海有一個帝王,南海有一個帝王,中土也有一個帝王。

    【南海之帝為倏,】這個「倏」是什麼意思呢?你們注意,這個字底下是一個「犬」字,就是我們說的刷的一聲跑了。為什麼有個「犬」字呢?因為狗跑得快。因此,要從文字學的角度來解釋,這個「倏」就是刷的一聲跑過去。

    【北海之帝為忽,】你看到這兩個字你就曉得了,莊子是跟我們開玩笑的。這兩個帝王的名字合起來就是我們說的「倏忽」,他把「倏忽」這兩個字拆成兩半。我們說的「倏忽冬去春來」,很快一下就過去了。「倏忽」實際上是一個聯綿詞,它們是同一個韻母,是疊韻聯綿詞。一般說來,聯綿詞是不能拆開講的,莊子有意把它們拆開,表示他講的這個故事是他編的。「倏忽」現在來解釋就是高速度。北海這個帝王和南海這個帝王,都是高速度。今天不是要求一切都要抓緊時間,大干快上嘛。

    【中央之帝為渾沌。】北海的南面,南海的北面,有一大片土地就叫中土。中土的帝王叫渾沌。「渾沌」這個詞和「倏忽」一樣,都是疊韻聯綿詞。「渾沌」就是糊塗,頭腦不清。渾沌帝王這個人整體是怎麼一回事,別人簡直說不出來,別的人眼睛是眼睛,耳朵是耳朵,肚子是肚子,渾沌帝王就是什麼都混在一起,好像一個圓球,每個部分都一樣。罵人說「渾蛋」,實際上就是說這個人渾沌。「渾沌」就是「糊塗」,都是疊韻聯綿詞,意思都是通的。

    人家南海北海的國王都是高速度,唯有中土的國王是個渾渾沌沌不開竅的。

    【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倏」與「忽」兩位帝王都是不安分守己的,喜歡到處跑,到處視察工作。兩位國王還經常開會,在中土國那裡開會,就是在渾沌的地盤上開會,也不曉得開會講啥子事情。反正是高速度,到處跑。

    【渾沌待之甚善。】他們每次到渾沌國王的土地上開會的時候,渾沌國王作為主人,對待倏和忽很盡地主之宜,把他們招待得非常好。

    【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他們在背後商量,怎樣報答渾沌國王。

    【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倆人商量說,其他的人都有七竅,兩竅是拿來看的,有兩竅是拿來聽的,有一竅是用來吃東西的,還有兩竅是拿來呼吸的,一個正常的人都應該有七竅,有了七竅才能看得見、聽得見,才能吃東西享受,才能呼吸嘛。唯有這個渾沌,上面連洞洞眼眼都沒有,渾然一個圓球形,既看不見又聽不見,還沒有辦法吃東西,也不能呼吸,只有他沒有七竅。乾脆我們兩個開了會以後,還有時間,拿來鑿子,給他開了眼睛,他豈不就可以瞧東西了嗎?

    【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於是他們天天鑿,整整弄了七天,一天開一個竅。第一天戳了一隻眼睛,渾沌原來啥都看不見,突然看見光了,突然看見物體了,但是一隻眼睛看見的是平面圖像。能看見了,渾沌一下明白,我當了好久國王,還不曉得原來外面是這樣的。第二天給他戳另一隻眼睛,兩隻眼睛能夠看見立體圖像,平面圖像是二維的,立體圖像是三維的,人為什麼要有兩隻眼睛,只有兩隻眼睛看過去,才能夠看到鮮明的立體。第三天,又給他戳了耳朵,聽見外面好嘈雜,大堂那裡李宇春正在唱,但是聽的都是片面的,只有一個方向,另一個方向還聽不到。

    後來又給他另一邊戳了一隻耳朵,霍,聽到帕瓦羅蒂的歌聲。因為人要有兩隻耳朵,才能夠判別聲源,一隻耳朵是無法判斷的,所以要有兩隻耳朵。這就四天了。第五天,又給他戳了一個鼻子,阿嚏,渾沌打了個噴嚏,新鮮空氣一下就衝到鼻眼兒後頭去了,渾沌原來從沒有感受過外面的新鮮空氣,突然感受到了,新鮮空氣對他有刺激,他精神一好,打了個噴嚏。第六天又把另一邊鼻孔打通了,他不但聞到了新鮮空氣,還能聞見花的香,回鍋肉的香味,灑香水的味道他也聞到了。第七天又把嘴巴戳了,渾沌曉得了,鬧了半天人還可以吃東西,啥東西都吃,鮑魚啊火鍋啊往裡整。到第八天渾沌就死了。

    為什麼我說這個寓言使我感到恐懼,它的意思是告訴我們,一個人糊糊塗塗的反而永遠能活下去,一旦有了視覺聽覺嗅覺,還要吃東西以後,很快人就死了。這個事情可怕在什麼地方呢?這個就是莊子的思想,我都不敢接受他的這種思想,他的意思是說,人類只有在史前文明的那一個時代,在蠻荒的時代,是真正糊里糊塗活得好的,人類一旦產生了文化,一旦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後,一聽到了美好的東西,看到了漂亮的東西,吃到了美味的東西以後,他的生命就結束了。這和莊子在他的書中反覆表達的對文明的懷疑是一致的,《莊子》書中不斷地說,在遠古時代,有一個時代叫「自德之時」,那是一種美好到了頂點的時代;後來出了些什麼偉人啊、聖人啊,就變成「有德之時」了,至少那時世界上還存在道德美好的東西;再後來,強盜昏君一出來,天下就大亂了。這一切,都是人類不停地開發文化,進行制度建設的後果,人類要走上一條死路,這就是莊子真實的意思。

    渾渾沌沌的,什麼制度都沒有建設起來,人類處於一種像伊甸園裡邊亞當夏娃吃蘋果以前的狀態,才是永恆的,一旦他們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後,這個世界就充滿了矛盾、衝突、紛爭和你死我活,出現了各種主義、各種鬥爭,最後戰爭什麼的都來了。我有時覺得莊子有這樣的思想真是非常的奇怪,究竟是誰教他這樣說的,好像有外星人給他提了個點子,讓他這樣說。你別以為,他只是在嚇唬你,實際上你看我們現在,經濟社會不是在越來越發展嗎,發展的速度越來越快嗎,但是要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呢?首先是核武器,從前有核武器的只有一個大國,後來有兩個大國,現在起碼有七八個國家都有核武器,而其他沒有的還在那裡拚命地弄。這個不是文明發達的結果嗎?不就跟倏忽這兩個帝王相似嗎?他們不是高速度嗎?他們不是給人家戳些眼眼嗎?渾沌被戳了眼眼就大不同了。太平洋上面有一些荒島,上面的土人,最初白種人去的時候,他們就是處在渾沌狀態,現在他們唱歌跳舞,是為了滿足遊客的需要,是在那裡表演,是靠旅遊賺錢來生存。

    現在島上的土著人,你去和他合張影,他都要美元,這就是你給他戳了七竅的結果。而且,隨著各種現代物質文明傳進去,卡拉OK就取代了他本民族的歌舞,連吸毒也有了,強盜也有了,說謊也有了,不誠實也有了。落後的部落如此了,先進的又怎樣呢?先進的國家落入一種無休無止的競爭之中,發展越來越快,人均消耗的物資量越來越高。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一個美國人一年製造兩噸垃圾;現代的中國人,平均一個人一年製造的垃圾是多少,請你們去算一算。我只記得我小時候,我們家中有弟兄,和父母親住一起,我們天天要掃地,將一些渣渣掃到撮箕裡頭,要三天才出去倒一回渣子。現在,就拿我來說,我和我愛人兩個人,每天都有一袋垃圾,每天如此,已成為常態。再以汽車工業的發展舉例,如果每個人都去購置一輛汽車,那麼再寬的停車場都不夠用。但是從理論上說,這種無休止的發展,總有一天會如此。這樣一來,就只有把地球上的資源提前用完,最後人類就沒有辦法生存下去了,只留下少數精英,讓他們坐上火箭,嗚,飛到外星球去,讓我們就在這兒等死。

    如果人類文明這樣無限制地發展,就等於你給它不停地戳那個眼兒,越是給它戳,它的胃口就越大。比如說戳兩個眼睛吧,最初我們還看黑白電影,後來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有五彩電影了,現在彩電還不只五彩了,這種要求是沒完沒了的。再就說吃的方面吧,也是越來越不得了,最初吃豬肉,要我們自己養豬,我在農場還養過豬。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農場的豬肉真是好,後來豬肉就越來越不好吃了,現在好的豬肉要幾十塊錢一斤,你去吃嗎?這樣社會不停地開發,不停地高速度發展,不停地戳些眼兒,不停地開了竅,沒完沒了,請問要到何時才能停下來呢?至少我們看不到有停下來的一天。空氣污染,某一個局部可以得到治理,比如倫敦泰晤士河,兩百年前河水中還有魚,後來搞工業化,河水被污染,就沒有魚了,直到二十年前,英國花很多錢不斷地治理,泰晤士河又算有魚了。但是這個魚的價格好貴,平均每條魚要好多美金。從前我們的河裡都有魚,五六十年代,我住的那一帶的河邊,還看見有人釣魚,用網網魚,現在沒有魚了,污染了,偶然放了些魚下去,報上還發了消息,說河裡又有魚了,歡喜了幾天,後來水位一落下去,氧氣不足,所有的魚都翻了白肚皮,又死光了。

    所謂開發,就是戳些眼眼,就是開些竅,越開發越沒有完,人類正面臨這些問題。最奇怪的就是莊子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叫你去慢慢體會,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我這樣尊敬這位古代的哲人,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就是在於他的這些地方。但是我也不敢完全贊同他的這些說法,因為要完全贊同,首先得把很多東西都毀了。比如說,我去給大家講課,把話筒毀了,大家聽不到,我就只好一個一個講,那樣我這一輩子就不要去做其他的事情,所以還是要去戳些眼眼。那麼,我也懷疑他這樣說到底對不對,是不是可以適當地戳一些眼眼。如果我是一個國王,說這樣的話也還可以,但是後來一個國王把我取代了,說要多戳幾個眼眼,結果民眾就歡呼,說生活好安逸喲,他給每個人發了一輛汽車,民眾就擁護他。結果還是要戳很多眼眼,我們無法制止這種趨勢。

    所以,對於這一切,每個人都應該反求諸己,就是我們應該反省自己,我們自己應該怎樣行為,好使我們的社會不至於進一步拉開貧富距離,好使我們的自然不要受到烏煙瘴氣的毒害,好使我們的莊稼不要受到有害的農藥的毒害,那這一切從我們自己做起,我們就必須要儉省。我就看到很多年輕人對物質不尊重,衣服褲兒還沒穿舊,他們就不要了,我都撿了好多衣服褲兒穿的。但是,我如果要宣傳節儉的觀念呢,人家會說我土,我總覺得人類總要有個應對辦法才行。我的兒子給我買過一個皮包,我女兒也給我買了一個,我有兩個,但我不用,我揣錢是用人家給我寄信的信封,把那半截拆下來,每回我到超市去買東西,把這個摸出來,人家都在那兒盯著看,心說這個人好怪的,他拿個紙的封封,哈哈。大家都這樣,便可以儉省,好把戳的這些眼眼補一下,不要眼眼戳得太多了,最後渾沌就完結了。渾沌完結的事情,我們見得多了。我在幾十年前年紀輕的時候,有時候出差也到鄉下去,也跟農民接觸,後來我當了右派以後,跟更多的勞動人民接觸,我發覺那個時候的人要老實些。那時我曾經搭個架架車,拉米啊煤啊,我拉不動了,後頭總有人給我推,現在就不會有人幫忙推了,沒有了,渾沌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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