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閒吹 第九講 《大宗師》
    《大宗師》,題目的結構也是「大-宗師」。什麼叫宗師,宗者太也,一種學派就叫宗,你們看佛家分什麼淨土宗、華嚴宗、天台宗。宗師就不是普通的師了,普通的師有語文老師、數學老師,宗師就牽扯到信仰問題,他是那一個方面的領袖大師。莊子的這個題目是跟大家開了一個玩笑,因為任何一個人一看到題目,都會認為,這篇一定寫到一個權威,權威型的大宗師。結果你把這一篇讀完了以後,你才知道,沒有大宗師。莊子所謂的大宗師是什麼,是看不見的那個「道」。任何看得見的都不是大宗師,都是普通人。我們修道養德,要服膺於「道」,最值得我們尊重的不是某一位師傅,不是像武俠小說裡見到師傅就磕頭,莊子說唯一受我們尊重的真正的大宗師,是我們看不見的「道」。那個「道」就是天然,就是自然,它在那裡運作著,我們看不見它,但我們可以學它,我們可以修道,但無法把它拿到手。不是說我一個人修了道你們全都修不成,沒有誰能壟斷它。我也無法把它拿去傳給我的子女,我更不可能把它拿去賣錢,那個就叫「道」。

    《大宗師》中間莊子提出了一種人,名叫「真人」。莊子說我們都是普通人,都是「假人」,這裡的「假」不是指假貨的假,「假」的意思是假借來的,實際上我們都是假人,我們是借了一些東西來組合成人。我們全身有百分之七十多是水分,是從大自然借來的,還有鈣、鉀、鎂、磷等各種元素,這些都是借來的,也就是說等我們死了以後,借來的這一切都還要還給大自然。我們是假借來的。而莊子說的「真人」,就是後來說的神仙。莊子沒有用過「神仙」兩個字,但是他用過「真人」,也用過「神人」,就是後來說的「神仙」。所有關於神仙的傳說,其最初的版權,屬於《莊子》。莊子創造了真人、神人這種形象,使以後關於神仙的各種傳說代代不絕。

    【古之真人,不逆寡,】對著幹就叫「逆」。「寡」者少也,少數派也。古代第一個真人,他尊重少數派。他不是跟著朝裡的大官,不是哪裡有少數派就欺壓人家。

    【不雄成,】有了成就,不會拿來自我吹噓誇大,不會把自己英雄化。自我誇張就叫「雄」。

    我們幾十年前,做了很多個人迷信、個人吹捧的事情,一個人偉大得不得了,我們每天吃的飯都是他送給我們的。現在又恰好相反,你如果不把你的長處拿去賣弄呢,人家就不賞識你,結果你連工作都找不到,所以第一件事情還得要「雄成」。去找個工作,問我有什麼,我說我出了幾本書,這就叫自我雄成。

    【不謨士。】這個「謨」本來是寂寞的「寞」,但是用在這裡它不是假借,這個「謨」和招募的「募」可以通用。這句意思就是不去拉幫結派,不去組織集團,不去拉攏一批人。真人最瞧不起最厭惡這個。動輒就要去弄一幫人,從小流氓起,直到上面政治野心家,都要搞「謨士」的事情,真人反對這個。

    【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一個人真正做到了這樣,對他說來,一個好處和機遇從眼前跑了,他不悔。普通人一天到晚都在悔,早晨起來他去看一下股票,哎呀昨天要是曉得這樣我就該把它買了。要不就是在哪兒看到一個女子,哎呀,我本該給她寫封信去,結果她跟人家好了,又後悔。普通人一天到晚都在痛苦之中。莊子教給我們,要像真人那樣,「過而弗悔」,「弗」就是不,「過」就是從眼前過了,pass了。「噹」就是正好,得當。一個籃球丟過去,恰好丟到那個籃筐裡頭,就叫當。這時候也不要表現得揚揚得意,你不要說你百發百中,不得了,說你練這個球都練了三年了,莊子說你運氣好,球丟過去,恰好中了圈圈裡頭,不要自得。這是我選的第一段。

    第二段。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寢不夢」就是睡覺睡得很香。「其覺無憂」,醒來以後也沒有什麼憂愁。「其食不甘」,他吃什麼東西,並不覺得特別好吃。好吃就叫「甘」。不像我們偶爾吃到一次美食,猛吃到撐,那個就叫「甘」。「其息深深」,「息」就是呼吸,這個牽扯到練氣功。「深深」就是深呼吸。他不像我們普通人,我們身體會有個小疾小患,特別像我這樣的,從前還有個氣管炎什麼的,說話都喘氣,氣很淺,但真人的氣就很深。

    不過,讀到這裡呢,我們也可以糾正莊子先生的一個錯誤。他剛才說「古之真人,其寢不夢」,這個是他老先生缺少科學常識。根據現在睡眠科學的研究,人在睡眠中間,有一個過程叫做快眼動睡眠。每天夜晚都有若干次,你睡著了你不知道,但是來觀察你的人就看見你的眼球在那裡動,每天夜晚每個人都會這樣。如果一個人睡覺的時候動眼睛,你把他叫醒,問他是不是在做夢,他就會說自己是在做夢。所有的人都要做夢。所以,莊子說的「其寢不夢」絕對沒有那回事情。只是說有些人快眼動睡眠做了夢以後,後來他又進入各種階段,他就把夢忘了,因此醒來以後,想不起自己做過夢。

    但是莊子那個時代科學水平低,莊子也不是搞科學研究的,他的很多話都是想來說的,我們也不必太認真,或者句句要落實。剛才至於他說到「其食不甘」,這個我就做不到,我要吃到一點好吃的菜啊什麼的,我就覺得很好吃。我想,要做到「其食不甘」,除非是那個人他有胃病。這些也許和真人無關,莊子只是要告訴我們不要貪於美食,不要一說起今天晚上要燙火鍋,舌頭都禁不住伸出去了。人要控制自己的食慾,不要猛吃死長,現在好多人三十多歲肚子就掉出來了。「其息深深」,這個我也沒有體會過,因為我這個人一輩子又不鍛煉身體,氣功也不練,啥子叫「其息深深」,是怎樣深呼吸我也不知道。

    【真人之息以踵,】講養生的書裡說,人的腳底下有一個穴位叫湧泉穴,「踵」就是湧泉穴。說真人的呼吸很深,深到腳板心那個湧泉穴去了。莊子呢也可能不懂人體結構,氣體再怎麼著都不可能鑽到腳板心。但是這個事也難說,研究這些的說人體經絡一百零八個穴位,我沒好好研究過。

    【眾人之息以喉。】說我們普通人呼吸用喉嚨。不過這個說得也對,有個醫生就教過我們,醫生告訴我們,要盡量用鼻孔呼吸,不要張著嘴巴呼吸,這樣不衛生,直接把很多有害的東西吸進去了,通過鼻孔呼吸,會把一些有害的東西阻擋了。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說得也是眾人,即普通人,普通人如果和人家爭論起事情來了,或者罵起架來了,人家就只好屈服。「其嗌言若哇」,意思是他的話就在喉嚨裡,馬上就出來了。莊子寫的這些細節也很有趣,討論會上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就是「其嗌言若哇」。

    【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人的各種慾望嗜好不能夠沒有,但是不應該深,不管人的哪一種慾望,都不要太強烈了,太強烈了,大自然所賦予他的那些良好的東西就很淺。大自然形成的那一套良好的東西就是天機。因為基本上慾望都是人心產生的,很少是人本身需要的。莊子說的「天」不是sky,是nature,大自然,莊子說人體生命本身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要讓身體順其自然,不要橫加干涉,一個人的天機才能夠萌發出來。但是我們成人進入社會以後,我們的嗜欲越來越深,使我們喪失了自然的天機。莊子說的雖然是真人,但實際上是借真人來說我們這些「假人」,讓我們知道我們的短處之所在。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說」要讀成yue,「惡」要讀成wu。真人對於生命並不特別留戀,對於死亡並不怎麼敵視,到時候要死就去死。蘇東坡說的雞鴨魚肉碰到就吃,生老病死時至則行。

    【其出不訢,】你們仔細看,「言」旁一個「斤」字,不是「訴」,沒有那一點,這個字通欣賞的「欣」。「出」指為社會所用。他一旦被社會所用了,並不表現得那樣狂喜。

    【其入不距,】這個距離的「距」和拒絕的「拒」是通的。如果有一天要打發他回去了,他也不拒絕。不像現在有些人,說他該退休了,結果他就抗拒,老是賴著不走,還要賴五年。

    【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這個「翛」是風聲的意思,就是我們說的咻的一聲,是象聲詞。真人要走了就像一陣風咻的一聲就走了,他要來了就咻的一聲就來了。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他哪怕為社會所用,他都沒有忘記他本來的理想、出發點,「始」就是出發點。好多人都說他的出發點是什麼什麼,他要為國家作好大的貢獻,但是等他一旦做起事情了,他就忘了出發點了,結果都是在想這回把事情弄好,好連升二級,好升到副處級,這就叫「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就是通知真人要結束了,他馬上就可以結束了。不像我們要結束了,還要求是不是給開個歡送會什麼的,那個就叫「求其所終」。真人不要求這些,來就來了,走就走了,都看得很淡然。

    【受而喜之,忘而復之,】得到和接受了一個什麼東西,就喜歡,但是很快他就忘記了,又把這個退給人家了。就是說他把得失看得非常淡,沒有掛在心上。「復」就是退回去。但是現實生活中,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受而喜之」,沒有哪個是「忘而復之」的。

    【是之謂不以心捐道,】雖然修道,但是不把自己的內心一天到晚都掛在那件事情上,也不是為了修道,要把個人的內心都拋棄。他仍然有他的內心生活,仍然過得很淡然。修道本來就是鍛煉自己的,不是說要修什麼道了,就一下子什麼都拋開了。他的這種超然的態度,就叫「不以心捐道」。

    【不以人助天,】「天」就是社會與自然,自然形成的規律和趨勢。不要人為地去推進自然的規律和趨勢,讓它自然地運行。對於自然界,我們人類做不到主導,但對於社會,人有時就可以去主導周圍的人與事。牆要倒了,你就讓它倒,你不要幫它倒,你去推就是「以人助天」,你不推它也會倒。莊子的意思,是極端地尊重自然,體現無為。

    【是之謂真人。】這就是所謂的真人。

    【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顙頯,】如果做到了這樣,他的內心把是非、得失、利害、生死全部都忘了,沒有能掛在他心裡的了。他的容貌表現出安靜的狀態。「寂」就是安靜。「顙」就是眉心這個地方,「頯」是指額頭很寬大。大概古人信這個,古人認為人身上的器官中有一種叫「顙」,人不但有心靈,能夠判斷和思考,還有更重要的「顙」,能夠給我們提供靈視和靈聽,使我們的眼睛能夠展望未來,耳朵能夠聽到更多的東西,不只是普通的聲音,這就要靠「顙」這個地方。這個好像也有些道理,因為從解剖學來說,人的大腦中間有個叫松果體的,就在眉心裡邊,據說這個松果體還能夠感光。古人這樣看重這個地方,也許是他們感覺到了,感覺到我們人體有各種器官,有一個地方是「顙」,專門管一些高級思維的事情。

    【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各位,這兩句是多麼美啊。一個人惹上爭論,如果他心境一淒涼,他就覺得是秋天了,如果他心頭一溫暖,他就覺得是春天了。我寫不出這樣漂亮的句子,為什麼我要選取原文來講,就是讓各位能夠記住其中的一些句子,將來能夠在生活中運用它,能夠在談話中運用它,那麼就是客觀上傳播了中華民族的語言藝術,希望你們能永遠記住這八個字。寫一個人的表情,莊子和我們寫小說的不同,寫小說寫人物的表情是很細緻地寫,眉毛怎麼跳了啊,流了一滴淚水啊這樣,莊子是從抽像的角度寫,這是好句子。

    【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作為一個真人,他的喜怒哀樂都和一年四季的大自然同步。還不光是真人,就是我們每個人,也會「喜怒通四時」,和自然界互相溝通。小時候,如果你起得早,到野外去,看見東方一輪太陽剛剛出來,小娃兒就忍不住大聲喊叫,非常快活。反之,到了初秋的黃昏,如果又遇到夏末很多雨,那個時候你又失了戀,就會有一種淒涼的感覺。不用哪個來教,你跟大自然都有同步性。「物」就是指整個客觀世界。一個真人,他與整個客觀世界不發生衝突,一個真人,他不會今天宣佈,他要改造這條江,他要改造這座山,或者他要改造這個社會,他不會這樣,真人和自然是和諧相處的。「與物有宜」,和這個客觀世界很合得來;「而莫知其極」,我們又弄不清楚其底牌。「極」,頂點。到底怎樣的,我們無法知道。

    第四段一開始,大宗師就出來了。這個大宗師就叫「道」。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情」指實事,「信」是信用。那個「道」,是實際存在的。但是它又「無為無形」,是看不見的,任何「道」都不如我們的茶杯,拿在手裡看得見,有重量。「道」沒有重量,也看不見,也拿不過來的。「有情有信,無為無形」,你們注意這是個對偶句。

    【可傳而不可受,】「道」可以從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但是不可能變成某個人的所有物,不是某個人得到後就永遠只屬於他自己。

    【可得而不可見,】一個人修身養性能夠得道,但是從外在看不見。我說我得了道,你們看不見,我自己也看不見。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固,本來。去追溯這個「道」的根本,宇宙空間還沒有形成的時候,它就已經存在了。至少自然界,有些基本定律,是早就有的,世界尚未形成,那些基本定律就在那裡起作用,那個就是最古老的「道」。原子有原子運動的規律,原子核中間的質子和原子核外面的電子,各有其運動的規律,而它們是在人類世界被造成之前,早就存在的。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這裡的「神」,是動詞,由於有「道」這個東西存在,哪怕是鬼魂,都能夠使它神起來,「帝」就是遠古的帝王,黃帝、炎帝都叫帝,由於有「道」,能夠使帝王具有神授性。「生」也是動詞,天空是被「道」生成的,如果沒有自然界的「道」,不可能有天空,不可能有大地。你們注意,這又是一個對偶句。

    【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我們假設宇宙,有一個極點,最高點,相當於英文的culmination,叫極點。我們不能說這個「道」高得很,它不是和你的直接距離比有多高,而是任何一個地方存在,在宇宙的最高點那裡,「道」也在那裡,但是我們並不是因此就說「道」很高。

    【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從前把上下四方稱為六極,這六個方向推到極點,「道」也在那裡,但是我們也並不因此說「道」很深。

    就是說,無論時間維度還是空間維度的任何一點,都有「道」的存在。

    【先天地生而不為久,】哪怕在天地出現以前,就有了「道」,但是我們並不就說「道」是如何的悠久。「道」是無所謂悠久不悠久的,它是超時間、超空間的,是無所不在的一種永恆存在。

    【長於上古而不為老。】並不因為它比上古那段歷史還要長,我們就說「道」有多古老,因為「道」在日常生活中仍然發揮作用。

    這個「道」就是大宗師。莊子《大宗師》裡面最核心的段落就是我剛才講的這一段,所以莊子從來不鼓吹個人崇拜。這是莊子和那些儒家最大的不同。你們知道,在春秋戰國時代,儒家是最看重領袖的,孔子的門生一切好處,都歸為老師孔子,孔子被捧為聖人。與儒家對立的墨家也是這樣,墨家崇拜他們的宗派領袖「鉅子」,「鉅子」用白話翻譯過來就是「大人」。墨家也是搞崇拜的。甚至墨子死了以後,墨家學派還要在其中間選一個樣子長得像墨子的人,每次學習理論的時候,都把他放到老師的位置上坐著,就像菩薩一樣供起來。儒家也搞這個,據說孔夫子有個學生叫有若,有若的樣子長得像孔夫子,有時候他的學生也把他當做夫子一樣崇拜。他們的這些大宗師,都是具體的人,要擁護一個領袖,要跟著這個領袖,一切聽領袖指揮。莊子不,莊子說的大宗師就是「道」,不是人。莊子崇拜的就是這個。

    在先秦諸子中間,唯有莊子一個人是這樣,他不崇拜某一個人,他只信仰「道」。所以,這就導致莊子所有的學說缺乏可操作性,因為要操作,就要弄一批人去實踐,你都不信這個,你實踐什麼?你看現在,提倡國學的山東那邊就很機靈,趕快找幾個畫家,畫了一個孔夫子像,然後就在全國宣佈這個是標準像,今後全國都要用這個像,等等,這個就表現出兩千四百多年歷史中的領袖崇拜。我們中國人到死都脫不了這個殼殼。讓他去崇拜一個抽像的東西,他接受不了。所以,國外的有些宗教,中國人是很難接受的,一個基督教,一個伊斯蘭教,伊斯蘭教是不供什麼「菩薩」的,你看他們的教堂都是空的;基督教呢,上面只是十字架。中國人覺得這個完全不穩當,中國人一定要做一個菩薩。這不是中國人後來發明的,在樹菩薩像以前,中國人早就是這樣做的。古代的禮儀中,有一種禮儀叫「屍」,但是那個「屍」本來的意思不是屍體,是「尸位素餐」的「屍」。

    從前的人,比如有一家人姓張,他們日子過得好,全靠他們的一個祖先,比如曾祖父吧,張大爺,發了財,後來子孫就有了錢。後來張大爺死了,他的子孫每一年都在他生日那一天紀念他,怎麼紀念呢,就在後輩中間選一個小娃兒,喊他到上面去坐著,穿著衣服,模仿張大爺,坐在那裡接受底下的爺爺伯伯叔叔的跪拜,這個就叫「屍」。中國人完全要眼見為實,要眼睛看得見,看見有人,才會趕緊跪下去拜。如果是空的,他會說那裡是空的,我又沒看見我拜啥子。中國人要看見有才算有,沒有看見就不存在。所以莊子的學說,歷來被人冷淡,他這一點不合中國國情。相反,你看中國歷史,所有的民間宗教,五斗米教、白蓮教等,都有個教主,要把教主供起來;包括農民革命,比如義和團也要供一個什麼黎山老母啊、太上老君啊,等等。我覺得莊子因為他的學說,使所有偉人無法和他相比,他能夠提出一個抽像的東西,就是「道」。不要因為看不見「道」,就認為它不存在。實際上你想一下,有幾樣東西你看得見?原子的樣子你看見沒有?分子的樣子你看見沒有?更別說質子、介子,但你不能說這些東西不存在。

    還有一點,莊子是信仰靈魂不滅的。莊子認為有一種東西就叫靈魂,但是這個靈魂我們又看不見。在十九世紀,法國有一些人研究靈魂,說一個人快要死的時候,把他稱一下,有多少多少克,等他斷了氣以後馬上再拿去稱,結果就少了二十一克。法國人說,那個就是靈魂的重量。在十九世紀的時候大家都信,後來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情。因為那個時候的計量工具不準確,有誤差。

    《大宗師》所要講的就是信仰這個抽像的「道」。

    最後這一段。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有三個修道者在一起修道講德。一個是子桑戶,「子」者,男子之美稱也;一個是孟子反;還一個叫子琴張。這點很奇怪,因為這個子琴張是孔門七十二賢人中間的一個,歷來認為這個子琴張是孔夫子的弟子。但是莊子寫的是寓言,也不曉得這個子琴張是不是既信儒學又信道家學說。

    【「孰能相與於無相與,】很繞口,意思是,誰能夠做到我們相好於不相好,就是我們用不相好的辦法來實現我們相好。君子之交淡若水就是這樣,不是我們說的相好就是親得不得了。他們是通過這種不相好的方式來相好,這個你只有去體會「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意思才會明白。

    【相為於無相為?】我們彼此用不幫忙的辦法來幫助對方。

    實際上就是無為,順其自然的關係。

    【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登天游霧」是說人的心境與精神狀態,能夠放開漫遊宇宙。「撓挑」是雙聲詞。各種姿態變化沒有窮盡,從內心到行為都極其瀟灑的狀態。我們彼此忘掉了對方的存在,用這種辦法我們成為最好的朋友。我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永遠沒有窮竭。這叫淡淡之交得久長,不是耍,好了三天,到第四天就翻臉。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他們三人彼此都不回答,互相看了一眼,就會心地微笑。他們完全理解,用不著說了,想法都一致,這樣他們變成最好的朋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沒過多久,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

    【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孔子聽到了這件事,就派子貢替他們辦喪事。

    【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他們是三個人,子桑戶死了,顯然就剩下兩個了,那麼這兩個朋友在幹啥呢?一個在編草蓆子,一個在彈琴,他們一起唱道……「編曲」不是作曲,「曲」是從前一種養蠶子的蓆子,北方人用葦子來編的就叫曲布。所以這裡的「編曲」就是編草蓆子。為啥子要編草蓆子呢,這點誰都沒有說,古往今來的註解家都沒有想到這個,這是因為從前給莊子寫註解的都是高層人士,他們不像我,經歷過各種生活,我知道他們為什麼編蓆子,因為他們太窮,買不起棺材,用蓆子拿來裹了去葬,叫軟埋。

    【「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這個「來」不是來去的來,是一種感歎詞。「而」就是你。桑戶啊,桑戶啊,你已經返回真實狀態了,只有我們還在這兒打起精神做人喲。莊子說人是假借來的,活著是假的,死了才歸真。

    【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子貢看見他們在那裡唱歌,趕快幾步走上前去,問道,你們在朋友屍體前唱歌,這個合乎古禮嗎?人死了,就應該有喪禮嘛,有一定的規則。比如我們現在,人死了,搭個靈堂,大家打麻將。也是一種禮嘛。古人的禮呢,就不打麻將,叫你守著。現在人覺得守著麻煩,打打麻將吧。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是」,此,代詞,這裡指子貢。這兩個人相視而笑,說,他知道什麼是禮呢!很藐視子貢。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子貢就回去了,給孔子老師匯報,說: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啊?他們要修什麼行呢?又沒有看到他們講提高思想道德修養的課程。不像儒家,儒家修行,孔子老在那裡講,要提高思想道德修養。他們放蕩自己,完全不把人的身體當一回事。人雖然死了,但也是一種存在,屍體還在這裡,他們卻完全不理這回事,他們純粹追求的是精神。

    【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在屍體面前居然還唱什麼歌,還臉色不變,我沒有辦法給他們下定義,他們是些什麼人呢?

    我們死了親人都要哭,從前人們哭得還要凶,臉色要蒼白,表示自己特別悲哀。儒家特別看重這個,儒家不但要求臉色變化,估計人都必須瘦下去,幾頓飯不要吃,這樣才算辦喪事。「顏」就是臉。朋友死了,你總應該做出一副傷心的樣子嘛。你看我們現在的人好會做喲,死者家屬本來都不哭,記者來採訪,鏡頭一對著他,他哇一下就開始哭。我們都是假人。子貢說,他們居然臉色不變,我沒有辦法給他們下定義,他們是些什麼人呢?問他的老師孔子。

    【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什麼叫「方」呢?上下四方的這個世界就叫「方」,世界是一個立方體。就是說他跟我們都不同,他們是世外之人,他們是活在現實世界以外的人,孔子表示理解。「丘」,孔子稱他自己。而我們是生活在現實世界裡的,他們是生活在想像世界、精神世界裡的。

    【外內不相及,】我們和他們不同,我們是入世的,是生活在現實社會裡的,是將要建功立命的,是要做出一番事業的。總之,他們不來這一套,他們是現實世界以外的。我們和他們談不攏。

    【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女」就是汝,就是你。我讓你去悼念他們,這是我沒有見識。

    【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他們那些人是和造物主——比方說上帝,在一起的人,他們不是我們這些學人。這個造物者也不是真正的上帝,上帝有神格,畢竟還是有神的存在。這個造物者是剛才說的「道」、「大宗師」,是一種抽像的概念。

    【而游乎天地之一氣。】他們那些人是活在天地之間,那一種自然界所賦予他們的狀況就叫「氣」,他們活在那一種狀況中。

    【彼以生為附贅縣疣,】「贅」就是人身上長的包塊,附到你的身上,叫「附贅」。「縣」讀xuǎn,「疣」,瘤子。他們認為生命的存在,只是寄托在人體上的一個瘤子那樣的東西,什麼叫人生,人生就是寄掛在那裡。

    【以死為決潰癰。】他們認為死亡就是附著的那個包塊掉了,懸起的那個瘤子也破了,膿也排泄走了,這就是死。「」guan,瘡了的就是這樣寫的。「癰」就是背上長的碗口大的瘡。說人生等於長的瘤子,死亡不過是那個瘤子中間透了破了,那個膿排泄掉,人輕鬆了,就叫死了。你看,剛才那兩個朋友說子桑戶:你已經變成真人了,我們還要在這兒做假人。意思就是說,活著是很痛苦的,人生就像那個瘤子一樣,只有膿,把膿排了,人才得快活。【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這樣的人,他們的生死觀都是這樣的了,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的這些觀念,什麼是生啊,什麼是死啊,什麼是先死啊,什麼是後生啊,他們都不認為這些有多大意義,那些修道的人不看重這個。

    【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假」就是借。他們認為人活在世界上,是人的靈魂從你母親的一個卵子和你父親的精子借來的,是從外界的東西借來的,只是把靈魂寄托在身體裡,和身體在一起而已。

    【忘其肝膽,遺其耳目,】他們把人身上的各種器官,肝啊膽啊耳啊目啊,都忘記了,當做不存在。

    【反覆終始,不知端倪,】人的生與死是永遠在循環,沒有盡頭。這是莊子的看法,莊子認為,死是人的重生,死生循環。

    人死,但是人的靈魂永恆存在。

    【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渺渺茫茫,他們的死生循環是在客觀世界之外的。

    【逍遙乎無為之業。】他們過的是一種逍遙而無為的生活,這就是他們的事業。

    【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他們那樣的人,怎麼會昏頭昏腦地像我們這些世俗的人講那麼多死亡以後的各種喪禮呢?他們又何必將那些喪禮表演給人家看呢!拿來給人家看說他們是朋友夠交情,說他們二位有義氣?

    實際上當今的人,父母死了,有幾個真正悲哀的呢?有的說,老人家死了,我好儉省些錢免得供那麼多,還有的說那個房子該我繼承了。但是他們樣子上一定要做得夠,讓人家說,你看他們家辦喪事辦得好,人家打麻將十二桌,這叫「以觀眾人之耳目」。他們把做喪事表演給別人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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